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太阳写一封情书

作者: 海男

在新平哀牢山留宿的夜晚,烧一堆篝火,那个夜晚我们仿佛寄宿在云壤之上。除了看星宿,突然升起了明晨早起看日出的念想,几个人便约定五点起床。这个时间段对很多人来说都还沉浸在梦乡中,所以,让他们起床也是一种破例;而我从很多年前就养成了五点起床的习惯,早起的我净身后便开始诵颂经文。捧着经书时,心顿时安静下来。这时候,天未亮,屋顶上有灯光。我其实是一个特别需要灯光的人,每天晚上熄灯入睡时,屋外走道客厅楼梯上的灯光是不会熄灭的。因为在太阳未升起之前,有柔和的灯光将书房照亮,笼罩着我的小世界。人之生存,看见的每一束光,都会穿透身心。所有的故事都离不开光,无论命运陷于何种境遇,当一束光来临时,我看到了光焰下一番番来自现实的场景。

小时候,我总是看见邻居的小阿姨抱着她刚出生的孩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当婴儿吮吸乳汁时,她就掀起小婴童的衣服,让太阳照在婴儿的脊背和肉肉的屁股上。阿姨说经常晒太阳的婴儿不容易生病,而且太阳是来为新生命补充钙质的。这些话从充满乳味的空气中传来时,我正在做什么?想起来了,我正在看一只蝴蝶,它飞到了一片树叶上,另一只蝴蝶也飞来了,来到了另一片树叶上。两只蝴蝶各有色彩,在我一生见过的蝴蝶中,没有同一种色斑的,它们看似同一种形色,实际上只要走近它们就会看出区别——当然你不能惊动蝴蝶,它们太敏感了,能在无形中感觉到来自异类的声响气味,那么,我们是蝴蝶的异类吗?

对于另外的动植物,我们当然也是它们的异类。那我们该如何与它们建立美好的关系?我站在哺乳的小阿姨身边不远,她已经将婴儿举了起来,这说明哺乳结束了,为婴儿晒太阳的时间结束了:一个年轻的母亲将婴儿举过了头顶,炽热阳光下的这个场景,使我忘记了那两只蝴蝶的存在,等我再次去寻找它们时,两只伏在树叶上晒太阳的蝴蝶已经消失了。然而,我又看到了另外两只蝴蝶从树叶上飞起,它们大约已经晒够了太阳,婴儿那粉红色的肉身也在小母亲一边哺乳、一边翻动下,渐渐让太阳融入了身体。这一刻开始,我感觉到太阳照着自己的身体。我不再玩泥巴了,因为我已经用附近田埂上的泥土融上水,捏出了一只小鸟,将那只小鸟放在阳光下时,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小鸟的身体晒足了太阳之后,它就会离开我的。我年仅五岁,却已经太早地升起了一种喜悦而忧伤的幻觉:哪怕是一只我用泥巴捏出的小鸟,它也会飞向天空的。

记不清楚那只小鸟到哪里去了,当我在门外的小河中跟小朋友们游戏了一整天后,回到家时天已黑了,又是一个停电的日子,我钻进了被子,到梦乡中去玩游戏了。那一天,我们站在刚到膝头下的水中往前走,看见了许多像小蝌蚪般大小的鱼虾,看见了水青苔,还看见了小河岸上劳作的人们。我们将双手伸向青苔下想竭尽全力捕捉到红色青黛色的小鱼虾,它们确实太小太轻盈也太灵动了,既能让我们触碰也能避开我们的手心。我们沿小河而上,感觉到太阳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漂在水面上。第二天醒来时,我想起了那只用手捏出的小鸟,很奇怪,它消失了。这真是一个谜,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它到哪里去了,难道它真的产生了魔力,飞往天空了?

当然,我相信了它所具有的魔力,因为是太阳给了它能量,所以它长出了羽毛,去天空中巡游了。从这个信念和魔法开始,我的足迹开始了游荡。我很庆幸降临人世的地点,在祖国大西南的滇西北,我拎着箱子出发了。那是许多年以前,我还无法知道命运是什么,从手拎一只箱子离家的那一刻,我已经开始独立的生活了。一个人的生活从离开家门口开始,最终将演变为自己的命运,就像那只小鸟成形以后,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消失在别人的目光之下。

又回到了哀牢山,我们起了一个大早,看日出要走一段路。是的,期望中有一束束熠熠生辉的光芒,在黎明之前,它就在我们行走的路上,使我们不会跌倒,也不会错落危崖。看日出日落的时间不一样,日落西山总在你身边,只要你留意,无论你置身何处,日落总会滑落在墙壁院落晒衣绳上。我曾在日落时看见澜沧江是红色的,那一时刻,落日有一种熔金般的色块。那一天,我们从澜沧江要拐进一条小路进村庄。我的手机不见了,我就回过头找,其实手机就在包里,其实是从天而降的美意让我回头,我愣住了,刹那间,澜沧江就变成了红色。是绸缎的红,光滑明亮,是落日赐予它的红色。整条澜沧江注入眼底,被它诱引着看着落日逝去后,它突然又变成蓝色。这个魔幻现实主义的情景发生之后,我们久久地伫立,脚下是土地,一丛丛野花让人心中惶惶,因为无法久留在它们身边,脚尖又已经开始挪动。美,总是太短暂。那些在生命中一次次撼动身心的距离之美,只属于记忆。那是离澜沧江最近的村庄,五百米小路的尽头,我们看见的是从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

