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绕

作者: 余阵

所谓世间的种种不幸,大多是从最初的将错就错开始的。而这将错就错,多半也是出于对自身意志力的盲目自信,即相信自己可以忍受贫穷、疾病、暴力、荒凉、孤独及其他种种可能令人感到绝望的事物。来这儿的半个月前,城市东边的一家连锁超市门口刚刚发生了骇人听闻的枪击案件,精神失常的年轻人千里迢迢地从本州另一个城市驱车八个多小时赶到那里,并朝周末中午正推着购物车准备走回停车位的居民漫无目的地扫射。等到警察最终将行凶者予以击毙之时,那些装在他长筒猎枪里的子弹已经带走了大概二十条满载而归却再没机会吃上午饭的生命。事后大家得知,十九个人当场罹难,另有四人死于送医途中或者医院的手术台上。

于是入夜以后,我便不再出门。长夜漫漫无处消磨,我有足够的时间用于追忆、遐思、玄想,或者将过剩的精神之力消耗在其他隐秘无用的事物上。比如想象一位未曾谋面的邻居的死。眼下,在这栋红褐色建筑的某一个房间深处(或者在那座向外探出的带有尖角的阁楼里),鳏居的老人侧卧在床畔瞳孔溃烂嘴巴大张成O型,死去多时却无人理睬。臭味逐渐开始在空气中浮游,黑色猫咪已经穿过走廊,大摇大摆来到床下,舔舔爪子,对着主人的遗体虎视眈眈。根据我推断,此人应该死于上个月探望他的远房亲戚从洞里萨湖带回来的钩端螺旋体病,而直接死因则是疾病晚期所导致的溶血性贫血和肾脏衰竭。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可能有半个多月),每次去学校途经公寓楼旁边的这座花木扶疏的院落,尤其是当经过二层建筑物正中敞开的黑黝黝的门洞,经过喷水池边伫立的两对面目狰狞的青铜兽首浮雕,还有一丛在风中沙沙作响的白色芦花时,对有关死者的细枝末节的想象总是蓦然使我心里蒙上一层由恐惧和讳莫如深交织而成的淡淡的阴影。

不过还没等到我彻底忘掉这些,在和谭茜的一次谈话中,望着窗外深夜骤雨初歇时分隐匿在街道尽头的暗处缓缓挪动的低矮蜿蜒的山形,还有行道的棕榈树两侧蠕动的不规则形状的黑影,不期而至的记忆令我再次简略地重温了脊椎发痒的感觉,并促使我决定为接下来的讲述提供一个平易近人的现实背景。根据那天即兴的虚构,原本住在我家楼下的身染重病的大叔在早年老婆儿子弃他而去以后便一直和那条中华田园犬相依为命,达八年之久。其间狗有次出门跑丢,大叔便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摇着轮椅在街上一边不停地呼唤,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干呕。后来某天凌晨,隔壁插座短路燃起大火,浓烟熊熊填满下面这层楼的走廊,那条狗忽然警醒后便跳到主人的床上撕咬着睡衣将他唤醒,然后又凄厉地嚎叫着同时用爪子不断刨门向外人求救。当然他们最后获救了,所有人都说这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同时更夸这狗忠心护主——不过我所要讲的不是这个,我看着她说,那个邻居不久就死了。起先是屋内三四天没有传出动静,再后来腐烂的气味就从门缝里钻到了外面。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等到大家报告到社区和消防队,由专业人员赶来撬开铁门的时候,那条狗正叼着被啃得血肉模糊的残肢,瞪大了发红的眼珠瞅着我们。或许是担心自己的故事不够骇人听闻,我又补充强调道,他平时对待这狗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下岗在家领着低保还经常专门做排骨给它吃,最后却落个这样的下场。

