巴巴克的马语
作者: 刘予儿“巴巴克”,一到挤奶的时间,他的白马、雪花马、红马和青骢马就往围栏门的方向张望,并在喉咙边叫出这个名字。
在冬日穿过草垛的阳光中,它们的眼神安定、无忧。我感觉,世间任何事情都无法打扰这样一种眼神,这眼神自带法则。
高高的草料垛遮住了巴巴克和古丽汗生着炉子的起居间,也遮住了它们望过去的视线。那里总有一团炉火、一团温暖。
它们知道,巴巴克会准时走向这里。
一天的三个时辰里,他会抓起高筒线帽,戴上右腿的护膝,拿上在父亲手中用过的挤奶桶走来,就像走向任何一处原野一样。院子里确实有一条小径,斜斜地通向牧羊人的坡地。卡尔,有时是古丽汗,在木栅栏的另一边,逐一牵出小马,从来不会有错。这些马驹已经知道了这是一种无声的约定。它们啜饮几口母乳后,就被牵开。巴巴克单膝跪下,开始挤奶。古丽汗从不做这件事儿,她负责家里的几头奶牛。卡尔说马不喜欢女人,这八成是他编出来的。他自己也从不挤马奶。在夏草场上,他也只是给父亲做帮手。
我越过一匹白马的脊背,往冬天的深处望。它厚实的皮毛下正绽开霜雪,这是积攒了多少个夏天酿成的?所以,它总是处在四季中。马群里几匹白色的马驹都是它的子嗣。从山里一直到平原新村,巴巴克宽阔的院子充满了马的足迹,马的气味儿。每至黄昏和清晨,就像被火烤过,这种味道会更加突出。
在圈棚的草檐下,在打着响鼻的栅栏边,在向着东方的午后的沉思里,我几乎听到,那匹白色的母马,在巴巴克离开后,仍在低声诉说:我们上一辈的马,就在你父亲的手中。你父亲是个好的牧马人,他进入了我们的躯体中,学会了用马的眼睛去看,用马的耳朵去聆听。穿过那些胶质的黑夜和白昼,他听得更多,看得更多。那匹白马的事迹,在这空旷之地一直悄悄流传着。
那棵老巴巴克驻牧之地的松树上,至今还挂着那匹白马的马头。那是马的力量的象征。
一颗聪明、坚硬、清醒的头颅是马最有价值的部分。老巴巴克用哈萨克方式驯马、吊马,那匹白色的走马就是他调教出来的。他一直相信,马是认故土的,所以,每次出去比赛前,他都会把山里的泉水和牧草带上,让白额马在赛前,吃自家的草和水。故乡犹如草原的海岸线,绝望的人可以一直沿着这条线索走,并得到救赎。这是老巴巴克的信仰。于是,这匹头颅坚硬、臀股突出、四肢修长的神骏之马奔跑时,带着出生之地的风、青草地的香味儿和岩石的力量。它们全都在它的身体内开花,在它的身体内结成雷电。在它盛年时,它携带着家乡的记忆,屡屡为他赢得荣誉。老巴巴克还是个出色的驯鹰人,每年下过第一场雪,他就会端坐在马背上,拳头上落着鹰隼,像雕像一样,在泛着波光的雪野上,与他的马儿一起,追逐猎物。
他和它去阿勒泰、去伊犁、去巴里坤,踏遍草原之风。他的白额马就像一道凝结的月光,在雏菊一样的蓝天和黑夜里,在那些围观者的惊呼声中,划出漂亮的弧线。那是霜草和山湾的弧线,也是牧人的马鞭和毡房的弧线。
在这牧村围出的低矮旷野中,巴巴克院子中的小径,是通往大山和戈壁的对折线,在逐渐到来的夜色中,露出一道昏黄的浅痕。几近荒芜。我听到,马蹄轻轻地踏动着,交错在这痕迹中,交错在白雪的光中。而沉重的牛和几十匹马,以自己的肉和骨和乳汁,仿佛从风中抓取什么,将这院子和院子中的生活牢牢抓住。
刚挤出的马奶,被古丽汗装进塑料桶中,并立刻轻轻地摇晃起来。巴巴克坐在温暖的炉火边,陷入回忆。他没有继承父亲的驯鹰技巧,也没有跟父亲学会吟唱达斯坦长诗,但父亲手里的马群还在,马的骨血也还在他的体内流淌。
这里的日夜都被马的气味侵入。在这之前,古丽汗准备了用切成小块的马肉和土豆做成的胡尔达克,并为我们盛上了轻微发酵的马奶。马奶分不同的时间发酵,秋草成熟时分和隔夜的微明时分,三个昼夜、四个昼夜,在连续的梦境中发酵的马奶和马奶酒,都赋予了牧人不同的时光刻度,只有他们能够仔细分辨其中滋味。
但终有一天,马和牧人要分离了。他们会走向两个方向。我仿佛看到,曾在他们身体中嘶鸣欢叫的马儿,正在从那里脱离出来。仿佛,从水中分离出火,从风中分离出尘土。
