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女恋
作者: 燕燕燕一
对汉高祖刘邦,我始终怀有饮水思源般的感激之意,因为若没有他建立的汉朝,我也不会有现在这份工作。两汉时期,国力富庶,厚葬之风盛行,王侯贵族的墓室和祠堂,都用雕刻着祥瑞图像的石头垒砌而成,后代金石家将这些石头称为汉画像石。我的单位正是一座汉画像石专题博物馆。
汉画像石是汉代人的灵魂乐园,石上展现了人间的富足生活,也幻想了奇妙的神仙世界。我初进馆上班时,做的是讲解员,每天引领观众走在一条摆满汉画像石的长廊上,讲解着它们的雕刻技法、布局模式、表现形式,还讲着图像中的玉璧在灵魂升天时的用途、汉代盛行的六博怎么玩、宴饮时会以什么乐舞助兴、汉代的马车有哪些车型、泗水升鼎的寓意是什么。在参观即将结束前,最令我愉悦的,莫过于看到观众被这些古代艺术作品深深折服。他们明白了鲁迅为何会以“深沉雄大”形容汉画像石的气魄,理解了吴冠中为何在看过汉画像石后,激动地说“简直要跪倒在汉代先民面前”。如此,一个讲解员的使命可谓达成。
倘若这时,参观者余兴未了,我会再给他们讲一个故事。走到一块构图饱满的大石前,我端正脸色,郑重宣告:它非常珍贵,是我馆的镇馆之宝。所有人听了都会一惊,旋即安静下来,齐齐向大石看去,没有看懂,又齐齐向我看过来。于是,我缓缓举起手中的讲解棒,一桩潜藏在石上的旧事,带着三千年前的神秘气息,被我的声音裹挟着,前来为这场讲解收梢。
二
远古时代,昆仑山上有一位女性神祇,名为西王母。关于她的模样,在《山海经》中有几处记载:
有大山名曰昆仑之丘……有人戴胜、虎齿、豹尾、穴处,名曰西王母。此山万物尽有。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而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彼时,世界混沌,万物尚未分明,连神的样子也不清不楚,处于半人半兽之间。人形的西王母,长着老虎的牙齿和豹子的尾巴,喜欢啸叫,怪异又可怖。不过她仿佛又具备了女性的意识,有美的觉悟,懂得给自己置办一点首饰,蓬松的头发上戴了一枚胜。胜乃玉制的发饰,是在一根簪子的两头,分别镶上腰鼓形状的玉片,有点像纱帽翅。胜后来成为西王母的标识性饰物,研究者们在各类图像上对她进行识别时,是否戴胜是首要的判断依据。
西王母掌管上天的灾疫和刑罚,神格很高。先秦时期,民众对她所知甚少,秦汉以来,从帝王到百姓无不痴迷神仙之说,渴望求得长生不老之道,西王母能赐福解难和主宰长生的说法渐渐在世间流传。成书于汉景帝时期的《淮南子》中,更是写到了后羿向西王母求取不死药的故事。建平四年,一起“传行诏筹”事件,令西王母声名鹊起,正式迈上神坛。
那年春,发生了大旱和地震。关东一些百姓开始奔走,每人手里拿着一根麻秆或谷茎,说是“行西王母诏筹”。他们闯关越墙,途经二十余郡国后抵达长安,在街头巷尾设置博具,载歌载舞,以盛大的排场祭祀西王母,并向民众宣扬信仰西王母即可长生不死。
这场造神运动历时半年后,西王母成为万民崇拜的偶像。以前虎齿豹尾的造型不再适用于现在的身份,她开始向着美丽庄重的形象演变。在《汉武帝内传》一书中,对她的描写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已然是一位仪态万方的仙女。文字或许虚浮了些,还有图像佐证。两汉时期,她频繁出现在各地的汉画像石上,不同的工匠将她刻画出不同的面相,气质却都是一样的尊贵。
汉代人对西王母的赐福抱有热切渴望,即使生前没能求得不死药,死后也要去昆仑山上向她报到,相信一旦蒙她接引,便可荣登仙界。为使心愿达成,墓室里务必要刻上她的神妙姿容。通常,她位于画面正中,有时凭几而坐,有时坐在一个左边龙头右边虎头的长座上,也坐在山顶上,或形状各异的高台上。她的脸有时很圆,有时略长,有时又是瓜子脸,眼睛一律大大的,头上除了戴玉胜,偶尔也会换一顶芙蓉冠或挽个发髻。大概因为想着她到底是位神女,他们就在她背后刻出一双象征神性的羽翼,除此之外,西王母身上再无异于人类之处。
