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窝
作者: 徐建宏直到五十四岁,谷子里才脱单。脱单是城里的说法,乡下叫娶上媳妇。村里人调侃谷子里,他把眼珠子一瞪,跟渔船船头的一对船眼似的,朝天鼻鼻翼一鼓一鼓,像是要骂人。结婚不到两个月,谷子里又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了。
根源生在媳妇身上。媳妇叫娄山月,是个外路人,长相有点让人意外。村里人背地里叫她“米吨”,说她是一米高,一吨重。夸张是夸张了点,但基本事实还是有的。既然是外路人,各方面难免不在一个频道上,时间一长,问题就塌塌出来了,比如吃不吃辣啦,隔夜的饭菜倒不倒掉啦,进卧室敲不敲门啦,吃饭刷不刷抖音啦,等等。其实这些都是小头,说到底还是娄山月想过两人世界,也就是想分家。
过去在乡下,分家是大事,闹闹热热,和成家一样;后来计划生育,兄弟姐妹少了,分家的习俗就淡了。谷子里这档子年龄,算是不上不下的。妹妹喜欢看星星,远嫁到外地,几年也见不着一面;弟弟在武汉卖烧鹅,过年过节才回家一趟,见个面跟看春节联欢晚会差不多;家里也就剩下了两个老人,一个耳背听力差,一个越来越老年痴呆。这种情形还想过两人世界,谷子里直想横想想不通,打死也不理解。
话是娄山月掏起来说的。那时候刚吃过晚饭,婆婆在楼下的锅灶间噼里啪啦地洗涮;公公坐在竹躺椅上,手里的竹棍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嘴唇一抖一抖,嘴里发出一堆呜呜声,听不清什么名堂。谷子里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抽烟,手机里在刷抖音,节目的爆点让他笑个半死,原来是一个小学生把运动会“开幕式”写成了“开墓式”,把妈妈在院子里“扫雪”写成了“扫雷”。七月,天刚擦黑,从阳台上望出去,半个山月爬上来了,海面一片模糊,但也能看出远处几个岛屿的轮廓。海风软软的,温热得像海的舌头。斜对面是乡村文化礼堂,更斜对面的望海长廊上,霓虹灯热带鱼一样把鹿岛的夜闪花了。娄山月坐在卧室里,一盏节能灯照出桌上的一大堆开关配件,雪白雪白。娄山月在做手工,村里许多妇女都在做手工。一个配件赚三分钱,一天下来,娄山月能挣到二十块钱左右;如果谷子里不刷抖音不玩手机游戏也不追剧,动动手配合一下,一天赚个小三十块钱不是问题。在鹿岛,这是一笔让家庭妇女们满足的收入,尤其对像娄山月这样一个外路人来说。
“我想……分家。”
谷子里装作没听见,烟头一明一灭。
“我说的听见没?”
“你说什么了?”
“你不是听见了吗?还问……”
娄山月不想重复,但她的声音有点虚。娄山月的双手在拼搭开关配件,动作十分麻利。她的脚边放着一只黄色塑料篮子,里面是一堆半成品。从玻璃窗看出去,谷子里的侧脸在手机屏幕的对面亮一下,又亮一下。
“你说说分家理由吧。”
现在,谷子里已经不刷抖音了,他斜靠在卧室外门口,双手绞在胸前。
“那你说说不分家的理由。”
“很简单呀,总共四个人,分家不是神经吗?”
“分家只是分锅灶,分习惯,又不是分财产,分亲情,大家还住在一起嘛!”