卡尔说他喜欢祖辈的放牧生活,因为自由、因为年轻。他还没有家室之累,这也是他喜欢的前提。但等到他老了,他认为由机器人来取代放牧人也是极有可能的事儿。当那匹白额马,突然在自己的夏草场死去,曾骑着它赢过全疆一百匹赛马的小骑手从远处赶回,痛哭一场,然后,在老巴巴克的同意下,他割下了白马的头颅,用白布包裹之后,挂在了一棵高大的松树上。
好马好骆驼的头,死去后都要被割下来,挂在高处,以示尊重。
马的影子始终晃动在炉火中。夜晚露出冬雪的白,让牧村的院子变成一个个圆形的湖岸。家畜们的呼吸,长短不一,在圈棚下、在栅栏边、在草垛旁,蕴热了各处的月色。巴巴克还在讲述着父亲的往事。有一年,队里的十二匹马消失了,看守马群的老巴巴克,顺着马的气味,一直找到了巴里坤的草原上。马的气息是一条路。他说。七天之后,马群被找到了。老巴巴克一个人把马群往回吆,经过大戈壁时,自己的坐骑折了腿,他只好把马杀了,煮了肉吃。然后,他慢慢靠近分散的马群,套住了领头的马儿,最终把马群带了回来。他有足够大的力气和勇气,朋友们说。达斯坦的诗歌在炉火边徘徊着,像往事黑色的影子:善跑的人和慢腾腾的人,都会各显其能探索道路。智者和愚夫都在——思考如何度过漫长的一生。
也许,巴巴克的马正在思考:头颅和粪土一样使这生活安稳。它们的蹄子踩在粪土里,它们的头插入黑色的夜空中。
我相信它们是会思考的动物。很多时候,它们都比人聪明。在烧热的炕上,我们品味着清凉微酸的马奶,吃着煮熟的马肉和马肚,听已经不再放牧的哈吉讲路上的笑话。人们的脸渐渐红热起来。院子里,巴巴克的马群安静地站在黑暗中,在东西南北的方向里,竖起耳朵,听房间里的人讲过去和现在的事儿。
红脸光头的乌姆尔,是这个牧村中唯一的年轻的驯马师,是一个依然长在马背上的人。我瞅了他一眼,觉得有匹马还在他的体内奔跑。我找到他时,他刚刚骑着赛马回来。这匹黑色的骏马是他才从伊犁花了七万块钱买回来的,而跟着他好几年的一匹逐渐衰老的赛马,才被他卖掉了。在他手里,已经这样卖掉了二十匹马。它们在奔跑中耗光了力气。乌姆尔的爸爸手里曾有七十多匹马,他从七岁开始参加赛马比赛,在马背上一直长成十五岁的少年。和马分别的日子,就像失恋一样,这是乌姆尔的心里话。马腿踢踏着他的小腿,马鬃深深地扎进了乌姆尔的胃里;马耳朵长进了他的耳廓里,在人群中对他说话。走在马路上,他总是冲动地,想要像马一样仰起脖子,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牧村里的年轻人都骑着摩托上山,开着小车放羊了。他们身体里的马,像衰老的叶子,逐渐飘落了。大学毕业后,乌姆尔回到乡里,开始自己驯马。
现在的他靠放牧和赛马养活自己。赛马和土马配种生下的马驹,也会卖出一个好价钱。骑马是需要天赋的,我花一个半月的时间就能训出一匹好赛马。我的赛马常常去参加一些私人举办的比赛,有时头等奖金是一匹骆驼和一匹马。有钱的哈萨克族人举办婚礼时,就会同时举办这样的赛马和叼羊比赛。乌姆尔说。乌姆尔的赛马,每逢要出去参加比赛时,都会提前知道这件事。因为比赛的前几天,赛马必须拉出去发汗,给的草料也和平时不一样。
乌姆尔每次都是从马的眼神和反应中,知道马通晓一切:我们就是这样交流的,没有语言,确实能让事情轻省不少。
我们在午后的阳光中,抚摸着他的新朋友,它像黑色的山岩,阳光通透地停留在它的皮毛和四肢中。
你们为什么到这儿来?我仿佛听到它在发问。但是,它并不显得好奇心很重。它安心受命,等待时机。而他必须和它在极短的时间内建立感情和信任。他让我骑上去,它是那么高大,我不及它的马背高。它以高出人的角度直视着眼前的世界。我们连坡上的小路都没去,白雪闪耀在村庄中,除了人,除了房屋,除了树木,到处都是白色的。溜了一圈,马出汗了。乌姆尔开始用手梳理马又硬又黑的鬃毛,他细心的样子,堪比最好的情人。他从不计算和马在一起的时间,清晨、上午、午后、傍晚。那些时间,以马的形象出现。只要有空,他就会离开家人朋友,和马在一起。应该说,马是最好的借口。马占据了骑手岁月一半的重量。
我就是喜欢骑在马上的感觉,他说。乌姆尔多数时间里都是个沉默的人。这是一种事物进入另一种事物的最奇妙的感觉。这是一种时光和另一种时光并生在一起的创造。他们喝马奶、吃马肉,骑在马上看世界,马减缓气流,马创造风速,这么深的凭借,会带来什么?
