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发泄馆

作者: 周如钢

她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

头发略湿,脸色微青。一袭黑衣上苍白的脸蛋,妩媚而冷酷。她把钱丢在我面前,轻描淡写里带些寡淡的香味,眼皮微抬,说,今晚我包场。有一丝惊喜从心头掠过,距离营业结束只有一个小时了。这个被雨打湿的夜混沌而沉重,星辰淹没,城市暗黑,生机全无。百无聊赖的我在她到来的前一分钟还在想是不是可以提前关门。

每逢雨天、寒天,确切地说是每逢雨夜寒夜,都是我独守一馆。事实上,我只上夜班。一是我晨昏颠倒,早上不起深夜不睡;二是上午不开馆,因为没什么人会在上午要求发泄。白天那么长的时间是用来积攒情绪。家庭之间,夫妻之间,同事之间,上下属之间,客户之间,将一根根毛细血管或小碎毛收拢起来,滚雪球一般随着日光的移动慢慢地吸附、缠绕。又或是个气球,日光的升温不断地使之膨胀再膨胀。到了日暮,进入黑夜,球体无限胀大,冤气怒气火气等充斥其中,将球壁磨得薄如蝉翼,此刻,一根针轻轻一挑,便可以将它刺破。

我的情绪发泄馆,就是这么一根针。

为了让这根针的功能得到完美体现,我并没有落脚在闹市区。繁华空旷的地方最好,但现在的城市,繁华之地不可能空旷。每个人都活在过度挤压的都市丛林。所以,地址可以适当偏一点。这,既有利于熟人不相见,更有利于隔音。只是缺点也显而易见,上夜班就是员工的大难题。当然,即便他们偶尔上了次夜班,我也揣着颗焦灼的心。不到打烊时刻不宁静。要知道,发泄两个字注定了这是个不一般的存在,注定了上门的都是负面情绪爆棚的家伙。所以,这事儿得我自己来。有三长,或两短,我自个儿接着。

按照规矩,我得告知发泄的方式,以及存在的安全隐患和需要自负的责任,当然重点是要签一份责任合同。但她明显等不及了。我还没把防护服拿出来,她就进了门。

所幸,她进的是哭吧。

哭吧是发泄馆进门后的第一个馆。我在哭吧里贴满了刘德华的歌词。“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就算下雨也是一种美,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机会”两个字特别大。墙上是一帧又一帧暴雨倾盆的画面,LED的画面全景式随时变换,晴天霹雳,暗夜风暴,泥泞行程……但都显得真实而压抑,冷酷而绝情。画面上,有男人的背影,也有女人的背影。但我删去了男人两个字。所以,这个馆与其他的馆一样,男女皆收,只不过,相对而言,女客户更多一些。

一个馆的正常营业时间是半小时。也就是说她进门随便挑挑拣拣,也只能发泄两个馆。但她一直没出来。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已经是崭新的一天,在跨越两个日子的时间段里,我的心似乎从脚下的石头缝里抖抖索索地爬到了云端。这是开馆以来我第一次高频率高分贝的心跳。

开馆前自然有过担心,喝醉酒的,纹着身的,说是来发泄,实则来砸馆,怎么办?所幸,社会治安不错,这样的场景不曾出现。所以,除了心跳在数钱时会有略微的波动外,其他一切照旧。更何况我自认为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一般的事不足以让我增加心跳的幅度。

但今天不同。

我对着话筒喊话,不同的话筒连着不同的馆,声音是轻的,极尽一个男人该有的柔和。情绪发泄馆的营业时间到十一点,请您准备离场。其实我喊话的时候已经超过了十一点,但几个馆却如开水倒进冰水里,完全没有反应。

我告诉自己,要包场的人,一定积攒了太久的情绪,可能是一个月,也可能是一年甚至几年。所以,区区一个小时,或许真的不够用。你不知道这个球有多大,几个馆怕是如绣花针扎铁球也未可知。而且,按时间算,那一大把钱甚至可以发泄到天亮。

只是,我现在的担心已经成了一棵树,从萌芽到参天只用了几十分钟。

为了保护客户的隐私,我没有装摄像头。开这样的馆,你见到的最好都是陌生人。来这样的馆,也没人愿意见到熟悉的面孔。因为没有人希望自己歇斯底里和张牙舞爪的一面被其他人看见。所以,回头客是有选择的,就像戴着面具的我一样。大多数人进馆还会多扫描我几眼,表达一下冷嘲热讽和充满好奇的语气和神情。但我知道,他们内心是欣喜的。我的面具告诉他们,我谁也不认识,当然,他们也不认识我。而她从付钱到进门,没有多看我一眼,这明显有别于常人。

