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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王族美丽的养蜂女人
四月的油菜花,在风中涌动着黄色波浪,亦弥漫出扑入鼻孔的花香。这时候,养蜂人雇用卡车将蜂箱从南方运入北方,在我们村子一带安置下来。早于北方一个多月的南方油菜花已经凋谢,放蜂人像追逐甜蜜的猎人一样,把成箱的蜜蜂运到北方,让它们继续嗅着花香采蜜。
放蜂人会选择宽敞的草地摆放好蜂箱,然后把蜂箱打开,让急不可待的蜜蜂飞出去,田野里便响起一片“嗡嗡嗡”的声音。随后,他们搭起绿色帆布帐篷,再修一个做饭的土灶,就又安顿了家。他们从南到北,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有一个家,但迁徙生活注定了他们每个家都是暂时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向下一个地方搬迁而去。
我们村里也有很多人养蜂,我的叔叔就是其中最热衷的一个,他和村里人都用传统养蜂法,把一根粗木锯成两扇,将中间掏空后合扣在一起,就是一个蜂巢。简陋的蜂巢和养殖方法,导致每年收获的蜂蜜不多,而从南方来的箱养蜜蜂,隔几天就产一次蜜,让村里人既羡慕又仇恨。村里人称南方来的蜜蜂为洋蜂,称自家养的蜂为土蜂。洋蜂在村子一带要待两个月,我叔叔一直骂个不停,他认为洋蜂抢了土蜂的蜜。
又一辆大卡车行驶过来,它已经在村子周围转了好几圈,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地方无法卸下蜂箱。最后,他们选中离我们家不远的一块草坪,给父亲边递烟边请求容许他们在草坪上放蜂。父亲同意了,他们高兴地从车上卸下了蜂箱。父亲说,看上去他们是老实人,应该不会偷东西,让他们在这儿放蜂吧。
快卸完车上的东西时,从驾驶室下来一位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很有礼貌地向父亲点头微笑,却对站在父亲身边的我没有看上一眼。我当时并没有产生失落感,也没有仔细打量她。
一个雨后的中午,村前的小河暴涨成浑浊的洪流,但村里人却迎来了一次钓鱼的机会。我像村里所有人一样从土中挖出十几条蚯蚓,用线穿,绑在一根竹竿上便向河边走去。虽然我只有十三岁,但在九岁那年就已经学会了那样钓鱼,我颇为熟练地蹲在河边,把竹竿伸进暴涨的河中。雨水携带泥土味流进河流,河中的鱼被呛得受不了,纷纷游到岸边的清水中躲着,这时候有一团蚯蚓沉入进去,它们便争先恐后去叼蚯蚓,岸上的人从竹竿上感觉到鱼叼蚯蚓时引起的振动,便迅速提起,有四五条贪婪的鱼便落入早已准备在一旁的竹篮里。这时候全村人都在这样钓鱼,河边随处可见蹲踞着的人。
我的运气不错,在岸边钓了一会儿后,跳到河中的一块石头上将竹竿伸入河中,便因竹竿频频传来振动感而不停地迅速提起,不一会儿竹篮中便有了不少乱蹦的鱼。这时候,我身后传来一声轻柔的呼唤,是那位放蜂女人,她满脸微笑,似乎对我钓了这么多鱼很是欣赏。我对她一笑,又低下头专心钓鱼。鱼很多,不一会儿竹篮便沉了。有的鱼被钓入竹篮后乱蹦着溅起水花,惹得站在河边的放蜂女人开心地微笑。
终于,她按捺不住也想钓鱼的冲动,先是叫了一声我的名字,然后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江苏话。我从她的手势明白了她的意思,于是跳回岸上,让她跳到那块石头上去,把竹竿和篮子递给了她。她用我的方法很快便钓上了鱼,乐得满脸洋溢着喜悦之色。她的笑容竟是那么迷人,我盯着,眼都不眨一下。她因为钓鱼入迷而对此毫无察觉,但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奔涌。我觉得不好意思,便赶紧扭过头去,但转回头来再次注视她时,我被她的美妙线条吸引,第一次觉得女人居然那么好看。我愣愣地看着她,我当时的神情一定很反常,好在她并没有发现我的神情,直至羞愧像一盆凉水一样把我浇醒,我才赶紧转过身去。