乌姆尔骨骼健美,脖颈肌肉均衡而有力量,我越看他越像一匹马。因为他的身体里有一匹马,所以显得更加年轻。不像别人,身材早早走样。如果我喝醉了,请把我放在我的马上,它会驮我回到家里。他涨红着脸说。巴巴克体内的马正在老去,就像等着他衰老一样。开餐馆的哈吉的马已经离开了他的身体。偶尔,马的响鼻会盘旋在他的口唇上。卡尔身体里的马若隐若现,也许他还没有驯服它。马知道他还是一个没有经过世事的马驹。在乡里天天开车上班的沙纳尔,和马的关系已经完全改变了。
在几个牧村组成的博斯坦乡的中心,我看到深夜还未关门的店铺、餐馆,这些地方出售各种各样和马有关的东西和食物。
听说这里最初是十八家养畜大户形成的地方。村庄里的马正在低声私语:这里充满了我们的气息,虽然我们不开口,但也,是我们哺育了牧人的生活。它们的话语一直飘到白杨树梢的影子上。
没有马在路上游荡,它们在村庄的呼吸中过夜。只有人不安于命,在梦中还在奔波。
在山里和关在后院的马,它们的马皮缓缓地铺开,裹住这个冬天。
我闻到马皮散发的腥热的气味。一些离开的马在荒野中伫立,它们离开了曾经的朋友和主人,它们是黑夜的子嗣。这个晚上,巴巴克睡得很踏实,他的马在圈棚里为他守夜。它们的呼吸充满在空气中。清晨来临时,他还有四十匹的乳马要挤奶呢。
他们以马的姿容和脊髓来想象自己,以熟悉的牲畜来观照自己,在牲畜和野物的死亡中寻求诗意,了解生命。他们的头骨与它们相连,他们的腿骨与它们相连,他们从它们之中获取野性,也获得美与公正的力量。
打 草
草长满了马哈太的一生。在他没有睡熟的梦中,山谷间的草地,已经越过山峰黑色的边际,够到云层,扎进了烫手的星星里。他那双梦里竖起的耳朵,和那双曾驯鹰打猎的眼睛,寻找着,这片从自己童年就出发的草地,长进了自己的老年。自己已经老了,它却还是青涩的。
在凉意卷曲的草的黑暗中,土炕上的马哈太翻了个身,听到马蹄踏过围栏的声音挨着胡玛尔家打草场山坳的一边,向东而去。他在声音里数了数,这是至少有九匹马的马群。他听到它们结实的牙口正大口吞食着草叶,草窝一簇簇矮下去,留下饥饿的深洞。发光的汁液进入了马群的肠胃。
马哈太着急起来,他披上衣服,拿起马鞭,没有叫醒睡在另一边的儿子。坡上的空羊圈被月光涂白,他的马在黑暗中打了一个响鼻,好像早就在等着他。马哈太牵过自己的老马,向山坳那边行去。
胡玛尔已经不会再回来打草了。六年前,他就跟着子女去城市里享福了。前年夏天过古尔邦节前,他托人在马哈太的大儿子那里买了两只肥羊献牲。这片草场他以合适的价格转给了一位远房亲戚。马哈太想,现在的老胡玛尔睁开眼睛闭上眼睛闻到的都是水泥那僵硬冰凉的味道了。儿时,他们在这片打草场中度过的欢乐时光又回到了他的眼前。
群山环绕不休,高处的几颗星星从山顶落进谷地,又被另一座山顶起来,柔密幽深地显出阿克阔拉茫茫的山脉。马哈太穿过一片长有金光菊和酥油草的草滩,在星星和松绿色的月光里,睡着了似的骑行着,仿佛是一个从过去回来的幽灵。在打草季开始前,这里是多么寂静啊。黑色的山峰倒垂在云层上,遮住了外面的世界。他想起小时候,跟着大人赶着牛车骑着骆驼来这里打草,在草场上一住就是一个多月。那时,整个牧村的人都会聚在一起,人们像迎接节日一样迎接打草季的到来。后来,他有了自己的营盘和妻儿,又带着孩子们进山打草。
濡着泥土的青草香,随风而盛,让老马哈太的鼻孔和胸腔都痒痒的。在这离村庄很远的地方,牧草每天都长满了他一个人的夜晚。白天,草躲过人生长,绿色藏在万物的声音和脚步里,人什么都看不出来。晚上,露水重,人睡,草不睡,人做梦,草长个。等老马哈太再次揉着眼睛走出废弃的屋子,太阳照耀山谷,草地又长高了一个山头。
你们不需要像那些懒鬼一样坐下来喝茶,半天也不挪屁股,也不需要油腔滑调谈情说爱,就一心一意地使劲长吧。这种时候,他常常自言自语地说。这样可以为阿克阔拉村多出过冬草料啊。
在稠灿的风中,他感觉眼前的杂花草地正对他微笑点头。
可他也知道,草木的生长急不得,就像一个人长成熟一样急不得。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