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
作者: 海男进入十八岁是一个期限,好像我所有的日子都是为这一天而准备的。昨天晚上,我就悄悄将箱子塞进了门口的鸡窝背后的纸箱里。我早就密谋了这次出走,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或者更早,但母亲总是告诉我说,女孩子只有到了十八岁才可以买到火车票。火车是母亲经常向我们兄妹们描述的意象,她因为喜欢讲她从前的故事,不知不觉中培养了我们聆听的习惯,而且母亲边做家务时也总会情不自禁地进入她的回忆中去。
当母亲将那只箱子从阁楼上往下递给小哥哥时,我看见母亲在下梯子,是的,这是地地道道的一把梯子,往常,梯子就横放在墙角边。母亲似乎对那把梯子总保持着神经质的想象力,因此,她总叮嘱道:只有我和你父亲在时才能支起梯子上阁楼去。其实,阁楼上什么都没有啊,就是一堆不用的东西。你们千万别支起梯子上阁楼啊,里边还有老鼠啦!母亲说得不错,那天她支起梯子让小哥哥和我帮她扶着梯子的两边。看上去母亲支起梯子来也是需要勇气的啊!这一次,母亲将梯子支起后便往上爬,这应该是母亲三十八岁的时候,她终于告诉我们说,阁楼上不止有废弃的杂物,有老鼠屎,还有这只看上去很陈旧的箱子。母亲并不愿意上阁楼,要是父亲在家,她就帮助父亲扶住梯子,父亲会上阁楼去。
那时候我就七八岁,但已经上小学了。那个假期母亲给我穿上了一条手工缝制的小裙子庆贺我的生日,并对我说,女孩从小穿裙子,长大了会像花儿一样盛放的。母亲的语言跟任何人都不一样。总之,她说话时就像唱歌。所以,母亲说话时,我总是仰起头来看着母亲。母亲以她的力量终于将那只箱子从直立的木梯子上拎下一楼来了,小哥哥收好梯子后,好像就完事了,看上去小哥哥对那只箱子并没有兴趣。但我就不一样了,这只棕色皮箱被母亲用一块着了水的毛巾擦干净了灰尘后,突然变新了。母亲说,她十八岁那一年,就是拎着这只箱子去乘小火车的,后来,她的人生就开始了。母亲还拎来了菜籽油倒在一小块白纱布上,往箱子上反反复复地擦了半小时左右。看上去,箱子变新了。
从看见这只箱子的那天开始,我的人生就有了目标:待我到了十八岁那一天,也要像母亲一样拎着箱子出发。我渴望尽快地长到这个年龄,母亲说,跳绳吧,你们多跳绳,身体就会长得好长得快长得高。在母亲的吆喝声中哥哥开始跳绳了,果然他长高了。之后,轮到我了,我开始跳另一根绳子,因为我的小哥哥竟然将那根麻绳跳断了,或许这就是他长高的原因吧!母亲又亲自为我编织了一根麻绳,她将三根纤细的麻绳交叉在一起,就像编长发辫子般,用了不长时间就已经将我跳的新绳编好了。
人生开始于我腾起身体跳绳的时刻:为了那个母亲所说的现实,我开始在院子里跳绳,我的目标是像哥哥一样跳断一根绳子,那时候我的身体就长高了。就在绳子突然从空中断裂的刹那间,我知道时辰到了,我的身体迅速从空中落回地上。母亲走过来对我说,不错不错,你的身体真健康,比原来高出了一个头。再过些日子,你就要吃十八岁的饭了。母亲就像一个预言家,生活在母亲身边的人都会在母亲的声音中长大,就像找到了自己的煤油灯。那些日子,突然的停电是一件常事,常常没有任何通知就停电了,而我们坐在凹陷不平的一张桌前正做作业。