我们去看哀牢山的日出,要走四十分钟山路,要路过一片玉米地。这些已长出红缨子的玉米仿佛灵魂破壳而出,当我忍不住去碰触它们时,手指上沁入了夜露的寒凉。还有一片瓜地,农人随意地埋下了瓜籽,它就依靠着土地和雨水开始生长。看得出来,农人没时间理会它,所以它的长势很自由,有些瓜藤已经攀援到了旁边的灌木丛中。野性总是靠独立来生长的,于是,我们看见了已长成形的小瓜,有些静卧在泥土中,有些待在树枝上。要往高处的山岗上走上去才能看得见日出,经过了一间屋子,一个老人走了出来,这么早他已经在吸着土烟了。在夜色中能看见那些烟丝一根又一根,如果太阳出来,烟丝应该是金色的。老人是守山地果园的人,在这座山坡就他一人,神态缓慢从容——碰到这样的场景,我经常问自已,倘若我独自一人守着这么大的山地果园,我会害怕吗?小时候,喜欢听鬼故事,尤其是冬天围坐在火盆前,现在想起来,这是一些非常奢侈的好时光,并不是经常能听到故事的。一般都是过节的时候,天冷,邻居们会互相走动。那时候,每个家庭都有很多孩子,人们的婚姻似乎也都很稳定。我记忆中从没有见过我的父母发生过战争,当然,他们没有发生战争,是因为两地分居了太长时间,似乎只有中秋和春节,我的父亲才会回来。他每次回家也都是在太阳落山之前,因为他是从省城赶回县城来。两个节令他会带回不同的东西。我们的幼年生活是贫瘠的,不知道要等待多长时间。中秋节父亲会带着月饼水果回家,我们等在路上,看着落日下的路,记忆中不是水泥路,是青石板路,这些早已破损的石板路上不知道走过多少代人了。父亲带回的中秋月饼也是青色的包装,味道却有好几种。我们看见父亲回来的那条青石板路上,落日好寂静啊,为什么太阳和月亮都沉默无语?父亲回来了,他的影子越来越近,被落日整个笼罩,我们欢喜地拥上前去。

春节前我们仍然守住路口,因为常识和经验告诉我们,大年初一我们都会穿上新衣服的。当父亲在我们期待的眼神中走过来时,他的肩头会扛着三根甘蔗,手里拎着一只有拉链的帆布包包。那个包是军绿色的,那些年最流行的大概就是军绿色了,有军绿色的碗,军绿色的被单,军绿色的帽子,军绿色的橡胶鞋,军绿色的手推车。父亲走过来了,那只洗得已经开始发白的帆布包里装着给我们的新衣服,整整一年啊,我们终于等来了喜庆的年关。大年初三开始就可以串门了,因为天冷,我们就围坐在火盆周围。那时我生活的地方似乎比现在要冷得多,上学路上的小河里都会结冰块的,我们会蹲在河边从河床上掏出来一块冰,一边走,一边吮吸着那刺激感官的冷。天气够冷了,我们还要往嘴里塞冰块,只因为好奇,这同样曾经的游戏。

走着走着太阳突然间就升起在地平线上,手中的冰块开始融化,于是,害怕它融化的我们,往往会一口吞下它。能亲自感受冰块从口腔滑入肠胃的冰凉感的人,也会安静地守候着一盆冬天的火。孩子们围着成年人,在一个没有电视手机互联网的时代,听着大人用语言编织着魔幻的故事。当成年人中的一个开始给我们讲鬼故事时,年关已经过去了,该穿的新衣服已经穿在身上,该品尝到的年夜饭从初一吃到了初三或初五,团聚的亲眷们已经到了又要散场告别的时候。趁着火光还在燃烧,鬼故事仿佛从口语中飘来了,我们一个个的目光都充满着惊悚和颤栗,为那人鬼殊途的世界。所以,倘若将我独自一个人置入老人守果园的小屋中,我是否能勇敢而智慧地与幽灵们相遇?话题又说远了,这人世间的问题永远是时空穿梭之谜!