谷子里嘁了一声。话有道理,但谷子里打死也不想分家。老娘听力不好,嫁到村里几十年,许多人背后叫她“聋耳朵”,嘴贱一点的,还加个“鬼”字。谷子里因此打遍大半个村庄,还打到外村去,落下一地坏名声。老爹的情况更加糟糕,几年前就被查出得了老年痴呆症,先是健忘,后来差不多认不出家人了,现在呢,整天拖着一根竹棍在家和望海长廊之间走。准确地讲,不是走,而是双脚在地上拖,一拖拖到望海长廊,就四脚朝天地仰在板椅上睡觉,嘴巴张开,呼噜打得地动山摇。而且近段时间他越来越失力了,动不动就想坐下来;不让坐吧,嘴巴一咧还要哭。谷子里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要是当真分了家,四张嘴两个锅灶吃饭,感情上会不会生疏一点呢?谁也保证不了。当然,娄山月想分家也有分家的理由。别的不说,至少有两点可以理解。比如饮食习惯。娄山月的老家在边地,就算吃面也要加两勺辣椒酱。鹿岛不一样。挨家挨户每天倒在鱼里浸,除了鱼还是鱼,盘里不是清蒸就是红烧,这叫娄山月如何受得了?比如敲门。海边人家,特别是年龄大一点的,进进出出,基本上没什么敲门的习惯。娄山月睡在二楼边间,两个老人睡在西边隔壁,同一架楼梯。谷子里是干柴,娄山月虽然不是黄花之身,说是烈火吧,肯定没问题。谷子里喜欢落夜行房事,娄山月喜欢天光早亲热一下,但老年人本来觉就少,渔村又醒得早,有两三次,两人刚点上火,门就被咚咚咚地拍响了,原来是婆婆来问早饭吃什么。至于某些无法言语的缘由,娄山月只能烂在肚子里。
山月高了,海面清亮了不少,礁石和浪花躲在暗夜里,心事重重的样子。谷子里给老爹洗过澡,安顿他睡下,又刷了几条抖音,看看没什么剧好追,就看电视里打双扣,看了不多一会儿,觉得无聊,骂了句臭水平,催促娄山月睡觉。娄山月心里有气,只顾做手头的事。谷子里知道她上头了,假装发困,打了半个哈欠。后来娄山月上床睡觉,谷子里伸手去扳她,被她顶了一屁股,差点儿掉下床来。谷子里不死心,一只手又摸过去,这回娄山月不声响了。
吃过早饭,娄山月给谷子里备好了一大罐伏茶和两个冰镇沙梨。伏茶是日常所需,沙梨则是故意加的。入伏以后,谷子里到滩头工场的次数反而多了起来。工场做石子生意,是几个外地人和本村的一个老板办的。因为镇上在打隧道建轮渡码头,打出来的石料招投标后变成了原料,现场加工,分批转运;也因为在滩头,转运石子的船只走海路十分便捷,工场生意风生水起。谷子里不做生意,也做不起生意,他是被工场雇去做现场管理的。一方面,本地人熟悉环境,一旦工场里发生点什么事情好说话;另一方面,工场主也不愿意整天待在海边风吹日晒——不出三五天,人就晒成泥鳅干了。谷子里捡了个便宜,当然薪酬也不低。
谷子里去工场了,噼里啪啦的婆婆在收拾碗筷,娄山月则搀着公公去望海长廊,手机里播放着一个短视频,在推荐各种减肥食谱。长廊就修在村口,一半通透,一半封闭。往东往北看,海在天上,天在海里。边上是个棋盘形广场,停车,跳广场舞,或者外地人来摆拍、露营,用处不少。广场东边靠近马路,长满了三角梅,热闹又养眼。娄山月把公公扶进长廊,坐在固定的位置上,大声叫了一句。公公把挂下来的头稍稍抬起,眼睛盯着她。娄山月又大声叫了一句,公公的嘴里发出一堆呜呜声,算是回应,手里的竹棍则东敲一下西敲一下。娄山月对着远天和滩头方向各拍了几张照片,看看效果不错,转手发在朋友圈里,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拿东西。