我青春期的第一页,就那样在那一瞬揭开了。
我不知道在那第一页上应该写下什么,但我渴望去填写,以至于涌上心头的恐惧和羞怯,也让我觉得是一种享受。自那天之后,我对那位放蜂女人充满想象,有事没事总从她的帐篷前走过,我渴望见到她,希望能与她说话,但她似乎很怕太阳光似的从不出来。我祈求上天再下一场大雨,那样的话我便可以用钓鱼的方式接近她,但老天爷不帮忙,天空每天晴得连一丝乌云都没有。
我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触碰隐藏在内心的幻想,也不要失望、窘迫和苦闷。就像我不知道那个养蜂女人来自哪里一样,我同样不知道她是否会注意到我,是否会走到我跟前和我说话。反省让我在内心生出自律意识,亦下决心要让自己从苦闷和憋闷之中解脱出来。有了那样的想法,我终于觉出一丝轻松,遂决定再也不胡思乱想。
不久,我迎来平生第一次收蜜蜂归巢。我们家桶养的那些蜜蜂,总是在天气开始热起来时分巢。天一热人的瞌睡就多,所以蜜蜂分巢时人们都在睡午觉。奇怪的是,它们从母巢中飞出后会围着房子嗡嗡叫,平时听到的只是单个的蜜蜂叫声,分巢时它们有几百只,很快就会把主人吵醒。我叔叔便让我拿起长竹竿,挑起圆形的蜂罩,伸到它们中间去寻找蜂王。如果蜂王钻进蜂罩,其他蜜蜂也就跟着飞进去,并很快抱成一团,那时只需把蜂罩放入桶箱里,就又是一巢蜜蜂。但有时候蜂王死活不进蜂罩,像是要带领它的子民飞走。叔叔便提来一桶水,用木勺舀起水向它们泼去,嘴里喊着:“蜂王进斗,蜂王进斗,白雨来了,白雨来了。”有时候蜂王能被这种办法治住,会带着蜜蜂们钻进蜂罩(就是叔叔说的那个“斗”),我便按照叔叔的指导小心翼翼地降下竹竿,提住蜂罩放入早已准备好的蜂桶内;有时候蜂王并不被那种“白雨”吓住,带领蜜蜂们飞向远方。叔叔看着那个黑糊糊的集群慢慢没有了影子,叹息几声回去继续睡觉。我也因为没有收回一巢蜜蜂而失落,睡到太阳落山都不起来。
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那些进了蜂桶的蜜蜂。叔叔把蜂罩放进蜂桶后,并不急着把蜂桶口关上,而是站在一旁观察。我和弟弟不知道他在观察什么,便也蹲在他身边观看。那种等待是漫长的,蜜蜂一只一只爬出蜂罩,在蜂桶上趴成一片,等到所有的蜜蜂都趴下,蜂王才会出现。它慢悠悠地在众蜂背上走着,好像在检阅这个新组成的王国。这是养蜂人唯一能够见到蜂王的时刻,它确实比所有的蜜蜂都大,其气质更是卓尔不群。蜂王走过的地方留下一条湿湿的痕迹,不知是蜜汁还是什么,有几只蜜蜂爬起身尾随在蜂王身后,吻着蜂王留下的那条痕迹。村里的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少年对我说,跟在蜂王后面的那几只蜜蜂,在今天会成为蜂王的老婆。他比我大了几岁,一说起这个话题便是一副要大谈特谈的架势。我讨厌他毫不掩饰的兴奋神情,便把头扭到一边不与他说话,不料却发现那位放蜂女人站在我身后,而且对蜂王和那几只蜜蜂很感兴趣,让那少年讲讲它们的事情。那少年显然不够成熟,亦没有经验,所以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没有说便低头跑了。她又让我讲,我粗喘着呼吸说不出一句话,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脸上泛着红晕慌忙走了。
