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筒

作者: 梁积林

上次去乡里大哥家,还是去年的腊月,几近春节的时候。因为工作忙,我把母亲也接到了城里居住,不像以前了,一年里,我几乎去不了大哥家几次,除了大哥打电话或者有什么重要事,不然也就春节前,或者过春节时才有机会看到他那么一两次。那次去大哥家,是事先给大哥打电话说好的,不要把能杀的好羯羊都卖光了,留下一只,我上去杀了,过春节用。

就是那次,我知道了那件事情的许多底细。大哥是个能沉得住气的人,什么事他都一个人扛着,很少给我们说。就连二舅和他分了羊群那么大的事都没有给我们透一点点风,是我问起了,他才说的。谁都知道,那年地震后,二舅再没回老家。那时他才十五岁,他的父母在地震中遇难,他哥嫂一家绝情地不管他,他也因此自己决定不上学了。那时他正上初中呢,无论大哥大嫂也就是他的姐夫姐姐怎么劝,说他们供他上学,他也不去。大哥就辞了煤矿上的合同工,回家买了几十只羊,和他一起开始了放羊、养羊的生计。十多年了,去年夏天,他却听信他哥谢君的话,和大哥把三百只的羊群平分了,回了老家圈沟村。

谁都知道,二舅其实是大哥的小舅子,是大家都随着孩子“二舅、二舅”地叫,随着时间的潜移默化,就都叫他二舅了。连我也是。

分就分了,可自夏天到腊月,二舅居然再没有来过大哥家。大哥说的时候非常伤痛,让我产生了到村里看一趟二舅的想法。谁都知道二舅和我亲。二舅在放羊之余,喜好看书,还写了许多东西。我每次去大哥家,都要给他带几本书,他也把写下的东西毫不保留地给我看,有随笔有日记,更多的是小说。我一直在鼓励他。但他走的时候,连那些书和写下的一书箱东西都没拿,让我心里实在不舒服,并且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失落和可惜。所以,杀好羊,在回家的路上,我给妻子宋丽说,春节过完了,我到大哥家把那些书和书箱拉上,去二舅家一趟。

但春节后,我被单位派去挂职。

尽管那样,对二舅做法的不解挟带些怨怼的好奇,始终缠绕着我。我给他打过几次电话,先是不接,后来,更是“您所拨打的号码不存在”了,这更勾起了我的疑惑和猜测,一度,还产生了对整个人情的绝望。

一直到盛夏,我才有了一次回家的机会。

我在家只待了一天,就开车去了乡里。

夏天,羊出圈早,头天晚上我就给大哥打了电话,说了我去他家把二舅的书和书箱拉去圈沟村的意图。大哥让我早些上去,等我去了他再赶羊出圈。

天亮得早,我六点就出发了,开车一个小时,不到八点就到了大哥家。

那么早,大嫂已做好了饭。不只是为了我,大嫂说,大哥每天早晨都差不多是这个时间吃早饭,然后就赶羊群上山,一天都不回来。但我明白她是特意的,这么早,就杀了只鸡,做好了鸡肉垫面卷子。

饭桌上,我又问了一些有关二舅的事情,大哥只是摇摇头,说一年了,二舅没回来过,连个电话都没打过。大嫂更是嗤之以鼻。那个没良心的,大嫂边收拾起碗筷边说,眼睛里有些积雨云似的东西飘过。

我不再用一些话触动大哥,从房里抱出书和书箱,装进了车里。大哥把一个早就打好的包袱提到了车前,让我也装上车带去。

“我先走了。”我给大哥说。大哥点了点头,微笑着,照旧的贴心和豁达。

我启动了车子,向后看了看,才想起,我从甘南回来时,给大哥买了双靴子,长筒、翻毛的,大哥冬天放羊时穿上肯定受用。出家门时,我还为给大哥买了这双靴子而兴奋:大哥一定会很高兴的。可一路上光设想见到二舅的场景了,反把这给忘了。我刹住了车,把后座上装皮靴的袋子拿给了大哥。

我开着车窗,边走边往后看一下,车子走出老远了,还能听到大哥吆喝羊的声音,直到拐出居民点。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悲情,心里一松动,差点放弃了去圈沟村的意愿。但我挺了挺身子,悲情转为了悲壮:我得去,为了这种说不明的隐秘,或者突然的背叛。