我想你应该记得当年的那场地震,斜倚在客厅沙发的靠垫上喝着热牛奶作出认真听故事状的谭茜在我的话音随窗外呼啸的风声完全消失后的某个时刻忽然开口,我的表妹就死在地震中。她在被埋了六十七个小时后由赶来的第一批救援人员从废墟里挖出,那时她左腿膝盖以下到脚趾的部分只见血和骨头,但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其他明显的伤痕。救援队员推断,地震发生以后她仍然存活了至少三四十个小时,而最后的死因应该是失血过多——待在她身旁的那条蝴蝶犬两颊的毛上凝着血块,被解救出来的两分钟内还吐着舌头兴奋地朝人摇尾巴——她停顿一下,喝了口杯中慢慢变凉的牛奶,又接着补充道,当时灾区路边见到的所有猫狗,无论家养还是流浪的,最终都要死去,至于原因,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于是我们相视无言,枯坐片刻后便起身回屋睡觉去了。

早上起床以后我感到有些吞咽困难,喉咙里仿佛结了层厚厚的茧。我将手指伸进口腔,慢慢从上颚刮下一块白浊的组织。它卡在指甲缝里,泛出些许腥臭。我并不想马上起来洗漱,喝了口隔夜的凉茶继续躺回床上。我的拇指配合食指将指尖的污垢碾碎,但是那样的气味仍挥之不去,令人作呕。我想这大概是身体腐烂初期的一个标志,又或者说我得了白喉。我想起小学三年级时,同学的父亲就是得白喉死去的——如果没记错的话。很多传染病人类自认为已经消灭,但那件事让我觉得这种断言并不可靠。我上网查找了一下,觉得那块乳白色死皮很像发病时产生的假膜,不过它显然没有出现在扁桃体上,因为我的扁桃体七岁时就因为反复感染化脓而被迫摘除了。这令我稍感安慰,并且听上去好像谭茜也正从房间里出来准备做早餐。我暂时中止了无聊的遐思,走到客厅下意识地和她说起这件事。她沏了杯蜂蜜柠檬水递给我,说这只是因为这里靠近沙漠春季气候干燥夜间又没补充足够水分造成的,叫我不要随便幻想自己生病。不过她又不是医生,谁知道呢?

你吃过牛奶硬糖吗?它的碎片仿佛云母,含在我嘴里就像在太阳底下那样闪闪发光——吃过午饭,我疲倦地将身体投入阳台上的懒人沙发里,悠闲地点燃一支万宝路。日光温暖,浮云遮没了远处的山峦,想到出国以前,五月的第三个星期二,我最后一次到普宁医院探望子路。面对床上这位服药后因虚弱而喃喃自语着陷入昏睡的故人,我默念着他留下的只言片语,不知怎样述说我心中缓缓升起的一点悲伤。人在因为种种无法言述的情绪而导致大脑突然出现空白的时候,一切竭尽所能的表达其实都不是那么恰当,只能任由突然而至的纷乱回忆填满眼前的虚空。我将那张褐色的糖纸放在手心里不断熨平然后揉皱,直到它被汗水浸湿,缩成一个小球。在那之后的许多年里,每当遇到特殊的节日,或者只是无所事事内心没有依傍的时刻,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子路。有人说,活人的光景,多数是从死者身上偷来的。我想自己如今的苟且偷安,也是子路加之于我的一种恩赐和惩罚。

三天前我接到一通国内朋友打来的电话。我们聊了许多身边正在或已经发生的事,也谈到疫情期间的家人。我记得她曾描述过自己的外祖父是怎样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千钧一发之际踏过满地死尸,冒着被流弹击毙的危险逃出被围困的武昌城。而现在那个老人正罔顾亲眷和居委会的劝阻,在形势最严峻的时期每天执意不戴口罩去外面散步遛狗买菜。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的安危了,听筒里传来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克制和低沉,而且现在还要拖累起其他人——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的朋友,就像活人不知如何能真正慰藉死者一样。虽然承认她的抱怨里存在着偏颇的成分,但我依旧笃信,倘若大难不死的在世之人太过放纵肆意乃至毫无顾忌,那便也是对死者冷酷的戏谑与讥讽。就像遭遇了同一场海难,历经无望挣扎最终已经准备好赴死的旅客,忽然发现他的同伴悄悄划着自己的小船逃离灭顶的命运般,对生的热切渴望本已经让我们有意无意间忽略了背叛的定义,倘若耽溺于劫后余生的沾沾自喜里,继续挥霍存在于世间的短暂光阴,对逝者而言则更是变本加厉不可饶恕。

