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一般的夤夜

作者: 路魆

庄生晓梦迷蝴蝶,不仅是一句诗,还指庄生以及他的三个朋友。于是,除了庄生,剩下的便是晓梦、迷、蝴蝶。庄生是我父亲的本名,其他三人的代号由“庄生”派生而来。为人父的期待孩子学会说话后,先叫自己一声爸,我第一声叫的却是庄生。此后,我也没叫过他爸。

直呼老子本名实属不敬,可我理直气壮。毕竟,这是庄生的意思,是他不允许我叫他爸或爹的,自小教我叫他庄生。并非是他不想认我作儿子,反而是——我想,是他不喜欢父亲这个身份吧,有什么道德或身份上的冲突似的。个中的理由,虽然我是很迟地,但也最终知道了。

庄生、庄生、庄生——这么叫久了,我渐渐把他当作一个和母亲住在一起的老熟人,至于父子亲情之类的,倒是不怎么热衷去辨认确立。这样的好处是,我们之间没有血缘辈份的压力,我不期待他父慈,他也不指望我子孝。

他唯一期望我做好的,是要我到古山寺去打扫,勤勤恳恳,特别是擦拭弥勒佛身上的尘埃。“你替我去吧?我晚上出诊,白天没空。”父亲说,竟是客客气气地探询,又带着些许家长式的威严命令道,“在佛面前记得谦恭,千万不要在寺里面撒尿。”大多时候,他是很朴素的,说话节奏平缓沉郁,慢条斯理,没有任何顿挫之感,像来自收音机里的播报。

全县的人都称他是一等一的好丈夫、好父亲。奇怪的是,母亲对他竟然也是毕恭毕敬的,不像是自己的枕边人,毋宁说是座上宾吧。我没问过母亲为什么。想起古代朝廷,君王高高在上,从民间来的皇后和她的皇子大抵是这副模样,表面是羡煞旁人的皇族,背后还是以严酷的礼教维系着。只是我们一家更世俗,也更和睦。

我十二岁开始去打扫古山寺,每周一次,打扫一次花上半天。我通常周末去,迄今已有五年了。古山寺不是一个正式名称,它的原名是“夕照”,曾是全县唯一的佛门地。寺的匾额已不复存在,寺门的门楣空无一物。拆走匾额那天,我还很小,也甚少到那儿去。夕照寺变成古山寺,也是从它失去匾额的那天开始的,无名也无份,空余一座寂静无人的深山院落,因此得了名。

随着匾额一同消失的,还有寺内大大小小的佛像。有人见过一桩奇事,说夤夜时分,目睹过众佛夜行。不久后又有人说,是盗贼在运走寺里的佛像。释迦牟尼佛、送子观音、地藏菩萨、金刚夜叉,一尊尊行走大地,离开县境。不知古山寺遭了什么罪,被盗走佛像似乎也无人在意,无人报警,只有那些年轻人议论纷纷,觉得不可思议。寺庙被盗空后,唯独天王殿迎门的那尊弥勒佛免遭毒手,大概是祥和温润的笑容令盗贼也心生慈悲,留了一手吧。

夕照匾额最后流落何方了呢?总不会送去了博物馆。有个传闻,说它在隔壁临县的一个寺院挂了牌。传闻未经证实,也许是有一座同名的寺庙新建落成吧?可由此猜想,庄生要我打扫古山寺的动机,大概是对这种被抛弃和忽视的不甘?曾经香火鼎盛一时的寺院,不能落得如此下场,于是叫我去打扫,去维护,好歹那里还有一尊弥勒佛。

佛也会孤寂吗?盘在一个座上,落灰积尘,别说是百年,要是数十年没有香客祭祀和香油钱,就算是弥勒佛又还能笑多久?县里的人处心积虑,只为一只摔不破的铁饭碗;另一边厢,有人一心向佛,难道是为了一个能坐上千百年不动的莲台?那时实在想不通古山寺所代表的佛门奥妙,不过打扫工作我可是一次没落,一是顺顺庄生的意,二是聊作周末的消遣。

古山寺在县城的山里,离市集很远,离我家很近,只有一两里路。除了盗贼,平时别人没有闲情逸致登山拜访。那里因此成了我的私人领地。我在那里干什么都不会被人发现,哪怕我朝铜炉里撒尿,除非弥勒佛的背后长了眼。

烧香的铜炉还在,盗贼没把它们偷走。因为倒卖佛像的钱就够他们吃一辈子了吧。雨天,铜炉灌满水,积攒多年的炉灰浸泡起来,鸟粪里的草种子落入其中,很快长出植物来。有些植物是我没见过的,想必是某些从另一个地方迁徙至此的鸟带来的。给铜炉除草也是我的工作,不能让这里满目蛮荒,有时不舍得那些奇珍异草,只好拔下来,移栽到僧寮后面的菜畦里。渐渐地,僧寮就被各种不知名目的植物裹住。植物的根肆意横生,从地板砖下突起,把床脚也缠上了。