我一咬牙,刚要给车子加速,迎面走过来一个人,身影很熟悉。一闪念,我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郑大吗?我赶紧停下车,拉开了车门。郑大好像没有看到车子和我的存在,连正眼都没有看一下,就擦着车门过去了。我跳下车,看了看他一向瘦小的身子,还是那么精干。我赶忙喊道:郑大。那身子似乎颤了一下,但并没有停下,只听见一声他惯常的咳嗽,而后,他径直向前,在居民点的拐角处飘了一下,就不见了踪影。

郑大和我不是一个队的,他是二队的,我们这儿是一队,中间隔着一条大沙河。只不过,原本的大沙河现在已垫高修成公路了。他这么早到这干啥来了?还急匆匆的。

我气馁了一会儿,上了车。心里着实有些不快,就算你是大老板了,也不至于不理人吧?好像我和你有啥仇似的。也没听说过大哥和他有啥过节。前些年,他开小卖部时,我回家来还常到他的铺子里去。我还和二舅去过一次。后来,他干起贩卖的生意才见得少,生疏了。

高中毕业后,我们俩都没考上大学,然后就各自跟上别人到外地打工,他去了金昌的一个砖厂,而我跟着父亲到北山罗汉井子去挖窑、背煤。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有年冬天回家后,他突然来到了我家里。我们两个人聊了很多,那晚他都没有回去,和我睡在了我一个人睡的小屋里。半夜了,我们还在聊,并且越聊越起劲,最终达成了一个共识:去学校,继续复读、考学。

第二年,我们就各自找关系进了学校。你想想,毕业都五年了,能有人要吗?真是匪夷所思,但居然还都成功了,并且进了同一个班。不过,结果可想而知,没几个月就高考了,我和他都没有预选上。只不过,我的分数接近,他的差得太远了。

秋季开学时,我继续复读,而他家已在公路边给他开了个卖百货的铺子。我考上大学时,他的铺子已非常火爆了,几乎吸引了全村的人。

恍惚间……

车子已到了圈沟村的岔路口。

我把车子拐出公路,向东,进了去圈沟村的土路。

路两旁是茂密的灌木和最近几年新植上的大片林地。满眼的翠绿波涌一样,从我心里抹过,一些不快仿佛一下被埋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深处。

我向路边靠了靠,停下了车子。

下了车,我放眼看着四野。几声很特别的鸟叫吸引着我走进了灌木丛。我绕着桦柴走了一截,站在了一小片草滩上,我看清了那只不停鸣叫的小鸟。我的走动已惊动了小鸟,它从停落的那棵树上猛地飞了起来,但它并没有飞远,只是打了个旋儿,又落回了原处,并且不停地鸣叫着。紧接着小鸟又飞起,向我俯冲过来,而后,落在了我身后不远处的一棵小树上。它在枝头上一晃一晃,很悲凉地“唧”着。我挪了挪身子,它立马又飞了起来,在我的头顶盘旋了一圈。突然,它急迫地叫了一声,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向上一飞,猛地扎了下来,落在了我的脚边。我低头看,它像一片落叶被风吹着一样,一扑一扑地在我的脚边回旋着。我看到它在用爪子抓一个东西,似是老鼠。小鸟也吃老鼠吗?这我可没听说过。我向后退了几步,想看个究竟,结果它被我的行动惊扰了,“唧”一声,像是一个暴怒的人,狠狠地骂了句什么,振翅飞向了空中。

原来它抓的是和它一样的一只灰不溜秋的鸟儿。我俯下身子,拿起了鸟儿。凭手感,那只鸟冰凉僵硬,已经死了一大会了。头顶那只叫得更凶了,仿佛一个悲伤的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泣和呼天抢地地呐喊。我放下死鸟,它跟着也落在了一个树枝上。我又拿起了死鸟,我想到人类的哀悼也不过如此,出于对那只鸟的怜悯,不想让这场伤痛再继续下去,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那只死鸟弄到一个隐秘得让它看不到的地方。看了看四周深深的灌木,我甩开了握鸟的那只手臂。

那时,大哥家的羊圈还在村外的东山根下,不像现在,已搬到了屋后,建了座更大的养殖大棚。那时,冬天羊是不上山放的,是在棚圈里喂养,只有到了盛夏,才赶到焉支山深处放牧。现在,冬天也要赶出圈去,让它们在山上溜达,不管吃饱吃不饱,到暮晚归圈了,再喂料;大哥说,野地里遛上一天的羊,晚上一加料,肯定上膘。