临近傍晚,断断续续的初春的冷风从隙开的窗户进来将我唤醒。阵风驱驰着深青色的流云,从遥远的东方涌来,遮没了天边残剩的夕阳。晚光暗淡下来,我坐起来倚在靠垫上,然后像个高位截瘫的病人那样怔怔地望着公寓窗外坡上的那些随风飘摇的红蓼和野柳。陡坡的位置与我躺着的双人床形成接近40度的夹角,坡上的巨石如犬牙差互,底下是一片布满碎砾的荒地。风继续在这片寂静的废墟上吹着,许多孤掌难鸣的时刻,我时常以为自己从头至尾都在这座悬崖的边上生活,同时看守着对面那条被石砌的院墙和高大的树冠所掩映的从未见有人出没的小路。我挣扎着起来关紧窗户,试图将外面的荒凉与屋内相隔绝,但秘密潜入的种子已经开始在房间里发芽,与我争夺着生存所需的光照和养分。当我聆听着胸腔里紊乱的呼吸和心跳,就快在这永恒的孤绝中死去的时候,客厅那边忽然传来了门锁和门把转动的响声。

谭茜把逛商场看电影途中顺道去亚洲超市买的菠菜、香菇和豆腐放在桌上,一边换鞋一边打量着我掖进短裤里的海绵宝宝图案的睡衣说,你这样天天待在家里可不行,早晚待出毛病。一看见她,我好像又回到了人间。我按捺住跑过去亲她两口的激动,静静地坐在客厅沙发的扶手上,注视着她来回进出换衣服扎头发浇花喂鱼做饭。饭菜上桌的时候,我帮忙端盘子,谭茜走到微波炉前去取加热好的剩饭。忽然她咬牙退后,倒吸了口冷气,接着把烫伤的手指含进嘴里,这时我一抬头,便看见在她背后的窗外,山下一盏盏路灯正次第点亮。我默默蹲下来,在沙发旁边的收纳盒里翻找药膏,以为我们已经这样度过了一百年。

布里斯要塞挤满了成千上万从世界各地撤回美国的驻军,所有人目前正处于隔离期。据说他们的隔离区域是以要塞为中心的100英里内,而我们仅仅与之相距10英里。谭茜说,如果这注定是一场劫数,那么迟早我们都无法躲过,无论在哪。然而我还是为当初决定来这个鬼地方后悔不已。这几天,隔壁邻居小孩趁着停课放假集结了一大帮人在他们家的后院搞乐队,烤肉喝酒外加弹唱平克·弗洛伊德。我在自家门前戴着口罩散步的时候碰见过一两次正出去买酒的小鬼,他们举起褐色的啤酒瓶子略带嚣张地向我示意,仿佛不知道怎样爱惜自己的生命。与此同时,和我们一道来美国访问交流的学者们时常带给我一些当地骇人听闻同时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消息,譬如停课后的美国大学生纷纷跑到佛罗里达州过春假,每天在海滩上聚众开派对晒太阳导致确诊人数急剧攀升,还有很多养老院的看护人员罢工或者辞职,老人集体感染病毒却得不到任何医治,只能躺在床上静悄悄地等死之类的事。过去我曾认为,如果未来没有孝子贤孙,家中难享天伦之乐,晚景凄凉老无所依,那么住进高级疗养院,每天晒着太阳和老家伙们下棋玩牌打麻将,一日三餐有人伺候,死了会被及时拉去烧灰的结局听上去倒也可以接受。但现在看来,这地方能否成为我的理想归宿还需要更加谨慎地予以考虑。