娄山月再次出现在村口是几分钟以后,她的嘴角扁一下,又扁一下,满脸委屈又藏不住得意的样子。仔细看,她的左手提着一个黄色塑料篮子,右手拎着一张折叠式小长桌。除了刮风下雨,娄山月都会在长廊里做手工,上午做,下午也做。偶尔歇口气吧,近处,能看住地动山摇的公公;远处,能隐隐约约看到谷子里所在的工场。
七点不到,四脚朝天的公公又开始打呼噜了。娄山月摆好小长桌,抬头看看村口,没看到对门的阿朱婆,也没看到别人,她打开手机,把起先偷录的一段语音发给谷子里,又给他发了几条微信,心里估摸着这件事的效果。这时候,村里的年轻哑巴出现在村口,吧嗒,吧嗒,一双人字拖鞋拍打得尘土飞扬。娄山月心里一紧,眼睛避开去。村里人叫娄山月“米吨”是刻薄,要是叫这哑巴,还真是形象。哑巴走进长廊,单脚一跳,嘭的一声跳到了板椅上。他也不做别的,就盯着打呼噜的公公看,看久了,脸上竟露出一点喜色,后来他还对着公公做了个取镜的动作。娄山月偷偷问过阿朱婆,知道这哑巴住在门前山,平常跟他老爹在近海张网,下海是把好手,一次可以吃十个荷包蛋,浑身蛮力。娄山月不说话,眉头微微锁了一下,自顾自拼搭起小长桌上的开关配件。长廊里只听到地动山摇的呼噜声。
阿朱婆出现时太阳已经烫了,环岛公路上,各种颜色的汽车射来射去。阿朱婆头发少,嫁过来时就东一搭西一搭的,许多人背后叫她“癞头皮”。阿朱婆也不生气,反倒大方地说,癞头皮就癞头皮吧,头发多又当不得饭吃。阿朱婆坐下来,斜对着娄山月。娄山月注意到,阿朱婆的出现让年轻哑巴有点小兴奋。
“今天怎么迟了?”
“倒霉死,刚出门就被鸟屎滴了,洗了个头。”
“是你家门口?”
“门口的横梁上什么时候做了个燕窝,地上一摊鸟屎。”
“我听说能筑燕窝的地方都很祥瑞,你肯定能走好运。”
“哇,我是够好运的!”
年轻哑巴大概听懂了,嘎嘎嘎地笑起来,表情夸张,还用手拍打着板椅,发出一连串的嘭嘭响。老哑,阿朱婆瞪了一眼说,你癫了。年轻哑巴嘴一扁,回瞪了一眼,一个鹞子翻身,跳出长廊。吧嗒,吧嗒,小广场上留下一路尘土。
“这哑巴,整天吃吃荡荡,有力没处使。”
“我老家也有个,人不坏,就是叫人讨厌。”
“这村里还有两个呢,可怜!”
娄山月不再接话,手上没停,心里像被什么砸了一下。
马路上响起标志性的喇叭声,“卖鱼卖肉卖菜卖卵哇……”,像单曲循环。虽然用的是方言,娄山月却知道是“流动菜场”开进村了,每天都是这个时间,不早不迟。车上什么都有,村里人根本用不着去镇上买东西,只要兜里有钱。车停在村口,左邻右舍围拢来,方言里夹杂着俏皮话粗话和习以为常的讨价还价。有人扫微信或支付宝,有人付现金。娄山月注意到,婆婆不在人堆里。要是往常,婆婆也是个买菜积极分子,大概是先前的吵架败了她的兴致。这也好,娄山月想,想不到吵架还能省钱,以后多吵吵相当于挣工资哈。婆婆在村里做保洁员,其实就是拉一拉马路边的几个彩色垃圾桶,剔个牙缝的工夫。村里每月给五百块钱,明显有补助的意思。娄山月等了等,确认婆婆不在,她放下手中的小配件,吩咐阿朱婆代看一下公公,自己去买点东西。
回到长廊,娄山月手里勾着两只黑色塑料袋,她发现住在正对门、也是阿朱婆隔壁的阿通叔也来了,就热情地打招呼。村里人叫阿通叔“剃头通”,一方面表明他是剃头老司,另一方面也是说他手艺精湛。这半点不假,听听阿通叔的哼唱就能听出他内心的那份傲娇:“上摸君,下摸臣,能摸武来能摸文;文武百官都敢摸,勿说平头和凡人。”论时间,解放初期阿通叔早就开始剃头了,做了几十年生活,剃过圆剃过扁,剃过长剃过短,做成精了,就算蒙了眼睛,也能把刀剪耍出一条弧线。这几年,阿通叔也不出门剃头了,偶尔有老主顾找上门,他就练练手。有一点大家知道,阿通叔晕血。
娄山月把黑色塑料袋放在脚边,回头对阿通叔说,天热,我头发也长了,这两天替我剪一剪?阿通叔说,这两天我的眼睛胀汪汪的不舒服,再过几天吧。你公公的头也该剃了。娄山月说,也好,等我把手头的事忙完了再剪。
