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跟我来(中篇)

作者: 贺滨

白   鲟

这支队伍看上去和平常的自驾游团队没什么两样,只是那两个孩子的加入,还是引发了小小的骚动。

他们的队长叫李航,原本计划就他们五个人,李航后来说他一个表妹要参加,大家起初也没太在意。出发集合的地点,就定在北环高速口下红星美凯龙门前,那儿有块相对宽绰的坝子,当上午十点半钟的约定时间过去了一刻钟,李航和伙伴们才看见两个半大孩子一前一后,怯生生朝他们挨过来。

那真是两个孩子,还带着稚嫩的神情,两人都一身松垮垮的嘻哈打扮。七月份K城的天气照例自天亮起就进入了烘烤模式,空坝子里又不见树荫,所以李航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黏着的油汗,他们瞬间暗沉下来的脸色明显强抑着恼怒,让那个表妹儿明显被吓住了,介绍同伴时两眼躲闪,声音发抖:“我同学林皓文,他特别厉害的。”

李航依旧铁青着脸,咬牙切齿说:“我表妹儿何依依。你俩就坐我后座吧。”

两台车就这么上路了。李航Jeep指南者的后座,装备占去了起码一半空间,俩孩子缩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直至过了K城收费站,李航将车载音响里的许巍拧到塞满整个车厢的声量,才用缓和的语气问两个小家伙,“知道唱歌的是谁吗?”那男孩立刻展露出自来熟的天性:“许巍啊,哥,这谁不知道啊?”

他们很快展开了一场关于许巍名曲的讨论,林皓文最爱《蓝莲花》,李航选了《曾经的你》,何依依居然挑了个冷门的《时光》,她说这歌里头暗藏了一场伤心但却温暖的爱情,李航手握方向盘,发出胸腔共鸣的大笑:“妹儿,你不简单啊。”

他一向是有些疼爱这个表妹的,他打小就听自己母亲也就是何依依的大姨说:“依依这孩子可怜啊,没落地就没了父亲……”而关于那神秘父亲的踪迹,他母亲却始终欲言又止,李航也因此对依依表妹格外迁就,即使她在许多时候显得有点儿过分骄纵。

李航他们这次并非普通意义上的出游,而是奔一条神秘的大鱼而去。大鱼名叫长江白鲟,1985年以来,就在长江沿线那些幽暗、迂回的河道中消隐无声,几乎被专家们宣判了灭绝。十多天前,李航他们组织里一位自由摄影师却得到线报,说是K城巫山县大宁河畔,垂钓的渔民在月光下看见了长江白鲟的脊背。一群人在微信群里炸开了锅,跃跃欲试,要用镜头定格传说中的白鲟,改写历史。要知道,自上世纪50年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类拍到过白鲟的清晰照片。

仅用了一周,这个特别行动小组就组建完成了。他们同属于一个民间野生动物保护组织,平常通过论坛、贴吧、微信联络,不定期还会组织小规模的集体活动,寻访某条河流的源头,并在那里拾捡垃圾,或是曝光宰杀、食用野生动物的恶行,最后拍摄制作成图文专辑,在网上发布。他们大多各自拥有安身立命的职业,只能利用年假出动。

一次闲聊,何依依无意间透露了表哥追拍长江白鲟的计划,林皓文的疯魔就此点燃。他由衷赞叹说:“牛哦,太牛了。”然后他不知从哪儿查了一通资料,告诉何依依说,《诗经》的诗句中,居然也能找到白鲟的踪影。它是水中大象,淡水鱼之王,一吨是它们通常的体重,它可以生吞所有不幸和它遭遇的对手。他还跑去李航他们的贴吧疯狂留言,当他得知白鲟小分队的行程恰好在暑假期间,就拉起何依依,谋划参与其中。

对林皓文突如其来的环保热情,何依依略微有些迟疑,但联想到他一向爱出风头、并阵发性头脑发热的秉性,也就依了他。她开始向李航发起一轮又一轮软磨硬泡、死缠滥打的游说攻势。在答应了绝对服从指挥、确保安全,并征得她母亲也就是李航小姨何维的同意后,何依依才正式向林皓文宣布了堡垒攻陷的好消息。那一刻,对面那个男孩欢呼狂喜的样子,让她暗自感动了好久。

一路上,林皓文谨遵何依依让自己好好表现的叮嘱,简直对长江白鲟话不离口。他甚至对白鲟因为视力退化,只能靠皮肤上密布的梅花状陷器和罗伦氏器,像雷达一样在湍急水流中找寻前路的特性,也津津乐道。虽说临时抱佛脚的痕迹太过明显,少年得志的张扬也有些显摆过度,但全程六七小时的激情渲染,尤其最后那句总结发言,“哥,我有个特别强烈的预感,这次我们一定能如愿以偿,带给全世界惊喜。”让李航在巫山县城的夜色中泊车时,几乎有点喜欢上了他。