每天从早到晚守在窗边,观察有没有穿迷彩服的大兵打此地经过,这俨然成为了目前我最在乎的事。世界各地又新增了多少确诊感染病例已经与我无关,我只想搞清楚我们是不是要被困在这里自生自灭了。有时候谭茜会把我劝进屋子里,递给我一杯热茶,或是一碗汤圆还有绿豆粥什么的。不过我的注意力并不会因此而转移,在我真正搞清楚当下的状况以前。

我看向窗外,此刻并没有一队人马经过,但在记忆中,在融融春日里,他们不可阻挡,他们来势汹汹。昼夜交错的间隙,阴郁又秘不可示的念头有如疾速下落的铁砣,将我坠向数万个漂浮在黑暗半空中的深渊。猛然惊醒以后,我意识涣散,茫然无措,长时间坐在一扇月光照射不到的窗子背后,墙的另一面是正熟睡着的谭茜的房间。拂晓尚未到来,日出远在天边,杯中的水渐渐凉透,头脑无所事事地在眼前虚构起十二个人自从那天下午屁滚尿流四散奔逃以后的生涯。犹如目睹一株朽木陡然地倾倒,他们结束了丑陋的勾当,从蛀空的树干里蛆虫般蠕动着肥厚的身子缓缓而出,然后在晨间湿润的泥土中消失不见。但那上面纵深的纹路仍旧清晰可辨,横亘在我与整片森林与水洼倒映的天光云影之间——直到随着光阴从水面上流逝殆尽,我仿佛自濒临枯竭的生命里再一次洞见了昔日波涛汹涌的景象。现在的我与当时躺在地上重伤昏迷血流如注的子路,好比一艘即将沉没的轮渡上分别站在首尾两端的乘客与船员,内心积攒的少许可怜的生理与道德优势将很快荡然无存。有没有忘记曾经犯下的恶,是否尚存悔过之心似乎已无关紧要,因为所有的个体都可以只存在于此刻,全然崭新并且孤立——倘若过去与现在并无必然的关联,我也就不是非要追索一种模棱两可的说法,或是一个含糊其词的交代。不过总体而言,我心中的恨意仿佛消淡了很多,这同时却使我增添了几分对自己的不齿。

我望向窗外楼下荒芜的花园,褐色的金盏花混着各式杂草,静静地凋敝、腐沤在午后阳光照射下粼粼的积水中。秋天沉着层层落叶的死水般的气味。疗养院与医院仅是一墙之隔,因此来市郊一趟我可以顺道探视两个人。前几年里,我每周这样往返至少一次,然而自去年冬天母亲过世以后我便去得少了,除了病人的状态较为稳定,有什么情况院方自会及时通知我以外,那时我正忙于离婚的事情,尚且自顾不暇——无论如何,以上只是医生护士例行查房时我坐在外面走廊的椅子上百无聊赖时的一段沉思缅想。看见管床医生和护士先后离开病房,我向他们点头致意之后便走进去重新坐在床边开始削苹果,而病人只是默默躺在那里,出神地凝视着临近阳台的墙壁上类似鲜血喷射后干涸凝结成的若干细小的黑点。我从脚边的手提袋里掏出瓶新鲜的椰子汁递给他,然后将削好的苹果用小刀分成两半,完整的果皮丢进垃圾桶。此后一如往常,我们将下午的大部分光景都用在对彼此漫不经心的打量与探究之上,同时还有漫不经心的咀嚼和吞咽,谁也不多说什么。经年累月大动干戈的治疗并没有销蚀掉病人的头脑和意志,清醒时他锋利又严酷的视线还是将我的灵魂不遗余力地穿透,我这千疮百孔的生命便因此而坦荡地裸露在他面前。当然最后到了夕阳西沉之时,还是要由我如犯错的小学生般匆匆低头告辞,离开时不忘遵照他先前的嘱咐将病房里那扇微微透着冷风的门格外用力地关紧。他知道这些年我在他面前流露出的这种低眉顺眼诚心悔过的姿态未必真正出于我自己的本意,但我们之间仍然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种虚伪却必要的默契,我甚至将其视为对他生命中残剩尊严的一种勉强挽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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