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莲分

作者: 宁远

她回头看见一棵树

后来还有窗户

从哪里吹过来又

不知所踪的风

她记得窗帘并没有完全遮住

白天的阳光

她说她的一生

就在那个明晃晃的白天

那些树和窗框的

阴影里

在温暖和轻微的战栗中

被确定了某种

不可更改的基调

1

我妈,米莲分,黑山村唯一的裁缝,也是第一个骑摩托的女人。

摩托是黑色的,像只大了很多倍的黑蚂蚁。这只黑蚂蚁也不是特别黑,天天在太阳底下烤,黑漆表面已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有些地方漆面脱落,亮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金属表面,更是惨灰惨灰的。摩托叫嘉陵125。

米师傅——人们这么叫我妈。人们说,米师傅今天又骑着嘉陵125进县城买布了。

黑山村离县城五十多公里远。一大早,要进城了,米师傅换上干净衣服,通常是比平常更白的白衬衣和比平时更蓝的蓝裤子,安全帽吧嗒一声扣好,一脚油门离开村中心大队部,转个弯往山下呼啸而去。

走之前,我妈把我安顿在五保户阿西婆婆家。到了傍晚的时候,黑山的森林、荒坡、田地和大队部的土坯房都被染成金黄色,气温降下来,鸟雀声也弱下去。我坐在阿西家门槛上,听摩托声穿过苞谷林和荒草坡,穿进我的耳朵里。

这摩托声我从小听到大,耳朵已经异常敏感。我能准确判断出山那边的摩托声是不是来自我妈的嘉陵125。跟村里那些男人骑摩托不一样,那些男人车速快,动不动就按喇叭轰油门,摩托声忽大忽小,像个山毛驴。我妈的摩托车声稳得很,是一头即将发怒却永远不发怒的牛,她从不按喇叭。

每次听到我妈的摩托声隐隐传来,我就从阿西家奔跑出门,往村口黄土包的方向迎接我妈。

飞扬的尘土里,摩托车在我面前停下来,我捂着鼻子朝我妈跑过去。我妈的白衬衣被尘土染得黄黄的,被风吹乱的头发从头盔里面钻出来,灰扑扑的,就连嘴巴和鼻子之间的部位,那层挂着汗水的汗毛也是灰黄灰黄的。

我妈从裤包里掏出一把水果糖递给我,糖纸磨得皱巴巴的。我接过来,拿出一颗剥开糖纸,先把糖纸交给我妈,再把糖往嘴里放。我妈不吃糖,但她要收集糖纸,摊平了压在裁缝店一张桌子的玻璃下。咔咔几声我就咬碎了水果糖,我妈头也不回大声对我说,短命娃儿,省着点儿,吃水果糖应该慢慢抿化才好吃。

嘴巴里包着水果糖,我爬上摩托车后座,紧紧抱住我妈的腰。她的腰结实有弹性,我的两只手掌刚好汇合在她肚子上。她的背热乎乎的,肚子软软的,我把整个身子贴过去,紧紧搂住她,不舍得放开手,也不敢放开手。村里的路又窄又陡,路面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不抱紧点,摩托一颠簸,或是转个急弯,人就有可能凌空抛起再落到随便哪一处泥地上。不过那段路太短了,从黄土包回到裁缝店,摩托车只需要五六分钟,跟我妈两个多小时的回家路比,实在算不上什么。

我和我妈一起把摩托车搬进裁缝店,再走路回更高的山坡上的家。从裁缝店门口抬起头,就可以看见梁子上的我们家:一小片低洼的平地上,绿树草坡的掩映中,依稀可见土墙和青瓦屋顶。我家不通公路,更窄更陡的小路穿过农田从梁子上延伸下来。小路上石头更多,穿过村中心,磕磕绊绊上几个坎,路的一边是田地,另一边就是悬崖了。走在路上,我想拉我妈的手,但她喜欢把手揣在裤兜里。

她一边哼着歌一边在我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走一截想起了,她停下来对我喊,米多多你这个磨皮狗,搞快点,磨啥子磨,找死啊。

她总喜欢说到死,总嫌我做事慢。每次她说完总会转身加快脚步,而不是留下来等我,我只好在后面跑起来。路边的酸浆草拍打在我身上,小路上的石头硌得脚板痒,但我顾不上这些,我妈总是走得比我快很多。

