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赭红色

作者: 王威廉

1

有人在用手指的关节轻轻敲门。

在这深夜有谁会来?不可想象!还是这样诡异的方式!这年代不预约就上门的事情跟违法没什么区别。

麦苗的手用力攥紧了他的手。

那敲门声虽然轻微,但充满了坚持,有节奏地持续着。

死就死吧,还怕什么呢?

他这样想着坐了起来。看了一眼麦苗,又看了一眼门的方向(仿佛能看透门板),他在想是不是应该启动刚才关闭的系统连接,那样他就能通过云端知道外边是谁了。但他还是放弃了,如果现在连接,那么他们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会被系统知道。系统已经知道太多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有些秘密,哪怕是危险的秘密。

他附在麦苗耳边,对她说:

“进里屋躲起来。”

麦苗眨眨眼睛,像是摄像机拍照。她佝偻着身子,扶着墙走进了里屋。他站在那里,盯着里屋看了一会,仿佛麦苗会随时返身冲出来。他确定她没有动静后,才轻轻走到门后面(敲门声在继续)用双手贴在上边。他试着问了一句:“谁?”但很显然声音太小,无法传到外边。他想大声一些,但是喊不出来,于是他也在门上用指节敲了几下。这下,门外显然听到了,敲门声停了下来。

这个时候,他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原来是你!”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尽管他的脑子受了伤,但他还是一眼认出:这面前站的人是他曾经唯一的朋友——阿名。

“阿名?!”他喊道,惊讶和激动让他本就眩晕的身体差点栽倒,他靠在了门框上。

面前这个“一丝不挂”的光头人,微笑着,用力点头:“是我……”

“快进来!”

他拉开门,阿名像条黑色的大鱼一般,滑溜溜地游了进来。以前阿名喜欢穿亮银色的衣服,现在却是暗黑色的衣服,完全与夜色融为一体,像是传说中的忍者杀手。他关上门,庆幸自己刚才关闭了系统连接。因此,他对阿名说的第一句是:

“放心,我这里很安全。”

“你不关闭,我还不敢直接敲门呢。”阿名笑着说。原来他是因为用技术检测到了这点,才敢直接前来。

他站在那里惊奇地打量着阿名,迫不及待地问:“这些年你去哪里了?究竟怎么回事?他们都说你死了,系统也认定了你的死亡,但我一直不相信。”

阿名说:“不相信就对了。”

“看来,系统也会说谎。”确证了这点,他有些茫然。

“何止是说谎。”阿名自顾自坐了下来,“我快渴死了,快给我倒杯水。”

麦苗走了出来,她显然在里屋听见了情况,她说:“阿名,真没想到你还活着!”

阿名又站起来,笑着说:“嫂子,是啊,我还活着,我还像幽灵一样活着,对此,我深感骄傲。你还好吗?”

麦苗轻轻摇摇头。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发生什么事情了?”阿名顾不上客套了,直接询问道。

“来,坐下,喝水,慢慢说。”他端了一杯水递给阿名。

麦苗开始倾诉,先说了落芙的遭遇,然后也坦率地说了自己在精神治疗过程中所产生的依赖危机。他在一边时不时补充几句,并也顺带说出自己的情绪。他们面对阿名,像是遇见了希望和救赎,已经顾不上阿名才是那个历经了九死一生的人。

阿名一直安静地听他们说话,最多点点头,他的安静中生发出一种令人信赖的平和。他唯一古怪的行为是不断地喝水,足足喝了六杯,速度才有所放慢。阿名光滑的头颅令他想起深海的某种鱼类,但阿名的五官并不丑陋,仔细观察他,反而觉得他看上去特别善良,也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湿漉漉的光泽。

等到他们倾吐完毕,阿名眨巴着眼睛(像只刚刚浮出水面的青蛙)说:

“看来,我决定来找你们是完全正确的选择。”

他和麦苗迅速对视一眼,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其他人完全不知道危险已至,只有你们,像是最敏感的鱼,察觉出了海洋的变化。”

阿名竟然也说他们像鱼类。他想,那他们也许真的是一类人,一类如同鱼一样的生物。鱼类难道不正是全部脊椎动物的祖先吗?

