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去元知万事空
作者: 杜卫东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书生与剑客,中间隔着多远的距离?对于陆游,不过一个箭步。
那日。残阳将落,秋风乍起。陆游率一支轻骑路经沔阳,他眺望天边金灿灿的晚霞,一扬鞭梢,吩咐:“离凤县不远了,稍息片刻。”说罢,翻身下马。众人刚刚坐下,风起,间闻虎啸。转瞬,一只斑斓猛虎已窜至眼前,“从骑三十皆泰人,面青气夺空相顾”。只有书生陆游,起身持手中长矛,大喝,一个箭步冲上去,锋利的矛头正中直立的猛虎的喉管,一股冒着腥气的血喷涌而出。后来,陆游谈起这次刺虎经历,不无自得:“中岁远游踰剑阁,青衫误入征西幙。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闻角。”
写作这首《三山杜门作歌》时,陆游已离开南郑幕府二十七年。出师未捷,壮志难酬,所以有“青衫误入征西幕”之叹;事实上,那是他离梦想最近的地方,时光不长,只八个月,却完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泅渡:由诗人变成斗士。
陆游永远也忘不了他去南郑幕府报到的情景。
那是1171年3月的一个早晨,晨光熹微,雾气弥漫。远山如碧空中一抹飘逸的黛青,有升腾的霞光为它锁出金边儿。宣抚司气氛肃穆,卫士配刀持枪,旌旗迎风猎猎,陆游卸任夔州通判,来到四川宣抚司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他青衫步履、一路风尘,随侍卫官走进大堂。迎面一道屏风,是唐代画家边鸾的折枝梨花,一簇簇、一点点,如雪如玉,像云絮般铺开,灵动而饱满;几十年后,陆游还难忘这幅画带给他的惊艳:“开向春残不恨迟,绿杨窣地最相宜。征西幕府煎茶地,一幅边鸾画折枝。”
当时,南宋小朝廷和女真,东以淮水为界,西以秦岭为界。南郑地处秦岭高处,下面是褒城、骆谷,可以直抵长安,战略位置极为重要,是与女真对峙的前线。以南郑为根据地,随时可以从秦岭北出,收复中原失地。王炎把四川宣抚司的办公地址,由益昌迁至地处“南北咽喉”的南郑,就是为了一旦开战,便于指挥。
见到陆游,坐在条案后的宣抚使王炎站起身,拱手施礼:“一路辛苦。先生乃当朝文章魁首,胸怀一腔报国激情,日后能有机会随时讨教,幸甚。”
王炎五十多岁,目光坚毅、沉稳,穿一件朱色锦袍,驼黄色的裤子上绣有暗金的提花图案,玉带拦腰一系,显得干练而潇洒。他既非一介武夫,又非侥幸腾达的腐儒,而是有着深邃见识的爱国者,得到孝宗信任,从两浙转运副使擢升为一方大员,统管西北军政。
陆游小王炎十岁,品级亦远低于王炎,他所以仕途不畅,和受到秦桧打压有关。
1153年,二十八岁的陆游曾赴临安应试。当时,秦桧的孙子秦埙在门荫制度庇护下,已经官居敷文阁待制,奸相仍不满足,希望孙子通过省试、殿试,状元及第,便也让秦埙前来考试并让其夺魁。没想到,主试官陈子茂依才而断,将陆游的试卷“擢置第一”。秦桧大怒,次年殿试将陆游黜落。从此,陆游对科第就绝望了。
陆游见王炎气质不俗,礼贤下士,忙深施一礼:“大帅言重。余能效力帐前,为收复中原一尽绵薄之力,足慰平生之愿。以后,但凭大帅驱使,不敢有丝毫懈怠。”
“先生客气了。”王炎请陆游坐下。侍从送上香茗,他用杯盖拂去浮沫,品了一口,又将茶杯轻轻放下,注视着陆游,语含期待:“自绍兴和议签订,中原沦陷已近五十载。颓局已久、世象难移,先生以为,中原如何收复?”