停电会让房间里一片漆黑,就像魅影移来了母亲的影子,她总会在一个关键的时刻悄悄来到我们身边,一只手举着电筒,另一只手捧着一只洗干净的墨水瓶,手指间夹住了一根白棉线。就这样,就像我谋划十八岁的离家出走的计划一样,每一种现实都会教给我们人生的细节,而当母亲坐下来教我们将棉线穿过墨水瓶盖时,油灯里倒上了煤油,从火柴盒中抽出的火柴棍咝一声就将灯点燃了。在母亲的影子笼罩下我们就这样在黑暗中完成了学做煤油灯的仪式。有了灯,我们就没有理由不做作业,母亲说:每天的作业是必须做完的,这样你们钻进被子去睡觉时才能安心。
我想出走这件事是不可以被任何人知道的。在我之前,小哥哥走了,他没有出走,他是上大学去了。小哥哥是一个很会做作业也很会考试的少年,他参加了高考获得好成绩去北方上大学了。现在剩下我和另外两个小妹了,我想让她们帮我扶梯子,我是不放心的,并不是害怕梯子会偏移不安全,而是不放心她们的小嘴巴,看上去,两个妹妹都有像樱桃一样红色的小嘴巴,她们经常在嘴里含着一根棒棒糖,站在我面前炫耀着甜蜜。对于她们的年龄来说,能够吸一支棒棒糖已经足够了,而对于我来说,随着离十八岁越来越近,我似乎有了比吮吸一根棒棒糖更有吸引力的事情可做。
我选择了一个时刻,在两个小妹妹在院子里跳绳,而母亲一早去排队买猪肉时,去挪动那架梯子。当我完成了跳绳,母亲又开始为两个妹妹编绳子,她们的年龄很接近,绳子又在她们的跳跃中升起落下。那时候,买肉和大米都是需要票证的,每周都有一两次卖肉的时间,我跟母亲去过一两次,要在天不亮就起床的。食品公司就一道窗口敞开着,买肉的队伍排得长,但人们都有耐心等待,毕竟,能买到新鲜的猪肉带回家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站在母亲身边陪她排队买肉,终于到了窗口时,母亲嘘了口气,我垫起脚跟往窗口看进去,我看到了带有血丝的猪肉分割得清清楚楚的:猪排整齐地放一边,五花肉也同样整齐地放一边。然而,我对这道窗口并没有多少兴趣可言,目光很快就游移出去了。
只有梯子能让我到达阁楼上,这个计划终于可以实施了。这把梯子被我接近十八岁的身体挪动着。我用了全部技巧再加上力量,梯子终于被我立起来了,我用两块事先准备好的石头放在梯子两角,心想,这样梯子就不会下滑了,平常母亲上梯时,让小哥哥帮她扶好梯子,就是为了防备它往下滑动。还真行,这一切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扶梯而上,因为目标清晰就能集中全部的注意力,上梯子时,我的身体也就不会晃动了。上完了最后一级就到了小阁楼,我钻进去,第一次发现阁楼比我想象中的大,但不高,身体是无法站起来的。我弯曲着身体往里边走,里边也没有什么,有些旧书籍上覆着蜘蛛网,我并不害怕蜘蛛网,但我突然想起来,母亲曾说过阁楼中有老鼠屎。这事在上楼前几乎全忘了,如果想起来,可能会动摇我爬扶梯上阁楼的计划的。
不管怎样,我已经在阁楼上了,就必须寻找到目标。我第一次感觉到身体中好像有剧烈的灼热,身体在往外冒汗。我的目标是找到箱子,这是我在生命中第一次看见的箱子。我曾经去百货公司的每一层柜台上看过,都没有箱子卖,如果有新箱子卖,可能我存在罐子里的纸币和硬币也无法买到一只新箱子。就这样,我在沮丧中放弃了寻找新的箱子,接着便想起了阁楼上母亲曾经用过的那只箱子来,于是,心跳加速了,上阁楼变得很重要。还好,我很幸运地就看见了那只箱子,它立在墙边一角。喜悦上升着,弯腰走过去时,我知道我预谋中出走的方向已经从雾中闪烁而出了。突然,我看见了箱子边有一些老鼠屎,我来不及管了,赶紧拎着箱子扶好梯子下楼。还好,两个小妹还在跳绳,母亲还没有回家。