我们终于到达了看日出的地方,一只棕色卷毛的土狗早在我们之前,就已经站在山岗上了。带路的朋友告诉我们,这只狗也是来看日出的,每次来,狗都已经在等待中了。我对狗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因为行走于云南的山山水水间,必然会遇到在村寨中巡视的动物们,其中,狗是最常见的。从村口会跑出一群土狗,它们发现了你的陌生性,就会朝着你狂吠。没有经验的人如果转身奔跑,那么,一群狗就会狂奔着跟上你,那是一种惊恐的场景;也有人会带上棍子或者弯腰拾脚下的石头,以此为自己示威,这样当然也会对一群狗的存在产生威胁感。其实,人面对另一种生命体系时,要训练自己去交流沟通的能力。倘若你不惊恐,而是慢慢地去面对它们,那么,狗的狂吠声就会消失。我起初也朝身后跑过,一只狗追上来已经咬住了我的包不放,我却突然平静下来了,因为我看见了那只棕色狗儿的眼睛,那眼神多么明亮啊!我伸出了手,刹那间,我想起了抚摸的功能。任何生命都需要抚摸,我伸出手开始去触摸那只咬住我挎包一角的狗的后颈,它突然温顺地低下头,不再咬我的挎包了。也就是从那刻开始,我就跟狗,人类的朋友建立了友好的关系。

我后来养了狗狗,慢慢地我就了解了狗的属性,并经常跟它们对话。现在,这只狗站在山冈上,它已经感觉到了我们的到来,在黑暗中我看到了它在摇尾巴。狗狗高兴时就会摇尾巴。狗狗的尾巴会给你带来类似人的声音笑颜和友好的问候,反之,当狗狗尾巴垂下时,是它孤独和沮丧的时刻。此际,我弯下腰单膝着地,才能与这只等待日出的狗狗交流。我伸手去抚摸它的后背,这是所有狗狗最喜欢被人的手轻抚的部分。生命大概都需要微风似的轻抚,这时候不需要语言,因为所有语言都有距离和界限。所有语音都在复述着世界上那些有秘密和现实的细节,如同饥饿,它来自胃部,当生命体感受到饥饿时,就必须为此去驰骋寻觅。对于人类来说,早已不满足于采撷谷物、捕鱼狩猎了,所以人类的食物都需要劳动创造,当谷物飘下来,如同花籽落地扎根,后来的人类就有了劳动的权利和快乐。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个追索和根基离不开种植和筑居——这几乎是一条从古至今的道路。至于将来人类会不会到哪个外星球上去生活?如何生活?那时候的人类是否还需要面包和水?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可以说,除非人类的生命基因完全改变,才可能仅靠呼吸空气就养活自己。

一只狗仰起头来等待日出的降临。我们屏住呼吸,走了那么远,就是为了站在这高于庄稼地的海拔高处,高于一切玫瑰花绽放的岩石上等待日出。这一刻如此神圣,是的,我们身后是正在苏醒的山水画卷吗?我的手一路上抚摸过了灌木瓜果,还抚摸了这只站在石头上的狗狗的皮毛。现在,我感觉到哀牢山的日出就要到来了。

这一生我们等待过多少事?又有多少事从变幻无常中来到身边?等待,是一个关于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问题。尽管如此,我们仍然身心疲惫地从黑夜中走出来了。如果世间缺乏等待,我们这一生将如何被时空所耗尽?但所有等待都需要付出代价。看一次真正的日出,得早起,借助于苏醒时身体的梦幻之力走出去。在房间里也能看日出,不过,那是一个抽象的乌托邦世界。我们走了很远,这不长的路,遇到的植物动物都生活在离世界核心区很远的地方。我们为爱痴狂而等待的那些岁月,回忆起来,是多么荒谬而单纯,正是经历了这一切,我们才知道等待并不意味着让时间白白流逝。时间太珍贵,就像这一次出发,如果不早起,我们就看不见哀牢山的日出。在过去的岁月中,我曾在华山、泰山、五台山看过日出,我也曾在梅里雪山、元阳梯田看过日出,这里有一个基本常识,你想看到日出,必须早起,而且并非世界上每一个地方都能够看到日出日落。

哀牢山的日出来自一脉陌生的山系,陌生是我们产生语言的地方,就像我的写作,只有那些陌生的有难度的表达,才会激发我的感情。这沉滞忧伤的世界,就像我在黑夜中总要失去的一场又一场睡眠,它总是召唤我们另一些潜在的灵息。是的,这是一个很容易产生厌倦的时段,唯有新旧交织中的阳光会像语言学启发我们的血液循环。

日出在新平哀牢山的山体中要徘徊多久,魔法才能冉冉升起:那光晕开始慢慢地呈现,就像我刚拿到了画笔,第一感官中就找到了橙黄色。为什么生命需要感官?因为它就是直觉,是炫幻的初始,也是你身体中无法剥离开去的渊源。毛茸茸的画笔触到了一点点橙黄色……给太阳写一封情书吧!就这样,哀牢山的金黄色光圈越变越圆,它越来越亮地呈现并上升。所有人都在拍照,只有我,没有使用任何器械。每一个这样的时刻,我都不动用文明和高科技的产物,因为,我更乐意用我的心跳和视觉去收藏这个世界的奇迹。使用自己的眼睛真好啊,凝眸下的日出东方就是这样的,它一边上升一边变幻,直到它喷薄而出,幻变成一轮金黄色的太阳。此刻,我脚下的岩石大地已经感受到了旭日东升,那些懒洋洋的花草终于抖落夜露,完全清醒过来了。而我仍在仰头跟随太阳,它在变幻中来到人间,似乎每个地方都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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