庄生特别叮嘱我,打扫要在午后动身,对谁也不许说,也不能让人看见。五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我在古山寺干了什么。遇到暴雨天回不了家,等雨停,等着等着,就入夜了,我也不怕,就在僧寮里过夜。有点宁采臣误入兰若寺的意思,床底下蛮缠的树根是姥姥的爪牙,只是不会遇见聂小倩,长夜孤单。

但来古山寺的事,我并非谁也没说。庄生的另外三个朋友,也就是晓梦、迷、蝴蝶,他们各自有个儿子,分别叫风、雨、沛,都是单字名。我是单字一个“惠”。我跟蝴蝶的儿子很熟,因为是同龄人。至于另外俩人,我和他们关系普普通通。蝴蝶的儿子阿沛,每次喊他名字都像骂人:“啊——呸!啊——呸!”我没告诉他打扫古山寺是庄生叫我去的,但他多少会猜到,要不然,一个年轻人为何要去打扫寺院?总不会是想出家当和尚吧?

他随我去古山寺,没什么别的事可干,只是半身匍匐在弥勒佛前,念念有词。我去井里打桶水,爬到莲台上,用抹布仔细擦拭弥勒佛圆滚滚的头,他的耳垂、眼眶、嘴巴,还有衣服的一道道褶皱。夕阳明亮时,擦净后的弥勒佛,黯淡的佛身显出微微金光。阿沛见状,念得更起劲儿,头也磕得更频了。每次站在弥勒佛旁,我都好似领受了他的跪拜。他这么做,不是求财,是为他父亲祈福,但也是为他自己祈福。阿沛跟他父亲一样,身体底子弱,瘦巴巴的,弱不禁风,只有一副骨架,没有几块肉——所以,他父亲的代号起作“蝴蝶”,是很贴切的。

“下一个死的会是我爸吗?”阿沛擎住脑袋问道,呆呆望着我。

“这得问弥勒佛。”我跳下莲台,淘净抹布。

“你不怕?阿风、阿雨的爹都死啦!”他站起来,拉着我衣袖,“大家心照吧!你搞清洁,我拜神,都是来求佛祖保佑平安的。”

“我可不吃这套呢。”我拨开他的手,“我爸是医生。我只知道,晓梦和迷都是病死的。要搞清楚,什么是科学,什么是偶然。”

我随意扫了扫庭院的落叶,就说要下山回家。阿沛掸掸膝盖的尘,也不吭声,跟在我后面一起下山。方才明明一片晴好,踏出门口没几步,竟然又是风又是雨。我们躲进僧寮的廊下避雨。阿沛望着天,打起了哆嗦。天并不冷。见阿沛那病鸡似的可怜样儿,我忽然也有一丝惆怅,一丝恐惧。

晓梦是喝酒喝到得肝癌死的,迷是抽烟抽到肺癌死的。庄生晓梦迷蝴蝶,四个已经死了两个。庄生和蝴蝶,昏昏然地,还活着。阿沛说,这是寺里的佛像被盗走所致的,大人们不出手阻止,这里不但没有佛保佑,还降了罚。简直胡思乱想!我们县的人,生老病死,没有什么异常之处,不能因为四个好朋友死了两个,另外两个便无因无缘地也得死啊——只为死得齐齐整整?

嘴上是这么说,但仔细想想,县里有不少男人总是年纪轻轻地就死在女人前头,留下一群孤儿寡母。这县境内,男人仿佛天生要比女人的脆弱。这里的食物,这里的水,腐化男人的身体,却磨砺着女人的心。我望着阿沛,阿沛又望着我,我们好像预感到自己也命不久矣,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恰好一声惊雷,我们赶紧溜进了僧寮里。

五年来,我在僧寮里过了许多个夜,每回庄生都不来找我。他知道身在山里很安全,盗贼早就不盯这里了。五年来,庄生一次都没来过古山寺。母亲有时放心不下,还上来看看。那么多个夜,我都没做过梦,唯独今夜,梦的门敞开了缝儿。前半夜,我看见僧寮外烛火通明——原来和尚都回来了,脚步频密,撞钟,晚课念经,好似蟋蟀在叫。有些和尚进来僧寮就寝,睡在我和阿沛旁边,谈论不久后将要举行的佛事会,说方丈今日接见了远道而来的高僧。后半夜,身边的和尚都不见了,进来的是一对牛头马面,绑着我和阿沛,要到地狱阎王那儿去。我叫阿沛。他一下醒了,原来也没睡着。我们坐起来,点亮一根蜡烛,发现手臂上全是红点,是虱子咬的。外面的雨还在下,铜炉里的水珠嘈嘈切切,好似梦里的晚课还没停歇。

“你看这红点,像不像烧香疤?”我袒露手臂。

“烧香疤是什么?”阿沛抓挠着,痒极了。

“和尚头上的那些点点啊。”

“我们睡僧寮,不就成了半个和尚,不能娶亲吃肉啦?”