她脸上的那层红晕,又像大手一样拽住了我,让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我,再次陷入无力自拔的眩晕之中。我陷入回忆和冥想之中,在心里回忆着放蜂女人在那天钓鱼的情景,想象着种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那个年龄看见女人的乳房,让我既惶恐又欣喜,似乎一枚苹果就在眼前,我一伸手就可以握住。但我毕竟只有十三岁,但当那种渴望冲涌成一种莫名的甜蜜时,我不敢偷偷在内心品尝,唯恐一不小心会滑入耻辱的深渊。
放蜂女人在无意之中让我陷入混乱的期待和幻想。有一天我恍恍惚惚走到她的帐篷后,我感觉到她就在帐篷里,那一刻我内心涌起从未有过的热流,一冲动便用手去摇动帐篷,渴望她能明白我的心思,从帐篷中走出来。那一刻的我已经完全眩晕,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是否理智,更不知道我的莽撞举动,会引发超出我承受能力的事情。她跑出来瞪着眼呵斥我,质问我干什么,并用厌恶的眼神示意我走开。她为了让我听明白说了普通话,我听得明明白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被一双大手死死摁在了地上,看见地上有幼小的蚂蚁在爬行,我恨不得也变成它们中的一只,躲开这位放蜂女人,也躲开这个世界。她发现我神情失常便推了我一把,大声喊叫一句后就走了。羞耻与恐惧让我脑中一片空白,它们交织在一起犹如大火一样焚烧着我,让我再也看不清她的背影,也没有觉出她身上有一丝美感。过了一会儿我清醒过来,伤心和害怕让我再也不敢停留,便转身逃离。一次意识错乱的冲动,让我迷失了自己,以至于一路狂奔都好像甩不掉耻辱的尾巴。直至回到家才好受了一些,但我却不敢到家人跟前去,好像刚才发生的事已写在我脸上,人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所有的放蜂人在一个夜晚都将蜂箱装车拉走了,我去那位放蜂女人住过的地方看了看,一些没来得及入箱的蜜蜂在嗡嗡乱飞,像是一片低沉而又密集的哭声。它们因为没有及时回来,便丧失了回到蜂箱的机会,不久就会在一场大雨或一个寒冷的夜晚死掉。那位放蜂女人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好像从没来过一样。我内心一片空白,又莫名地欣慰,好像我一直隐藏的罪恶,终于随着她的离去被遮掩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我像是偷了一次东西,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很羞耻时,便恐惧地松开手,看着阴影从我手心散开,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晚,我梦见了那位放蜂女人。梦是一个错乱的世界,我好像在挣扎,又好像在沉沦。醒来后我发现脸上湿湿的,一摸才知道是泪水。泪水在脸上浸出一股凉意,然后滑到了唇角,我下意识地用舌头一舔,觉出一股苦涩的味道。
离家出走
我在火车站的售票窗口前徘徊,眼睛在一溜火车站名上看来看去——天水-南河川-山阳川-新阳镇-甘谷-武山-陇西-定西-兰州……我想离家出走,躁动心理让我无法好好上学,一直想离开家到外面去。我不知道外面有怎样的世界,但我固执地认为一定很好,正等着我的双脚迈动过去。我含糊不清地对父亲提出不想上学,想去外面闯荡一番的想法,父亲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我疼得无力站立,身体好像要在地上软成一摊泥。我第一次产生的人生幻想,在我内心是那么甜蜜而又温馨,但父亲却让我承受了疼痛。我在忍受疼痛的同时第一次对父亲产生了仇恨,趁他不注意卸掉他闹钟上调整时间的螺丝帽,扔进了河里。我不知道那是发泄,还是报复,当我觉得河水可以把螺丝帽冲走,他永远都找不回来后,我内心亦第一次体味到了反抗的快感。结果,我的屁股上又挨了两脚,但这次我却没有感觉到疼,因为这两脚踹去了我心里的愧疚,也让我下定决心要离家出走。叛逆像一张清晰的线路图,我觉得去实施图上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所以在那天早上,我揣着十块钱去了火车站,想让火车把我带到远处去。