2

我们村所在的这一片山叫黑山,所以我们村就叫黑山村。当然黑山村是当地人自己的叫法,在村中心大队部会议室的地图上,它的名字是“新安村”。就像隔壁的村庄叫“团结”,但大家还知道它是“柳贤”,山那边的村庄叫“农科”,但我们认为它真正的名字是“垭口”。黑山村有条小河沟,沟上有座单孔桥,它也有个名字:凉桥。凉桥在村中心,从那儿上个坡,是我读书的黑山村小,村小旁边是大队部,大队部其中一间房子就是我妈的裁缝店了。

我妈的裁缝店没有名字。

黑山村在云南和四川交界的大山里,这里是“二半山区”,在黑山村前方是矮一点的山,后面是更大更高的山。前面的山里住着和我们一样但是皮肤白一些的汉族,背后的山里住着晒得更黑的彝族人。后面的山只种得出洋芋,二半山区出产玉米、小麦和甘蔗,最肥沃的地区在山脚下的河谷地带,大坝上的阳光和山上一样充沛,海拔低温度高,种什么得什么,热带水果和早市蔬菜卖到全国各地。

大坝上的人管我们村的人叫“老高山上的”,我们自己可不这么叫,比我们这里更高的山上,还住着彝族同胞呢。

我们村的姑娘们都想嫁到大坝上。我妈和那些姑娘不一样,她很小的时候就去过很远的地方。那个地方比大坝远多了,比县城也远多了,在遥远的内地,省城。那个地方不仅有汽车还有飞机。

村里人都说米师傅是见过世面的人。那一年,见完世面的米莲芬大着肚子从内地回到村里,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台脚踏缝纫机,外加一个又重又白的抽水马桶。后来她生下我,她也慢慢成了远近闻名的裁缝米莲分。

见过世面的米师傅跟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呢?除了喜欢穿白衬衣,她还喜欢在我们的小院里种花。别的人可没这个闲心,种庄稼还种不过来呢。他们说,花有什么可种的,果树会开各种颜色的花,满山洋芋也开白花和蓝花,就连红苕都会开花,而且山坡上到处是野花,根本看不过来嘛。

我妈不这么想。

我家院子的东南角有几株大丽花和一盆天竺葵,是几年前我妈从县城带回的种子,播种后我妈小心照料它们,如今两种花每年都从春天开到夏末。其实我也是长大了才知道这两种花的名字,那时候,我妈把两种花都统一叫作“臭香花”,因为她说,“两种花都臭香臭香的,不如桂花,桂花是甜香甜香,可惜我们没有桂花。”

我凑过去仔细闻花的味道,好像,嗯,真的是有点臭又有点香的臭香花。除了这么形容花,我妈也用同样的方式说别的东西,比如她说苦瓜,“好吃好吃,苦甜苦甜的”,说我,“米多多啊,个子太小了,丑乖丑乖的。”

冬天背后山上的茶花开了,我妈还带着我上山摘茶花。那种单瓣的野山茶,红的,只开在深山老林里,要走很久的路才能遇到一株。我跟在我妈后面往森林里走,她在前面拿根棍子掀开密密麻麻的灌木,一步一步,脚下生生走出一条路来。在密林深处,松树杉树的下方,偶尔长着一株红山茶,花骨朵包得紧紧实实的,就是它了。我妈小心地把花骨朵摘下来,用绳子扎成一捆放进背篓。花摘回来插在搪瓷大水杯里,放在裁缝店窗台上。我妈每天给花换水。有时候她换完水,一个人坐在茶花面前,两只眼睛盯着茶花,一言不发,坐很久。

二半山区的天气变化快。夏天热得要死,冬天要下雪,秋天干燥风又大,大家的脾气也像这天气一样暴躁,三天两头有人吵架打架,但我从没见我妈跟别人发生过冲突。除了喊我几声“短命娃儿”,她再没说过别的骂人的话。她身上总有什么东西,让她跟周围的人不太一样。关于这一点,我只能讲一件小事。

黑山村的狗也比别处的凶。同桌马小华家门前的路是我上学放学的必经之路,他家的大黄狗也是我最怕的一只狗。

大黄狗长着两对獠牙,夏天的时候舌头伸得老长,口水不停从两边嘴角往外流。我亲眼看见过它追一只红花大公鸡,它从马小华家屋檐下起势,猛扑那只鸡。公鸡一开始还在奋力往前跑,后来竟然被追得扇动翅膀飞起来下了坡,大黄狗在后面腾空而起,越过门前的水沟直接落进坡下的水田里。公鸡惨叫着扑腾远了,大黄狗从水田里爬起来时全身一激灵,身上的毛打颤颤,带着淤泥的水花溅出几米远,落在我衣服上,吓得我一溜烟往学校跑,恨不得变成那只会飞的鸡。