我顺利地在择好的日子里,拎着那只箱子出了家门。出门前,我已经擦干净了箱子上老鼠的痕迹,上面有浓郁的老鼠味道,我无法去想象,那只老鼠是怎么上到阁楼的。有些事看着就成了现实,然而,我却不知道如何构建现实的来龙去脉。我出门了,给母亲留下一张纸条,告诉她这个假期我想去外面走一走,我没有箱子,所以只好带走了她阁楼上的箱子。简短的信,就表达清楚了上面的内容。
我去到长途客运站时,当天的票已经卖完了。我左右环顾,这时一个穿青色工装衣裤的男子叫出了我的名字,并向我走过来。他的衣裤上都是油渍。他问我是不是要去省城?我支吾着。他摘下手套说,刚才他检修了一下车子,马上就要去昆明载货,如果我愿意,可以搭上他的货车去昆明。这么快就解决了一个现实问题,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者。他是我同学燕子的哥哥,我去燕子家时,看见过他。我马上觉得出走这件事被人知道了,但由于时间急,我又害怕母亲看见了纸条后会奔到长途客运站来找我,所以,权衡了几秒钟后,已经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就在我坐上他的车时,朝外投去的目光中,我看见了母亲。她就像是突然从某部电影的画面中走出来,如果我不认识她,这么看过去,她就是一个从电影中走出来的角色,身穿鹅蛋绿衬衣——那是母亲唯一的颜色,那个时代所有女人都穿鹅蛋绿衬衣,似乎没有别的颜色,我也没有参照物可对比。我十八岁的时代,去电影院看电影是我们唯一的娱乐。母亲剪着短发,看上去头发是纷乱的。母亲是学农业的,准确地说是学蚕桑的,所以,在我长大的小小庭院中是不缺植物的。她上班的地方是城郊的村庄。村庄,它会以无数飞翔的翅膀遇见我的未来。在我藏在车厢中不让母亲看见我时,竟然有一只蝴蝶飞进了客运站,它在母亲的头顶飞过去又飞过来,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带进来的蝴蝶。总之,货车开出了客运站,我就这样搭上一辆当时的波兰大货车,成功地逃离了母亲的目光。
他一声不吭地开车,像他这样沉默寡言的男子我好像是第一次碰到。于是,我便将脸面向窗户外,十八岁第一次出门去省城对于我来说是神秘的也是充满胆怯的,我倒是很希望开车的男子、同学的哥哥跟我聊聊省城有什么新鲜事。他仿佛察觉到了我的寂寞,便问我喜欢听邓丽君还是李谷一的歌。我摇摇头,两个人的名字好像天外来客,我都不知道。他说,是啊,你们才高中毕业,邓丽君和李谷一都是唱歌的。我现在知道了这两个名字都是唱歌的。我突然意识到这些年除了学校之外,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邓丽君和李谷一。我明白了,这些年我一直在跳绳,自从母亲将那根绳子递给我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跳啊跳,期望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树和大白菜一样突然间就长高了。除了跳绳,随同双脚从下而上再从上而下,我后来又盯上了那阁楼,它们成为了我十八岁以前全部的现实。所以,我好像从没有听过什么歌曲,也不知道邓丽君和李谷一到底是谁。还好,他不再跟我谈论邓丽君和李谷一了。车厢中又是一片岑寂,除了滚滚向前的车轮声,再听不到什么声音了。