“明天下山,我们就等于还俗了。”

“好——!”

阿沛叫得起劲儿,双眼却是浮肿的,蜡黄的脸仿佛病了许多年。下山后,我叫庄生给阿沛把脉,调理调理他这病恹恹的身体。庄生说,这又不是病,是命。我叫阿沛别娶亲了,怕他死在媳妇前头,免得县城又多一对孤儿寡妇。阿沛不信庄生的医术,说他又不是县医院的医生,不过是早年跟江湖郎中学了点中医的皮毛,竟然敢出来接诊。

对——庄生是江湖郎中,是某些人口中的黄绿医生,因为他没有执业医师资格。阿沛不信他,但信他的人多了去。他的医术在私底下是得到承认的。

“他要是真行,晓梦和迷怎么会死?”阿沛讥讽道。

“是病,也是命。”我竭力为父亲挽回颜面,“要搞清楚,他们死的时候,我爸还没开始学医!”

“好吧。他就是因为害怕死,才开始学医的。”

“这是什么理?学医就不用死了?谁不会死?只是时间问题。”

是时间问题——

通常在夤夜,庄生才会出诊。那个时分突发的疾病,与其他时分的不一样,跟白天的更不一样,它们虽然有同样显著而相似的躯体症状,但时间才是至关重要的因素。若有人白天来找庄生看病,庄生会建议他到县医院就诊。白天的疾病,他表示能力有限,束手无策。这时,母亲再好心劝言几句,顺便送走来人。母亲是庄生的助手。她本来在卫校学习当护士,但因为害怕给人扎针,中途辍学了。一个是江湖郎中,一个是辍学护士,绝配。

问诊通常持续一个多小时。期间,母亲坐在人家的客厅静静等待。接诊完,她才按庄生给的药方为患者配药,从来不用打针。我向母亲打听庄生是怎么给人治病的,她叫我少打听。

我悄悄研究过庄生开的方子,无非是几味去肝火、护脾胃的中药,夏枯草、山栀、柴胡、吴茱萸之类,并无异处。我断定,一切的关键在于问诊过程。可是,母亲也不知道庄生在房间里跟患者谈了什么,妻子的身份没有赋予她权利窥视那神秘的问诊过程。没人知道他施行了什么医术,而他接诊过的患者,也一律默契地保守秘密,仿佛视之为生死契约。

“别的医生是白衣天使;他呢,是夜晚的鬼。”母亲说。

虽说我没有为庄生提供实质性的帮助,但私以为夜晚来求医的那些患者,他们得以痊愈安康的福分,是我和庄生共同修来的。他修里子,我修面子。我在古山寺像个扫地僧似的,勤勉劳作了五年,弥勒佛没看在眼里吗?多少会有。一个再小的土地公,也会保佑一方水土。

恍然间,我对阿沛的话有了几分认同:庄生要我去古山寺打扫,就是为了多修福分吧,以天地灵气,运转体内阴阳,弥补非科班出身、自学出道的不足。只是身为医生,亲自去怕被人笑话,哪怕是叫我替他去,也不能被人看见。庄生脸上朴素老实,心里还是有几分狡猾的。

一九九九年,六月,第三个周末,我没有去打扫古山寺。因为就在周六傍晚,我出了趟远门。那天夤夜还没到,庄生就说要临时出诊。这是他第一次不在夤夜出诊,也是母亲第一次不在他身边。这回,他叫我一起出门。我们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要离开县境。我不明白他这么做的原因,又喜出望外,觉得离他的奥秘更近了一点。我是否有机会窥探他的问诊过程?我望向母亲。母亲一句话也没问,一切顺应庄生的意,一边帮我收拾行囊,往里面放了些干粮,也不叮嘱我当助手要做些什么。她目送庄生和我坐上夜班车,驶入暮色。无边的暮色把无限的神秘带入我的内心。

夜班车的车厢没灯,路线图会发光,一个站一个小灯,站与站的连接线也发光,像一幅星座图,夜行洪荒。路线在第三站开始分岔,再分成三个方向,其中一条线的终点站是临县。我立刻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临县,传闻夕照匾额重新挂牌的所在地。我望向庄生,想问问他。他整个人变成一团黑影,额头抵着窗玻璃。车身摇晃,暮色荡开如大海的涟漪,仿佛航行海上,离陆地越来越远。远方阴郁的岛屿尚未成形,却已经提前照耀我们的航线。如同一个黑浪扑来,船身一个颠簸,颠开了药箱盖子。我看见里面——竟什么都没有……我轻轻阖上盖子。什么都没看见。那天的世界,好像有什么变化悄然出现了,同时被我在无意间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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