每天经过马小华家,我都默默祈祷大黄狗不要看见我。不过多数时候它都站在那里盯着我,随时准备采取行动,意思是,你敢过来,你敢过来我就咬你。我手上紧紧捏根大棍子。一边靠近它,盯着它,一边想着,你敢咬,敢咬我就打你。我们越来越近,在最后关头,我不顾一切从它身边跑过,而它的叫声也在我身后铺天盖地涌来。我跑得越快,它叫得越响亮,我越害怕,它越要追我。

真是奇怪,我妈和我一起经过那条狗时,一切全变了,那只狗不再搭理我们。我仔细观察过我妈,只见她两眼直视前方,平时怎么走路现在也怎么走,就像那只狗根本不存在。这一点,即使在很多年后,我也无法做到。

3

我妈去过很远的地方,并且在大着肚子的时候回到村里,这一点我很小就知道。但要说对那个“很远的地方”有比较明确的认识,是在我八岁那年,一个春天的早晨。

那天早晨,我妈米莲分在我还没睡醒的时候离开家去了裁缝店。等我睁开眼,天已经大亮,整个黑山都醒了,村民赶着牛羊陆续从自家院子往坡上走。鹧鸪和麻雀在院子后面的松树林里叫着,树叶和窗框的影子在墙壁上随风而动。

我家的院子不大,房子是几年前我妈翻修过的。院子里的李子树很老了,黑色枝干弯弯拐拐挣扎着撑向天空。现在是初春,大丽花刚起花苞,雪白的李花开在蓝色天空里,一大早就白得晃眼睛。

本来,和一年中任何一天没什么不同,这一天还是小河沟那边的羊群把我从睡梦中吵醒的。除了咩咩咩的叫声,还有羊脖子上的铃铛在响。村庄安静,这铃铛的声音过于清脆,像是从地底下穿过小河进到屋子,再透过木床钻入身体。

我翻身起床,眯着眼睛从卧室挪到堂屋,再出堂屋从院子边上的檐槛挪到厨房。厨房里的大铁锅上温着我妈留下的早饭,煮苞谷、水黄酸菜和白水稀饭。

吃完饭我收拾好书包准备上学去。来到院子里,猛然看见李子树下坐着一个男人。

“你好,米多多,你吃饱了吗?”

他一直坐在这儿,我刚才在檐槛上走进走出,晃晃悠悠的时候他就在了。这个男人我不认识,他皮肤很白,穿一件灰色衬衣,衬衣扎在裤子里。他那衬衣的颜色和土墙很相近,怪不得我没觉得有什么东西扎眼。他说话声音不大,说的是普通话,每个字都咬得清清楚楚,他不是当地人。

我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家的院子距离最近一户人家也至少有八百米,院子外有条小路,干活的人总是从这里经过上山,也有彝族人从这儿抄近路回背后山上的家,偶尔还会有卖货郎背着货物路过。我想这个人也只是路过。

“你给我点水喝。”他咳嗽了一声,不回答我的问题。

果然是来喝水的。我退回厨房,给他用瓜瓢在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装在一个大品碗里,两手端起碗回到院子,他已经站在堂屋门口了。

“这些是你画的?”

这句话是他仔细打量了我家的堂屋后才问出来的。我家堂屋正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方的墙壁上没有别人家都有的神龛,而是贴满了我画的画。这个男人指着其中一幅画问我:

“一个怕水的小孩在游泳,是吗?你怕水吗?你现在还画画吗?”

连着三个问题,我不知道应该先回答哪一个。不过他说起画画总是让我放松的,我从小就爱画,我妈也喜欢我画画,我让她给我买蜡笔她从不拒绝。

我说,我房间里还有好多画,你等一下,我去拿最近画的给你看。他说,好的,我坐下来等你。他走进堂屋,在一侧翻板椅上坐了下来。

我递过去厚厚一叠纸,马上又有点后悔,画太多了。他直起腰来,双手接过画纸。他的手指细长,我不小心碰到一下,软的,热乎乎的。他仔细看画,每拿起一张画都要狠看一会儿,看完了,若有所思,再长吸一口气把这张画放在一叠画的最下面,突然他在看一张画时抬头问我:

“这画的谁?”

画里一个人骑着一匹马,是背影,马站在山坡上,风在吹,下面是吹得东倒西歪的草。

“我爸。”

“哦,你们这里也有马?”

“没有。”我回答他。其实我也没有爸,不过幸好他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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