这队人接下去的行动有些飘摇不定。这个最小编制的车队开始奔赴双龙镇的大宁河畔,仿若飞蛾扑火。那里几乎要算长江三峡风景最为秀美的河段,他们追随河面上神出鬼没的渔船,沿途打探那个忽明忽灭的白鲟神话,一路上还因为长江白鲟究竟是不是白色争吵不休,各自搬出论据,却又都找不着压倒性的铁证。这让他们的搜寻愈发接近盲人摸象。

两台越野车行至双龙镇下属那些最为偏远的乡下,甚至进了村。有时候道路根本无法通行,只能弃车徒步,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甚至是野蛮生长的密林中急行军。随队的两个孩儿,却奇迹般地并没有成为这支“敢死队”的拖累,林皓文更是和队里的成年人展开了暗中较量,他在铺着厚厚落叶以及其他腐殖质的林地间猫腰前进,并不大理会身后已上气不接下气的何依依。有好几次他都因为求胜心切,被脚下错综复杂的树根绊倒,摔倒在泥地里却仍旧哈哈大笑。

他们中间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发生在李航和那个报料摄影师之间。李航眼见道路崎岖,那一湾碧绿的河水也慢慢来到了潺潺小溪的上游,断定像白鲟那样的大型鱼类已不可能在此寄居,主张探险就此放弃。摄影师却执拗地相信自己的线报,认为现在只是黎明前的黑暗,放弃将带来终身遗憾!

大多数队员都保持了中立态度,惟有林皓文挺身而出,坚决支持摄影师。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编外队员的身份,一再重申自己出发前的强烈预感,他的那张尖尖的小脸涨得通红,因为担心行动取消而呼吸急促,居然成了全队意见天平最终倾斜的决定性砝码。

结果,李航那辆指南者的右后轮,傍晚七点天色刚刚擦黑时,终于在那条蜿蜒的碎石子路的中央爆胎。这时,即便那个摄影师也缩回到另一辆帕杰罗的后座上不再吭声,而林皓文却热切地忙前跑后,当起了李航换胎的第一助手。他纯真到毫无羞耻之心的地步,让李航也没法和他置气。

他们那晚最终驻扎在巫山县城。一行七人找了家家常菜馆,摆开满当当的一桌,执意要大醉一场。酒桌上林皓文同样骁勇善战,频频出击,猜拳伸出来的手指坚定并极具攻击性,接近于一只好斗的公鸡。

这场凄凉旅程的参与者们事后回想起来,那晚酒局林皓文脸上癫狂的神情,还有他张口就来的“两路口涨水,七星岗闹鬼”“骑个烂摩托,八方找老婆”之类猜拳行令的言子儿,几乎成了他们关于那个年轻人晦暗记忆里最为闪亮的瞬间。

宾馆临江,两层楼的底下是类似吊脚楼的结构,他们在分配房间时略费了些踌躇。刨去原本的一对夫妻,何依依最后和队中市中区新华路那个电器店老板娘结成了一对。老板娘穿一条紧绷绷的七分裤,何依依随着她扭动着,拐进了二楼的房间。

第二天清晨,李航蓦然惊醒,却发现对面的皓文床上空空如也。他不露声色地下楼,在慢慢苏醒过来的县城搜索,眼睛不放过沿途任何一个可能的角落。他最终在江边码头的石级上发现了那两个孩子。石级面对长江,豁然开朗,他们在那壮阔石阶的顶端紧紧地搂抱,惟余一片天苍苍水茫茫。

这情景一时间让十几米开外的那个兄长有些进退两难。

平心而论,作为表妹另一半的林皓文,并不算是个太差的对象,但这个比何依依年长了十五六岁的表哥,还是感到了隐隐不安。那个男孩实在太不安分,就在头天酒后的深夜,还闹着要拉李航一起去江边,说那会儿的江里说不定会有一只白鲟冒出来呢。如此旺盛的想象力,在李航看来,暗藏了某种说不清的不祥之感。而且作为在校的大学生,林皓文沿途的表现,也太过激进了些。对,就是激进,他对于那不知是否还存在着的鱼类的渴求,那种没法被满足的执念,都让李航认定了他并不是自己表妹理想的托付之人。

他们将离开前最后的晚餐,选在了江边的那个坝子上。

话题仍然离不开长江白鲟。他们抱怨起了早年间沿江工厂的排污,恨不能挖穿江底的采砂作业,目空一切的巨大航船,这一切最终让那神奇的鱼王断了生路。他们紧接着围攻起了报料的摄影师,说那个声称亲眼看见了白鲟的渔民,莫不是在夜钓的晚上做了个梦吧。他们甚至猜测或许就是那个渔民捕获了这长江里最后的一条白鲟。