陆游胸有成竹地回答:“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西始。”
王炎听了,微微一笑,点头表示嘉许。后来,陆游通过在南郑的实地考察,进一步完善了恢复中原的策略:以关中为“本根”,即由关中进兵。两人初次见面,所谈内容史书上虽无详细记载,气氛应该是融洽的。同样心怀壮志,一心要收复中原,志同道合的相遇,是人生最美丽的邂逅;心领神悟的相知,是世间最珍贵的缘分。“山南南畔昔从戎,宾主相期意气中”,两个风雨中的寻路人,走到同一堆篝火旁,温暖的不仅是冻僵的双手,还有彼此孤寂的心。有了心的呼应,生命才可能如烟花一样绽放。
随后,陆游精心作出《平戎策》,向王炎提出收复中原的具体计划;王炎也厉兵秣马,加紧了收复中原的各种准备。
南郑有韩信坛和武侯祠,还有一块巨石立于嶓冢庙前,中分为二,据说是汉高祖刘邦当年的试剑石。陆游逐一瞻拜,心中生发的不是登高吊古的怀旧之幽思,而是光复山河的报国豪情。“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蒲松龄的这副自勉联,或许最能体现陆游当时的心境。他的职务相当于现在的高级参谋,负责巡逻和对敌侦查。以南郑为圆点,几个月内他几乎巡视了半径三百里以内的所有关隘。一身戎衣,是他最心仪的装束;半弯残月,是他最熟悉的风景。凤县西南是宋金对峙的最前沿,陆游打虎就发生在巡视途中。渭水秋风夜,岐山晓雪天,陆游风餐露宿,甘之如饴,他的内心有一盏灯已被点亮:“何时闻诏下,遣将入幽燕”。
雪夜。雪花从黑云密布的空中簌簌飘落,覆盖了渭水平原。对面的金军大营依稀有灯光闪耀,与天上的寒星辉映,增添了雪夜的肃杀与清冷。荒坡上,有树,一棵一棵,虬曲盘结。枝杈上落满积雪,“咯吱”一声响,便有残弱的枯枝被积雪压断;偶尔,不知从哪儿会窜出几只小动物,夺路而逃,在雪地上留下几溜求生的脚印。
陆游一身白袍,手持长矛,头盔上的红缨在雪夜中如火苗般蹿动。
他勒住马缰,胯下的洮河马发出一声嘶鸣。洮河马是当年秦军培育的战马,品种优良,灭景追风,成就过秦始皇的宏图伟业。陆游视它为无声战友,多少次幻想骑着洮河马驰骋沙场。此刻,大雪如白色幕帐遮盖了天地,陆游双腿用力,战马如箭矢一样射出。他要近距离探测敌营,收集情报。进入敌军箭弩的有效射程了,陆游仍纵马狂奔。一腔豪情化作漫天飞雪,已经纷纷扬扬在长天大地之间。
宋金和议期间,王炎有心收复失地,但无皇命不敢轻开边衅。陆游报国心切,但作为一名幕僚,也只能选择静默。宋金边地没有大的战事,小的遭遇战时有发生,陆游亲历过两军边界的刀光剑影。他觉得,收复中原的理想从来没有离自己这么近,触手可及,像是一株还魂草,使他本来有些枯萎的生命寒灰更然。
最难忘那个傍晚,太阳坠向地平线,把千万条金丝洒向秦岭。南郑西北角的高兴亭飞檐流角、红柱绿瓦,在晚霞中熠熠生辉。小亭如伞,最宜安放希望。陆游入夜常常来此等待“平安火”——由最前线开始举火报告平安,隔三十里置一土堡,一站接一站,一直报到南郑城下。今天,他和宣抚司几位幕友相约来此进酒。他们有理由兴奋,高兴亭与长安城的南山遥遥相对,近日,长安城不时传来消息,只要南郑举兵,城内的爱国将士就会起义策应;攻克了长安,收复中原的希望就是一轮跃出地平线的朝阳。
随军乐伎也来助兴,横笛一曲,在风中飞扬。广袖流云,几多相思几多泪;竖琴轻弹,聚小亭共醉——南郑此夜,皇图霸业谈笑中。
陆游把喧嚣推给夜色,一人独坐,面向长安凝神自饮。
他的双眉微微蹙起,目光中有难以言说的忧郁。已是壮年,月光映照出他鬓间白发,一根根,纤毫毕现,记录着岁月的沧桑,有憧憬,有希望,更多的是无奈与幽怨。
一个幕友走过来,举起酒杯问:“务观兄,夜色如黛,你在看什么?”
碰杯。陆游一仰脖,干尽杯中酒,收回目光,摇头轻叹:“中原已经陷落了四十七年,无时不在梦中。今日借天上明月,我真想亲眼看一看长安的模样啊!”
说着,泪光在眼中闪烁。秦岭的冷月和寒星,一一在泪珠中呈现。
几个乐伎嬉笑着围住陆游,她们知道陆游诗名甚隆,便铺纸研墨,索要新词。
陆游搁置起心中的怅恨,望着乐伎们水汪汪的眼睛,略一思索,沉声道:“好,就来一首《秋波媚》,就教于各位方家和姑娘们。”言毕,笔走龙蛇: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莫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幕友看着陆游雄劲的草书,问:“务观兄,‘悲歌击筑’,可是指荆轲刺秦?”