车窗外拂过山岗上的树木,那正是热烈的五月,所有人都在为高考作准备,我却出走了。我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因为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时间,我只是想拎着那只阁楼上的箱子出来走一走而已。箱子被我藏在鸡窝后面的纸箱中,三天后,趁着身边没有任何目击证人时,我才把它拎了出来,我用湿布把它擦了一遍,将几件换洗衣物牙膏牙刷毛巾等装进去。这只箱子里面一定有我的灵魂,我攥紧了它,害怕它离我而去。我其实是在效仿十八岁时的母亲,想拎着箱子去乘火车而已。
他说,你就叫我吴哥吧,我比你大五岁,比我妹妹也大五岁。我妹妹十八岁了,她恋爱了,我父母不允许,曾经把她关起来一次,她后来又是翻窗又是翻墙的,把我父母吓坏了,就不再敢锁她的门了。但这样一来,她突然又不恋爱了,她悄悄对我说,跟她恋爱的是发廊里的一个温州小伙子,他突然人间蒸发了,再也找不到他的影子了。哦,我像是在听天方夜谭,吴艳是我的同班同学,我怎么就不知道她在悄悄地恋爱啊!原因只有一个,在我进入十八岁以前的所有时光里,我正在用两手握住绳子往空中跳啊跳,这些跳的时光离我的十八岁越来越近时,我又一心谋划着取到那只箱子。
我看见灰蓝色的石灰岩上栖着一群黑色的兀鹫,同时看见了山坡上有盛开红花的仙人球,它们那么绚丽而独立地在热浪滚滚的山坡上开放,我的心从来也没有像此刻这样激动过。看来,我是对的,当我已经将那根绳子跳断时,意味着我已经长高了。人长到一定的高度就不再往上长了,这是规律。啊,规律,这是我从跳绳中掌握的第一个规律,因为我靠着门测量了一下高度,自从绳子断了以后,我的身高就不再往上长了,之前,每隔半年时间,我就站在门边量身高,门上标了尺寸,每长一厘米就用刀刻一道细痕。
天黑后要在中途旅馆住一夜,三个女子一间房,吴哥帮我要了房间,带我吃了晚饭。开小餐馆的三十多岁妇女看来是熟悉吴哥的,我们刚进去,老板娘就拍了吴哥的肩膀,甩着媚眼说:哟,有女朋友了!吴哥也不解释,带我在餐桌前坐下来。很快两菜一汤端上来了,我已经很饿了,低下头就大口吃饭,好像已经饿了三天。是的,离开之前,我的胃似乎紧张极了,没有了饥饿感,母亲喊我吃饭时,我端着碗没有食欲,眼睛却在盯着母亲,看上去,母亲并没有察觉到我出走的计划。
她是不会察觉到的,她的职业让她每天要行走很多路,走到郊外的几座村庄,去看她的桑园和蚕坊。当她回到家时,衣服总带有桑园的味道,有时候她也会带回蚕宝宝,让小妹妹养在小盒子里。她回家进厨房去了,从那时候我就知道了:女人无论多么劳碌疲惫,一旦回到家,是必须进厨房去的,因为一群饥饿的孩子正等待着从厨房中飘出来的油烟味道。
这些呛人的混合着辛辣调料的味道,会让人的饥饿感充满希望。我还感觉到了人是在各种各样的希望中成长的,也是在各种各样的希望中逆向行驶的:我就是在这两种成长状态中出走的。
漂亮的老板娘不时瞟一眼我们,在她看来我就应该是吴哥的女朋友了吧?吴哥说,你饿坏了吧?确实,我几口就把手里的那碗饭吃得干干净净的。吴哥又帮我要了一碗白米饭,说,吃吧,不够还可以再要一碗的。我笑了,这是我出生以来吃得最多的一次,吴哥只吃了一碗饭,我吃了两碗。我们回到了旅馆,吴哥告诉我明早七点半出门,我对吴哥说,你起床时在门口叫我一声,我害怕睡过去了。家里有闹钟,我可以看时间,出门以后才发现我还缺少一块手表。是啊,我缺少的是一块手表,母亲手腕上就有一块老上海手表,父亲戴的也是上海手表。大人们都需要看时间,我突然发现了时间是流动的,在你没有意识时,时间已经到了另一个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