没人留意到林皓文的怅然若失,这支队伍作出了撤回市区的决定,让他垂头丧气,闷闷不乐。李航后来回想起那孩子坐在桌边的样子,就像他心爱的玩具被强行掠走了一般。天下起雨来,这群人里有人开始拽文:“不是巴山夜雨涨秋池吗,怎么秋天没到,夜雨倒先来了?”直到那时,他们才发现那孩子早已不声不响离席,消失了踪影。

他们沿江边的石级开始找寻,那一段江岸相对平缓,江水流经这里,被重山抱拥,也平躺、舒展下身子,做回了一个温柔女子。那夜的雨不大,颗颗粒粒,沙子一般探入人的发丛深处和衣裳的褶皱里。水雾蒸腾而起,如稀释的奶粉,在夜晚的空气里流淌得到处都是。李航他们的寻找变得像是无头苍蝇,其实从一开始他们就不知该去哪儿锁定目标,直到被黑暗里爆发的争吵声所吸引。他们循声而去,看见了那个白衣少年,那时,他已和一个黑色雨衣的人影抓扯了起来。

黑雨衣就是个夜钓者。那晚的夜钓者并不多,不足十人的样子,稀稀拉拉散布在喧闹夜市堤坝下的暗影里,不知皓文为何偏偏瞄中了那人。

那人高大孔武,黑色胶皮的雨衣遮去了大半脸孔。李航他们事后议论起来,众口一词将那人形容为奇幻小说里的邪灵,或是电影中的杀手。那晚初见之下的惊骇,在他们心中久久不散,他们始终搞不明白,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在那个时辰出现在那里。

两人的撕打中,看上去林皓文应该是更加灵动和激越的那一个,他的退避和攻击富于弹性和变化,雨衣男一直被动回应,笨拙而僵化的动作显示出,他已成为那场小脑对决的失败者。但他们的战斗却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黑暗中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林皓文就歪歪斜斜地倒地,像忽然断了线的木偶,倒地动作狼狈不堪,与他之前的光彩夺目简直判若两人。

那把刀子,应该是夜钓者用来打理钓具或其他杂物的工具,抑或那人原本就是刀具痴迷者,刀不离身。当那把刀子作为伤害案的证物被拍成了照片,李航看着,觉得黑乎乎的平平无奇,而且奇丑无比,但却足以刺穿那天衣衫单薄的林皓文。

那人在警察的询问记录里说,是林皓文率先发起攻击的,污言秽语,说什么就是他们将江里的白鲟赶尽杀绝的,一度还伸手强夺他的渔竿。案情简单得近乎无聊,但李航脑子里的疑惑却愈发浓重,他搞不明白,难道仅仅是那晚他们关于长江捕鱼的声讨,就刺激得那孩子做出了如此极端的行为吗?而且,那孩子从始至终的欲求不满,又究竟来自哪里呢?

他在漫长时间的流逝后,仍不时回想起那个孩子的遗容。那还真是个孩子啊,当他被推进巫山县医院急救室的长廊,担架车猛地撞开那雪亮手术室的弹簧门,他都一直保持着那种愣头愣脑、懵懂无助的模样。那是一个少年刚要出发,准备去经受所有未知的考验,尚且完好如初的模样,但在那一霎那却被否决了所有可能。他白T恤的胸前,顶着一只Paul Frank的大嘴猴,那里此前污黑的血迹,被雨水洇湿,慢慢褪色成了一片粉烟云。

全家福

大约十四天后,K城市中区嘉滨世家小区大门外,母亲何维强拉着女儿何依依,准备前往林皓文的家中负荆请罪。天气阴霾,母女二人东张西望,都有些畏缩不前。

之前的一天,林皓文的尸体装在冷冻冰棺里,拉回了石桥铺殡仪馆。何维感到这起事件牵扯到自己的女儿和侄子,就特意请假,出席了那个潦草的火化仪式。蹊跷的是,男孩那边却没有一个亲人到场,她追问何依依:“他家里人究竟怎么回事,这像什么话?”

何依依一脸无辜地说:“他从前就跟我说过,他们家里人都死光了,他爸他妈都死了啊。”

孩子的班主任告诉何维,他只知道眼下只有林皓文跟他爷爷两个人相依为命,爷爷不久前中风,卧床不起,无奈将丧事全权委托给了学校方面,“我们完全是出于人道的考虑,才出现在这里的。”

这个无人送别的孤儿,临进焚烧炉的最后时刻,何维还是鼓足勇气上前看了他最后一眼。年轻的面容在入殓师娴熟的化妆技术下完美如初,依旧眉清目秀,却带有某种飘浮的虚无感,像是纸片儿上灰扑扑的画像。何维凝视良久,感到了眼前的幻象背后,当初活泼泼的生命早已烟消云散,就呆在了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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