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画
作者: 王兴程岩 画
1
对于时间,它有自己的概念
所谓进化,不仅仅是沧海与桑田
一份档案——
为我们提供了早已标记好的命运
我们观察到
它的表面有斑驳的暗苔,尖细的风
似乎还有太阳的印记,远古的烈焰和冰冷
再近一些,我们可以触摸到它体内的冰川
饥饿的狼群和黄羊的家族
我们甚至可以闻到它体内膻腥的血
隐藏着不尽的生殖和头颅
2
很早的时候我们就知道
唯有石头可以不朽
我们留下了碑和碣,留下了岩画
留下了脱胎于自身的叙事与象形
用一块石头去磨刻另一块石头
记录下暗语、启示和咒符
创造出信仰
并怂恿它们去征战、讨伐和驯化
去开辟江山,繁衍部族
今天,画像仍然是活着的
它们在舞蹈、追逐或者喘息
它们采摘阳光,猎取乌云和闪电
豢养了无数的黑夜和白昼
它们在幻境中燃起篝火
穿过丛林,去寻找自己的声音
企图唤回那些走远的魂灵
它们把眼睛置放在幽暗中凝视
似乎在等待那更为久远的时间
3
——而盛宴仍在持续
狂欢与悲伤、今生与来世交替呈现
此时秋风吹起,喧嚣的火苗被带往夜空
黑暗像是无法支撑的天体
扑面而来
又一场大雪覆盖了即将熄灭的灰烬
无穷的生长终于进入了石头
这个下午,世界沉默、声音消失
远古的种子又一次拱出了地面
——而那个研究岩画的人紧闭双眼
似乎在冥想着自己的身世
4
现在岩石的背面
一堆又一堆的白骨接续腐烂
荒草蔓延,夕阳冰冷
岩石仍沉湎于自己的历史
对于世界,坚硬和柔软——
该如何去理解自身的意义?
当它们静止的时候
用手摸上去,几乎是平的
我们期望它们能够说话,或是回忆
我们幻想能够从中提取若干密码和基因
5
该如何去猜测那些被遗留在岩画之外的部分?
幕布盛大,被遮蔽住的剧场遥遥无期
我们推理、猜测,用自身携带的记忆
似乎有一线光亮,由远而近
是什么占据了一个人的想象和怀疑?
此时的岩石仅仅被掀开了一角
它的内部,暗物质一般的剧情无以穷尽
可是再近一些观察,几乎没有痕迹
6
火星迸溅,血液沸腾
当密符和激情被磨刻成谶语
图形显现,粉末落入荒草
人间的誓言已经转换成了另一种叙述
太阳偏西,日晷又一次走完了一天的行程
山体的阴影开始渗入岩石的梦境
关于膜拜、祈祷或是暗示
这些每日必做的功课
如何能在黑暗中抵达神灵?
7
又一个朝代结束了
今晚的流星几乎是缓慢的
它们举着火把划过夜空
带着燃烧过的遗体重新回来
在奔赴着另一个星球
这是谁的遗产?
——该如何理解那些存在的过程?
永恒和不朽是深嵌于石头之中,还是人心之内?
“所有的遗嘱,都是一个悲剧”
——此时我们抚摸的图形
像是地球为自己作出的一个标注
所谓轮回,是否是一个复制过的剧情?
事实上,人间的悲剧也好像只比喜剧长了一点点
只是,我们的笔该如何穿透石头的背面?
8
那人终于画累了,无聊地丢下了一个石块
起身,拂去草屑和尘土
告别了一个旧石器时代
骆 驼
张着的嘴,像要把空气中的水滤尽
它走累了,沉默着
在回忆,反刍
被刻在一块岩体的下角
背负着一整座山
它的形体瘦小,像是有待于长成
而它的温顺似乎与生俱来
面对骆驼,你的内心稍有愧疚……
——但它有自己的世界观
怎样活着
都是咬紧牙关的一生
有细雨飘来,岩石浸湿
骆驼的影子挣脱了石头
开始在荒原中漫步
而当雨水消失,岩石苍老
那个影子紧紧贴着石壁
像一个寓言
酒 器
据说,敲击时有金属之声
据说,有资格做成酒器的
只能是仇人的头骨
据说,酒斟满的时候,一场战争已经不可阻挡
狂笑——
有酒从酒器中洒出
一把弯刀在黑暗中瞄准了那个端酒的头颅
狂笑者自己把颅骨呈上
酒器旁,江山晃动
没有谁能把一碗酒端稳
“当复仇成为信仰
就会有更多的头颅滚上案桌”
当人去帐空,酒器空置
据说,饮酒的人会梦见自己的头骨
如今,它被藏于一个酒类博物馆里
隔着玻璃,我们看到的仇恨远未消失
芦 苇
读史,公元前,读边疆三千年的光阴
灯火飘摇,暮色坚硬
芦苇被流放在一个小小的册页里
有剑的人,在黑夜里起舞
卷曲的利刃都自带寒光
西出阳关,落日隐身
落日被逐出国界
一块冰被埋藏于大地,成为边疆的根
我开始相信,那些有名或无名的枯骨
从未丢弃过尘世,它们是人间的标本
我也相信,那些被放在高处的头颅
都曾背负过一颗英雄之心
我相信,那些热血已被时光一饮而尽
我相信芦苇是冰冷的
它沉湎的记忆从未遭遇过遗忘
当芦花覆盖了一场又一场大雪
芦苇已经提前支取了自己内心的苍茫
再读一次蒹葭苍苍
那是被芦苇已经丢弃的前世
车辙渐远,远去的车轮从未回头
它的枝叶,挥起的袍袖,它空洒的泪滴
一生空怀的抱负
挥不去满头的冰雪啊,这是谁的暮年
还有谁的命运可以重复?
黑夜里,有人在轻轻地啜泣
还有人在梦里不断地擦去寒霜
明月如豆,明月在苍茫的后面
明月已经去了另一个边关
可遍地的芦苇仍然活在遥远的西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