阿通叔走了,说是下地去看看。劳碌命,闲不住。娄山月把一只黑色塑料袋递给阿朱婆说,我给你称了斤鸡蛋,你中午煮着吃。阿朱婆怔了一下,手烫着了似的连忙推开去。娄山月说,也不是什么鲍鱼海参,你每天吃一个,得有点营养哈。阿朱婆说,千万动不得,千万动不得,要是你婆婆知道了,肯定闹翻天。娄山月一脸正色说,怕什么?把我的东边眼睑毛移到西边去?我自己挣钱买的,她管不着!要是我娘还在,跟你年龄也差不多,她一辈子没吃过几个鸡蛋。在这地方,也就是你跟我说的话最多,比谷子里还多。我看你一天只吃两餐,肚子里难过。阿朱婆哈哈一笑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我也没你说的这么好,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不冷清,好过日子。再不说,嘴都臭了。
娄山月说的是事实。更准确一点说,阿朱婆一天只吃一餐半。每天早上九点吃早饭,中饭就省了;晚饭呢,只闷一两白酒,人家烧,也叫白眼烧,再吃半根酱萝卜。雷打不动。阿朱婆有个儿子住在集镇上,早年做过石匠,得了尘肺,人瘦得跟竹篾差不多,粗活重活干不了,只好在一个工地上当保安。阿朱婆不去镇上住,就是怕拖累后辈;偶尔去一趟吧,无非是把阿通叔送给她的蔬菜瓜果转送一下。
娄山月看看村口,确定看不到婆婆,回头对阿朱婆说,起先我和我婆婆吵架了。阿朱婆说,一大早怎么回事?娄山月说,前几天我买了几个沙梨,早上给谷子里带了两个去工场,刚才回去我把剩下的两个扔进了垃圾桶。她一看冰箱里没了沙梨,就噼里啪啦地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吃了两个,还有两个烂掉扔了。她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看了看,说我欺负她鸡麻眼,还说我命好,差一点也不吃。这不是剜我心肝吗?阿朱婆说,真都烂了?娄山月说,也不是,烂了一小半。阿朱婆说,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想找架吵。再说了,就算扔掉你也得跟她讲啊,看看她是什么意思。娄山月一撇嘴说,沙梨是我花钱买的!你看这袋子里的,不也是花我自己的钱?阿朱婆扒开另一条黑色塑料袋看了看,里面有一包小番茄、几条黄瓜和一个西蓝花。阿朱婆说,怎么都是些素菜?娄山月说,减肥嘛,当然要吃素菜。我还在网上买了许多其它素食品,豆皮肉卷啦,鸡肉膳食蔬菜肠啦,都很好吃的。阿朱婆说,你说的我都不懂,但有一点我明白,东西谁买的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说了算。娄山月说,大不了分开过嘛,我把分家的事跟谷子里说了。阿朱婆说,你胆子真大!谷子里怎么说?娄山月说,他当然不肯,怕我不管他老爹老娘。阿朱婆说,谷子里看起来像个粗人,其实心思蛮细的,也孝顺。这事你急不得,乡下有乡下的规矩,弄不好你就一对三了,肯定输不说,还会被村里人说闲话。娄山月说,道理我也懂,可我婆婆的嘴实在厉害,你肯定领教过。阿朱婆风轻云淡地一笑说,老话说得好,天下好共,屋下难共。我和你婆婆住两对门几十年了,做不了姊妹,还不是邻居?娄山月说,我也没别的想法,就是想有个个人空间,私密一点,清静一点。阿朱婆叹了口气说,山月啊,你看我一个人私不私密?清不清净?人老了就是苦,每天冷冷清清的,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