有年冬天,一个星期六,我开车来看大哥,顺便给他捎来了他在电话里说的几瓶给羊杀虫的药。

天阴沉得厉害,我在大哥家待了一阵,就拿上给二舅带来的几本书去了山根的羊房里去看他。

二舅正偎在羊房的被窝里看书,见我进去,立马跳下炕。二舅从我手中接过书,喜滋滋地翻看了一阵,撂在了炕头的书箱上。“正好。”二舅说,“你的脚程真好,我在炉厢里烤上了洋芋呢,应该熟了。”二舅知道我喜欢吃炉厢里烤下的洋芋。是啊,黄灿灿的,一说就让人馋涎欲滴。“太好了。”我说,“这就是口福。”

“快上炕。”二舅说,拿了个盘子在炉厢里倒腾着。

二舅把盛着热气腾腾的洋芋的盘子放在炕沿上,看我伸手去接,又拿起来递给了我,一腾身,上到了炕上。

吃着吃着,不知怎的,我突然说:

“要是有酒,吃一口洋芋,就一口酒,过阴天多好。”

二舅愣了一下,脸上还溢出了点内疚的表情。他向屋里各处瞅了瞅,轻声说,“没有。”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炕的另一边,取下挂在书箱上面墙上的酒瘪子,为了证明什么似地摇了摇,“没了,前几天就喝空了,没顾上去灌。”他说完很是失落地偎回了被窝。

但他马上又来了兴致。

“我现在去郑大的铺子里灌去。”他说,一轴身子,出了被窝。

看他拿上了酒瘪子,我也跟上他跳下了炕,一起去了郑大的小卖部。

郑大的媳妇汤霞在柜台里站着出神。

“郑大呢?”我问。

汤霞仰了仰脖子,一扭头,目无表情地说:“里屋里。”

二舅吭哧着要说什么,见我朝里走,也跟了过来。

听到里间有人在咕咕哝哝说着话,我掀开了门上挂的布帘子,郑大和一个女子围在炉子边,两人手中各捏着个盛着红酒的杯子。炉面上放着半瓶红酒。那女子看起来要比郑大小十多岁,像他女儿,但不是,我认得他女儿。

郑大一见我,先是一愣,马上喜形于色。

“你啥时候来的?”他忙站起身,也不待我回答,便殷勤地让坐,并转身从后面的一个咖啡色碗柜里拿出两个高脚杯。“二舅也来了。”他说,“快坐,快坐。”

我们在他们对面炉子边的两个方凳上坐了下来。

“刚来一会儿。过来灌点酒,和二舅过阴天。”我说,接过了他递来的红酒杯。二舅没接,愣怔怔地看着那女子。我用肘子捣了捣,他才忙不叠地接了酒杯。

二舅晃了晃酒杯,掩饰了一下。“我不喝这个嘛。喜好马场散酒。”二舅说着,又拿起放在炉台上的酒瘪子晃了晃。

郑大似乎看出了二舅的疑惑,也许还有别的端倪,解释说:“这是我的合伙人,一起往武威贩洋芋。她是武威人,认识那边洋芋加工基地的人。”又说,“先喝上一杯这个,再灌散酒。”

我抿了口红酒,无话找话地说:“生意好吧?”

“挺好,挺好。”他“咳咳”着说。一提这,郑大很是兴奋,脸上洋溢出一股志得意满的高涨情绪,“说实话,老同学面前不隐瞒,贩一个月的洋芋比开一年小卖部都强。我都打算把这铺子关了算了,说了几次,老婆不同意。”郑大说着,用一种熨贴的眼光看了看那女子。“她叫殷红。”他说,声音里带着些不安,似乎又有点别的。

“那就好。”我说,“不过,何必关铺子呢?洋芋也就秋后才贩,其他时间,也不闲着吗?”

“忙不过来嘛。”郑大口气很强地说,像是在责怪,“往车里装洋芋得快,慢了延误了时间要给司机加运费的。让她去,她死活不离开小卖部,那就得多雇人,划不来嘛。”我知道他说的她指的是谁,生怕让她听到不好,暗示性地望了望他。

“这个——”我说。

他才不管。“这几年开的铺子多,生意很淡。小卖部一个月挣的还不够我请一顿客的饭钱。”他说,提高的腔调里还带上了埋汰。

二舅不知所措地缩了缩脖子。

郑大肯定看到了二舅的这个动作,咳了两声,转了话锋。

“二舅还没媳妇吧?”他说,一副关切的神情,“快三十了吧。”

“嗯,”二舅说。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