陆游双手抱拳:“正是,在下不才,冒昧献丑,还请兄不吝赐教。”
幕友啧啧称赞:“岂敢。新词如画,雄浑壮阔。悲歌击筑,表示死战不屈;凭高酹酒,已在预祝胜利,壮哉!长安的灞桥烟柳,曲江池馆,等待我们这些远方的游子,实在也是等得太久了。务观兄的新词别开生面,沉博绝丽,表面上写的是风花雪月,实则宣泄的是浓浓的报国之情。尤其‘应待人来’一句,力透纸背,悲怆凄凉,令人情难自抑。”
应待人来?等皇命,八千铁甲出秦关,马蹄叩长安;只怕孤臣耿耿独私忧,良时恐作他日恨,大散关头又一年。事实是,岂止一年,南宋小朝廷苟且偷安,投降派再度掌控朝政,哪里还有心思收复失地?陆游的《平戎策》很快被朝廷否定,积极备战的王炎被召回临安,他倾注四年心血,精心构筑的一道颇具威慑力的军事阵线,不费金人一兵一箭,被一纸诏令轻易瓦解;宣抚司主战官员转眼星散,纵马探营的陆游只得换脚驴,悻悻折返成都。
多少期待,如同花魂落尘埃;心如老马虽知路,只恨,愁绪锁丹心,长天云不开。云不开,风犹在,寒夜泪吟《满江红》,一曲悲歌动地哀。动地哀,遥望南山,不见雁来。
命运是忧伤的挽歌
可以想见陆游骑驴入蜀的情景:或斜阳夕照,或残月晓风,细雨靡靡,一片愁红惨绿。连日跋涉,驴已经累了,嘴角冒着白沫,不停喘着粗气。风尘仆仆的陆游跳下驴背,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仰天一声长叹;叹息融入暮色,顷刻间,化作天边一片愁云。
月亮缓缓爬上天际,月明如镜,把皎洁的银辉洒遍大地。
陆游突然觉得,这轮月亮无比陌生。他知道,南郑的晓月已经离他远去了。那轮月亮真的好亮,每天,照着边关的旌旗,照着将士的刀戟,照着士卒巡营的脚步,照着帅府不熄的灯烛。此刻的这一轮月亮呢,怕是已见惯了成都城的醉生梦死吧?从今以后,自己难道也要混迹其中,和那些搔首弄姿的官僚墨客诗酒唱和吗?陆游不甘,他期望的生活是:“白袍如雪宝刀横,醉上银鞍身更轻,帖草角鹰掀兔窟,凭风羽箭作鸱鸣。”
可惜,他乃一介书生、青衫小吏,无力扭转朝局,更无权杀伐决断。
在昏聩的现实中,难道陆游还不够尽力吗?一次次在心中按下报国雪耻的发送键,等来的回复无不令人失望。只是,收复失地的信念像是种子,从小植入心中,无论风霜雪雨,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如今巨树成荫,占据了他思想的天空,已经密不透风。
“靖康之变”的1127年,陆游刚刚两岁。
那年,金朝南下攻取北宋首都东京。钦宗投降,和其父道君皇帝连同皇后、太妃、太子、宗室,皇亲国戚三千余人一起被金国掳去,史称“靖康之变”,北宋就此灭亡。同年6月,在外募兵、侥幸躲过一劫的钦宗之弟赵构称帝南京,即“高宗”,南宋政权建立。
陆游的童年,不是月光下满载童话的小船,美好如盈盈浪花,于深邃的海面起舞,幸福像点点繁星,在浩瀚的天际闪光;陆游的童年,是一支幽幽长箫,凄婉、悲壮,雨来,可以听见它的呜咽;风过,剪不断它的悲鸣。小陆游忘不了这样的场景:因为积极抗战、被投降派构陷的父亲,与友人议论国事,对徽钦二帝割地赔款,高举降旗的做法捶胸跌脚;对赵构、秦桧偏安一隅,卖国求荣的行为愤恨不已。推开窗棂,夜色如潮水般涌入,父亲任寒风卷着落叶吹打前胸,凝望天边山一样浓重的乌云,哽咽吟诵:“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徽。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声音跌跌撞撞,像沙漠中迷路者的悲号。吟毕,父亲与友人相拥而泣。小陆游后来知道,这是宋徽宗在囚室墙上写下的《在北题壁》。徽钦二帝被掳金国后,换上女真服装行使牵羊礼,以示臣服;穿上丧服谒见金太祖庙宇,以示孝道;皇后、嫔妃、宫女均沦为性奴,受尽凌辱;宋使乞和,竟“膝行而前”。金人侮辱的不仅是宋朝王室,也是对中原文化的精神矮化。较之皇室境遇,“靖康之变”带给人民的灾难更是罄竹难书,陆游一家在颠沛流离中逃难七年,尝尽了战乱带来的艰辛和屈辱。
本来,在爱国热情推动下,南宋一度抗战声势日起,收复失地有望。高宗却暗室欺心,逆行倒施,向金国称臣称子,连皇帝的名号也甘愿由金人册封。“窜身而不耻,屈膝而无惭”,丑态百出。对坚决抗战的文臣武将,高宗却或杀或贬,一点也不手软。因为,钦宗一旦回归,他的皇位会受到挑战;向金人割地纳贡,自己的荣华便可保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