据《山海经》载,西王母身边有几只奇异的动物,是为她跑腿做事的,它们也被刻在汉画像石中,组成了一个完整的西王母神话系统。负责守门的开明兽,身大如虎,长有九个头,九头皆为人面。昆仑山上共九道门,若只长一个头是看不过来的,九个头工作起来就较为轻松。至于这九头是如何生长的,书中并没有细说,全凭工匠自己的想象力去创造。有的就直接在它的颈上并列刻九个男人的头,有的则在一个大头上面另外刻出八个小头,呈放射状排列,形如王冠。我觉得第二种比前一种更美观些。
供西王母日常驱使的是九尾狐,名字听起来很厉害,图像上的它却是瘦弱的,所谓的九尾也并不壮观,只是在一根细尾巴上分了九个小岔。还有勤劳的玉兔,西王母掌管的不死药就是由它制造,有时是一只,有时两只相对,身形细长,像人一样直立着,双手握药杵捣药。玉兔旁边常配有两只蟾蜍,也是面对面立着身子,合捧着一个筛子样的工具,像在协助玉兔完成制药工作。这几位干的活都刻板无趣,不如三青鸟,它专为西王母传递消息,工作很有情调。也正因如此,三青鸟常常入诗,它天生适合用来表达仙境、爱情、相思之类的意象。我最难忘的是南唐中主李璟词中的两句: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每念出口,都觉得有绵绵的怅惘袭来,但因字字空灵,意境动人,那怅惘也是清雅无害的。
三
在汉代人的宇宙观中,阴阳平衡极为重要,万事万物都要成双才好,比如天与地、日与月、东与西、男与女。若是缺阴或少阳,则是不正确的,甚至是不祥的。这么一套思想体现在汉画像石上,其结果是每幅图像都力求对称,双龙、双凤、双鱼、双璧、双阙,全都成双,连树上的枝桠也要均匀生长,左边一枝,右边相同处也要有一枝。
早期汉画像石上的西王母是单身的。她法力无边,享有万民香火,即使寂寞,身边还有许多的侍从,似乎并不需要一个男子来与之谈情说爱。但中国人向来看不得别人单身,尤其是单身的女人,哪怕这女人是西王母,也不例外。他们可能认为,西王母尽管功业辉煌,身边没有伴侣,仍显得很不幸福。更为要紧的是,她是要被刻在石上,供奉在祠堂里的,为了阴阳的协调,为了图像的对称,势必要为她安排一位配偶。
然而,人间女子尚且难找如意郎君,哪位男子又能配得上这等仙界神女呢?踌躇之际,有人不免胡乱点起鸳鸯谱。人们先是为她找了风伯,一位主管刮风的天神。在山东长清孝堂山石祠上,刻有他与西王母相对应的图像。那石祠西壁刻的是西王母和女娲,东壁刻的是风伯和伏羲,一西一东,方位对称。两男两女中,伏羲和女娲又是公认的一对,说明西王母与风伯之间存在着人为制造的亲密关系。可惜这位风伯长着硕大的脑袋,身子胖胖的,实在不是个英俊男子。他嘴里衔了一个管状的东西,正大跨步向前,使劲对着一座屋子吹风,屋顶已经被他掀起来了。汉画像石上常有风伯吹屋,据考证,这种行为的寓意是要将墓顶吹翻,使墓主的灵魂得以顺畅升仙,难怪屋子里的人没了屋顶还在对他跪拜致谢。
他与西王母另一次同时亮相,是在一块微山县出土的汉画像石上。右侧站着的高大男子是风伯,样貌比前一个好看些。这回他没有吹屋,而是张着口,鼓着舌,向对面的西王母作吹风状。也许身为风伯,吹风是他唯一擅长的,与女神相会时,也想不出别的招式示好,索性就拼命对她吹风吧。我每看到他吹风就止不住要笑,那样子着实滑稽。左侧坐在山顶的西王母凝视着他,心里大概也会嘀咕:“这家伙怎么傻里傻气的。”她如何能看得上他呢?他很配不上。
他们两人的组合模式流行时间很短,正如考古界的一位老先生所说:用风伯与西王母对应配置,从二者的神格来说并不正确,只是一种权宜之计。
不过,风伯虽有些呆呆的,论其身份,总归是一位天神,对西王母的名声不算十分辱没。更为荒唐的是,有些地方竟然把子路与西王母组合到了一起,这就不知是从何说起的了。邹城卧虎山出土了一套石椁,椁的南北两板上就刻着西王母与子路的对应图像。另有微山县两城乡出土的汉画像石,画面共六人,左一侧坐的是男侍,右边侧坐着三位女侍,左二和左三正面并肩端坐的男女主角正是子路与西王母。辨认子路是很容易的,《史记》里记载他喜欢“冠雄鸡”,工匠将这个特征稍做了艺术加工,因此子路出场时,头上都会顶着一只尾巴很长的鸟。