“什么样的危险?”他隐隐觉得应该是关于系统的,他站起身来,再次确定了一下家中的系统连接已经关闭,“请快告诉我们吧,我们快要窒息了。”

“你们知道我去哪里了吗?”阿名短暂地笑了下,脸上的皱纹像是水面的波纹,倏忽间消失不见,只有平静如初的水面。

“一直在问你,快说吧。”他说着握住麦苗的手。他看到她的眼睛圆睁着,似乎忘记了眨眼,惊恐和呆滞混杂在一起。

阿名伸出双手,摸摸自己的光头,说:

“不过我的故事有些长,我会告诉你们的,但是现在,我太累了,几天没有睡觉了,我快要晕过去了,你们可以为我准备一些吃的吗?吃完饭,我睡一觉,不需要太久我就会神清气爽地醒来,告诉你们所想知道的一切。”

他笑了起来:

“紧绷的神经快断了,你还卖关子。”

“这个要求一点也不过分,我马上去。”麦苗起身去准备食物。

他陪阿名坐着,他忽然想到,要是系统因为他关闭连接过久而派人来检查怎么办?那样阿名岂不是面临着极大的危险?阿名似乎看出了他的担忧,说:

“等会我会钻进特殊的睡袋,逃避系统的追踪。你到时就把终端打开,免得遭到怀疑。”

“你还真是重刑犯,抓到你有赏金吗?”他开玩笑道。

“当然有赏,”阿名做了个鬼脸,“他们会赏你变成机器人,永生不死。”

“这一点也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这是事实。”阿名不再做出任何表情,就那么望着他,他觉得那眼神像是无限深渊的细小裂口,里面封闭着澎湃的、难以想象的黑暗液体。

阿名吃了全能饭团和一些蔬菜,感慨道:

“还是蔬菜好吃,全能饭团还是那么恶心,只是各种有机分子的堆积。”

“是很恶心,吃饭早就不是享受了,我从来不想提这种玩意儿。可没办法,我们大多数时候都得吃这种饭团,蔬菜属于奢侈品。”他接着问阿名,“你这段时间吃的是什么?”

“蔬菜,各种各样的蔬菜,”阿名有些得意,“有人一直偷偷提供给我。”

“看来这人也是故事的一部分。”

“没错。”

阿名脱下黑外套,很快就折叠成一个睡袋钻了进去,说:“你可以恢复连接了。”

治疗中心发来了问询信息,他点击回复:

健康。

传来机器的声音:“如果有任何不适,请随时联系我们。”

他和麦苗也躺下了,他们躺在一起,像是阿名到来之前那样。他们小声说着话,阿名的到来让他们感到惶恐,却也有种说不清的欣喜,仿佛有什么希望会改变固有的这一切,尽管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会付出极大的代价,也许是生命的全部。死去?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意识到死亡,但他反而不怕了。

他抚摸她的脸颊。她伸出双手,手指轻抚他的手背。他反过来握着她的手。她用力把他向自己的方向拽去,他抱住她,吻了她。

阿名从睡袋里钻了出来,像一只蚕蛹破茧而出,但他看上去更加疲惫了。刚才的重逢让阿名带着极大的兴奋,而现在,兴奋经过休息已经消失,内在的焦虑浮了上来。

“阿名,你这么快就醒了?”他关闭了系统连接,说,“你才睡了两个小时。”

“我们在火星上。”阿名看着他们,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什么意思,你做梦了吗?”