在牛肉面馆吃面时,我认出了邻桌的一位女孩,她在一个皮影剧团唱皮影戏,去年来我们村里唱过,今年又随戏班子出来了,穿的是一条和去年一模一样的牛仔裤。我边吃牛肉面边想,她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既然她能在外面闯荡挣钱,为什么我就不能呢?吃完饭,我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不排除吃饱的原因)。我在一个烧饼摊上花两块钱买了七个烧饼,本来一个烧饼三角,七个应该是两块一,但摊主见我掏出了两块钱,如果卖给我六个便是一块八,还要找我两毛钱,他想挣那两毛钱便给了我七个烧饼。我的十块钱在刚才吃牛肉面时花了一块,现在又花掉两块,口袋里还剩有七块。这样细细算着账,我觉得自己是聪明和有能力的,这次出去足以打理自己的人生。我拎着装烧饼的塑料袋径直走进火车站,内心有兴奋也有紧张,我第一次为自己作出了重大决定,尽管我不清楚自己要走向哪里,更不清楚前面有什么在等着我,但我坚信只要一脚迈出去,路便有了,我的人生就开始了。我想起村里与我同龄的几个少年,他们在冬天受不了寒冷,还会哭着向他们的妈妈要手套。我还听说有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居然在喝羊奶时还在用一两岁时用过的奶瓶。我与他们不一样,我要早早地走一条自己的路。
售票窗前没有几个人,不一会儿便都买上票走了。我走到窗口前问售票员:我要买一张到陇西的票,多少钱?刚才一番寻思,我放弃了去兰州的想法,我觉得兰州既然是甘肃的省会城市,那么就是不容易让人安下身的大地方,我害怕自己会在兰州迷失,所以我决定去我认为并不大的陇西。窗口内很快传出一个女人好听的普通话:到陇西十块钱。她的声音很好听,但却给了我当头一棒——我的口袋里只有七块钱,怎么办?我一时傻在了那里。售票员断定我的钱不够,便从窗口喊叫下一位去购票。下一个买票的人走到了窗口前,好听的普通话已与我无关,我怏怏然走出了火车站。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我把那七个烧饼藏起来,那是我出去的口粮,千万不能让家里人发现。昏昏沉沉睡了一夜,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家里人都还在睡觉,我悄悄起床背上装着那七个烧饼的小包,开始实施我早已想好的计划——我要去抓鸡圈中的两只大公鸡,然后去卖给伐木的林业工人,不久前他们买过村里的鸡,像这么大的一只公鸡可以卖到二十块钱,两只就是四十块钱,不但可以买到去陇西的火车票,而且还会有剩余。也许,黑夜里产生的想法在黑夜实施更容易成功,我要趁着家人还没有醒来赶紧行动。第一只公鸡很老实,我一把便抓住了,但第二只不老实,不但躲开了我的手,还立即嘶鸣起来。我当即决定放弃它,提着已抓住的那只公鸡急速出门,飞快地向林业工人居住的地方跑去。一只公鸡卖二十块钱,加上我原有的七块钱,我会有二十七块钱,我心里高兴,但我又提醒自己必须赶紧离开,刚才那只公鸡突然嘶鸣了几声,一定吵醒了父亲,如果他发现家里的一只公鸡不见了,即便是追到陇西也一定要追上我。有一年村里的一个人耕地时向我们家的地里压了两犁,让他的地多出了两犁,能多收二三十棵玉米。父亲什么也不说,只是用眼睛瞪着那人,一直瞪得那人老老实实向他地里挪回两犁,把侵占我家的地还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