司马迁对子路的评价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陵暴孔子。”原本是粗鲁莽撞的愣小子,欺凌过孔子,后来经过教化,开了文明的窍,转而变身清洁的道德楷模。孔子去见名声风流的南子,他生气摆脸色,逼得老师向他赌咒发誓。在卫国和人打仗时,帽带被斩断,他说“君子死,冠不免”,然后开始整理帽子,敌人趁机把他杀了。汉代推行儒学思想,子路是儒家名士,对他崇敬是应当的,却也不必因此将他莫名推到西王母配偶的位置上。以他的心性,纵然与容颜绝世的女神在一起,又能解得什么风情?何况从任何方面来看,这两位都不该有一丝一毫的交集。
曾经在一个县的文物管理所里,见到一块称得上稀奇的汉画像石。石上的西王母广袖长袍,脸庞丰满,抱手盘坐于伏羲女娲之间,身后生出云纹状的两翼,煞是好看。可与这般端庄华贵的姿容极不协调的是,她的头上没有戴胜,而是顶了一只鸟。这在她所有图像中是前所未有、往后也再不曾有过的孤例。好像唯恐别人不相信这真的是她,工匠还特意在她左肩处刻了“西王母”三字。看着那只蹲伏在她发髻上的鸟,我啼笑皆非,止不住要对她发问:你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这只鸟?你的胜呢?戴你的胜不比顶只鸟要美丽吗?你顶着这只鸟是想告诉我什么?她默然。
答案显然与子路脱不了干系。我揣测,是哪位工匠在构思人物造型时忽然有了一个自以为巧妙的灵感,使他放弃了惯常的平铺直叙,大胆运用起曲笔手法,暗暗表达他对西王母和子路关系的认同。这块汉画像石完成后,隔了近两千年,我仿佛也能看到他那副自得的神情。
四
汉画像石是专为丧葬所用的艺术品,自西汉武帝时开始流行,逐渐形成一套稳定的题材与内容。到了东汉中期,石上突然来了一位新面孔,他占据了石祠的东壁,头戴三山冠,相貌庄严,与西壁的西王母同样凭几而坐,同样肩生双翼,身边也有仙兽陪侍,人称他为东王公。看上去,他和西王母是珠联璧合的一对佳偶。
但是,因在较早的文献中并不见东王公的记载,大多数研究者断定,他是汉代人专为西王母创造出来的配偶神。若真是这样,他真的只是西王母的衍生品,是她的一个镜像。在无数的墓室祠堂中,西王母与他相对凝望时,岂不是会有巨大的虚无感?她如同被迫和一个没有感情的影子结了婚,思之可悲。
那么,在西王母“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庄子语)的漫长生命中,她的爱情花圃里难道真的贫瘠至没有生出过一朵玫瑰?其实并非如此。她也曾遇到一个意中人,与他有过短暂而盛大的欢会,留下了百回千折的相思。关于这段情事,司马迁在《史记》中有所提及,在一部名为《穆天子传》的书里描述较多,后世里的诗人们或借题发挥,或吟咏慨叹,也留下诸多诗作。
由此我赞同另外一些研究者的观点:东王公并非凭空捏造,而是有人物原型的,他原本是周穆王的化身。周穆王名姬满,是西周的第五代国君,《穆天子传》记录了他出巡时的见闻,其中就有在昆仑山与西王母相会的情形。汉代人后来应是得知了此事,便把周穆王演化为东王公,将其变成西王母的固定配偶,此举合情又合理。
当年,我为观众最后讲解的汉画像石,图像主题正是“周穆王拜见西王母”。它出自东汉中晚期的一座墓葬,青石质地,坚硬致密,弧面浅浮雕的雕刻技法,使画面更为立体灵动。在长一米、横三米的石面上,周穆王正在驱车赶往昆仑山的途中,四周有神兽引路,有仙鸟欢腾。
公元前964年,周穆王率兵征服了北方作乱的犬戎部落。次年,河清海晏,时和岁丰,他带领众臣开始了历时两年、长达二万五千里的西巡之游。这一年,他六十三岁。
今天看来,他当时的路线是这样的:从洛阳出发,北行越太行山,出雁门关,进入河套地区,然后渡河西行,穿越今宁夏、甘肃、青海、新疆,最后到达昆仑山所在的帕米尔地区。与西王母相会之后,取道东南,经河西走廊,穿今甘、宁沙漠,复至阴山,循来路返回。穆王的车夫名叫造父,这一次巡游,道途艰辛漫长,全凭他所驾的八骏之车得以顺利行进。八骏是八匹宝马,品种优良,颜色鲜艳,分别有自己动听的名字:一名曰赤骥,是一匹火红色的马; 一名曰盗骊,纯黑色,脖颈细长;一名曰白义,因皮毛白色得名;一名曰逾轮,是一匹紫马;一名曰山子,通身黄色;一名曰渠黄,黄白相间;一名曰骅骝,黑鬃黑尾,身体红色;一名曰绿耳,因耳朵绿色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