“没有做梦,我是认真的。我们不在地球上,我们在火星上。”阿名又说了一遍,眼神里露出了精神病人一般的迷惘,“系统具备强大的虚拟现实能力,让我们以为这儿就是地球。其实我们只是火星上的一群迷失者。”

“可是,火星基地在那次事故中不是已经毁灭了吗?”他喃喃说。

阿名看到他和麦苗的眼神,顿了一下说:

“你们要相信我说的事,我会详细告诉你们的,我会说清楚的。你们不要以为我疯了,我很正常。”

他喝了一杯水,嗓子沙哑,皱着眉头,像遭受酷刑般地说:

“事情要从许多年开始的火星移民计划说起。第一批火星移民由二十四个人组成,其中男女各占一半,他们都是世界主要文明的代表性人物。当然,所谓‘代表’只是一种说法,二十四个人是无法代表全部人类文明的,那些科技鼎盛的国家自然会获得更多的名额。无论如何,这些人是火星基地的开拓者,随后是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每批的人数越来越多,这里逐渐形成了高度发达的文明。但在第八批移民之后,就再也没有新的移民到火星了。”

“难道不是因为那场事故吗?”他站起来,这才觉得双腿在微微颤抖。

“别急,你听我说,你所知道的都是系统重构的。”阿名的额头上冒出了汗滴,因为他没有眉毛,汗珠迅速流进了他的眼睛,他赶紧用手去擦。

要是从前,他看到阿名这个样子肯定会笑起来,但他现在只是催促他快说。

阿名快速眨眨眼说:

“因为地球上的人类已经变成了机器的程序。”

“啊?!你是说,机器系统觉醒了,有了自主意识?”

“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人工智能不断进步,然后机器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对人类宣战……”

“那是怎么……”

“其实这也是人类自己选择的结果,”阿名说,“先是一部分人把自己的意识连接到网络,建成了一个全新的虚拟社群,在那里,由于摆脱了身体和物理规律的束缚,人们获得了极大的快感。在这个过程中,机器通过学习也获得了某种生命意识,与人的意识扭结共生在了一起,缺了一方,另一方也无法存活下去,形成了一种人-机共同体。”

“人不能自由切断连接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至少人有选择权。”他有些困惑。

“那是因为你的意识还从没与机器直接连接,那样的连接会摧毁你现有的一切意识根基,你不会再摆脱它,怎么说呢?就像是你的大脑注入了大量的海洛因,就像是你成了神,就像是一只工蚁找到了自己的蚁群。”

“说得好像你连接过似的。”

“你别忘了我曾经是研究经验芯片的。”

“好吧,”他说,“但我还是不明白机器的意识是怎样的,每一个人都有每一个人的意识,那么机器呢?总不可能每一个程序都有每一个程序的意识吧?”

“那不可能,机器的意识与人的意识是不同的,大致类似于人类的集体潜意识吧。”

“是一个整体意识?”

“这个应该是的,但我也不确定,毕竟我只是基于大量资料的推断。”阿名双手抱着光溜溜的脑袋,压制着自身的紧张,“然后,就有越来越多的人连接了自己的意识,选择在虚拟空间生存,这样一来,人类社会濒临崩溃,终于爆发了反对机器连接的运动。”

“失败了?”

“失败了,肯定失败,在机器面前,人的生存能力还不如野生动物。话虽是这样讲,但实际上,那场战役也让人-机共同体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人们在机器的精准打击下伤亡极为惨重,但人们用传统的火炮、机枪打击机器,以及那些隐藏在角落里的僵尸。那些身体的意识完全连接在虚拟空间里边,因此在现实中与僵尸无异,人们像钉死吸血鬼那样,钉穿他们的心脏,打碎他们的头颅,并以他们的血肉为食。据说有次一下子在地堡中发现了上万个连接着机器的身体,犹如巨大而恐怖的蚁巢一般,人们像收割粮食一样比赛着看谁砍下的脑袋更多……”

“听起来极为残酷。”

“如果从死亡数量上来说,是机器残酷,机器用各种方式灭绝人类,造成了人类的浩劫,那些反抗机器连接的人类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死了,至少有二十亿人,这个数字还是保守的;但如果从细节上来说,是人残酷,单个的人身上有着野蛮的兽性,骨子里喜欢血淋淋的杀戮。”

“有道理,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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