因而,今天这样的情况,没有摄像头就成了我的软肋和硬伤。我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转了无数个圈,在发现时针硬硬地指向了十二点之后,我进了馆内的各个吧。我得一个一个查过去。万一出点什么事,再高的营业额和利润都无济于事了。

哭吧里没有她,但我闻到了两小时前的淡淡香味。

柔软美学吧里没有她。硅胶人物一个个还是该站的站,该坐的坐,只是姿势明显有些歪歪扭扭。而其中一个硅胶男人眼球凹陷,臂膀带伤,似有血浆从身体内溅出,全身落了星星点点的红色芝麻。在他们的身上,我极尽嗅觉的捕捉能力,除了汗味,两小时前的香味零零碎碎,也四处散落着。

暴力街区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漆黑。我大吃一惊,伸手门侧,灯亮时,我发现,里面狼籍一片,电脑、手机、书本,还有冰箱、彩电,全被砸成了稀巴烂。我瞄了一眼,键盘已经没有一块超过大拇指大小,大块的也只剩掉了漆和凹凸状的冰箱门了。在三个小时前,我曾把这里好好打扫了一遍,清理了所有的碎片,归置了七八成新的电脑和冰箱。有时候,有些人进这扇门,只是为了看一眼。我得让看一眼的人也舒服,这么新的东西,你下得了手么?下不了手很好,说明你的情绪还不是那么恶劣。下得了手也很好,一定能还你一个崭新的自己。

女人坐在墙脚,曲着双腿,头埋在膝盖里,双肩略微抽动,而从双肩到手臂,有红褐色的条状液体匍匐着,星星点点的红更是闪缀其间。我相信,她的黑衣上也已沾染许多。我知道,这是真正的血色,这是必然的。尽管有所准备,但心里仍然掠过一惊,毕竟是女人,哭或许更适合她们,过于暴力的发泄难免会伤到自己,更何况她还没穿防护服。伸手去拉,她没有动。我缓缓地蹲下身子,我知道我需要把每天训练的一些语言从喉咙里放一些出来。

世间万事大到天崩地裂,没有什么过不去。

你以为你看到的人都比你过得好,其实他们只是做了伪装。

一切交给时间,时间会判断对错。也或许这个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对错,只在于你怎么想。最重要的一点是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天不会塌,如果,有一天,天真的会塌,一定有个子比你高的人顶着。

不要沉湎于风雨,学会努力看远方的彩虹。

……

我温炖着心灵鸡汤,一匙一匙地灌。鸡汤不能太浓,身体不好的人服用不了过于滋补的东西。凡事得慢慢熬。这段时间的回头客,至少有三分之一,是我熬出来的。当然,我并不刻意。开这样的馆,学会察言观色是最起码的。发泄了一通仍然无法排解郁结,那花的这笔钱就不值。我一定要让客户觉得值了。我没学过心理学,我只是知道压抑郁结的滋味。我无法深入每个客户的心里,也不可能知道他们都犯了什么心病,藏着什么心事,但我真真切切地发现,我的心除了想赚钱之外,还是扑通扑通在跳。

所以,虽然不是每个夜晚都需要煮,但每天我当班的营业额一定比员工的强。

其实,这些鸡汤我自己也喝,曾经有段时间,天天喝,喝到吐了才发现,很多问题仍然无法解决。于是,我有了要开个情绪发泄馆的想法。当然,需要我熬鸡汤的人并不多。在这个社会,人家只是希望在发泄馆内撕下面具,而撕下面具的那一刻,他希望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

除非是小年轻,二十来岁这种。他们不进哭吧,他们一来就进暴力街区,砸电脑砸电视,砸手机砸键盘。但他们进去时,个个嘻笑颜开;出来时,个个春风满面。甚至他们群进群出,一起带着哄笑一涌而入,一起带着互相的鄙夷的笑鱼贯而出。我不知道他们是来尝鲜还是发泄。一开始我以为柔软美学才是他们的专属,但结果令我哑然。

我当然管不了太多,开心就好,收钱就行。

一部分是三四十岁的年轻人。都是年轻人,但年纪的大小和性别的不同宣告了发泄方式的不同。我不去猜测他们的缘由,我喜欢他们没有缘由的发泄。图一乐最好。如果不是图一乐,我那花了好几万的大型广告牌一定可以触动他们。上中下三行。第一行,忍无可忍,便无须再忍。第三行,城市青年防丧指南。中间一行是大大的五个字,情绪发泄馆。三行三种不一样的字体。在字体边缘的左上角,还有一个武术明星英气逼人,剑眉倒竖,眉心打结,却是凌空出拳,那一拳虎虎生风,走得越近,越会让人觉得那一拳就要落你脸上。这时,你就有了发泄的冲动。你会想到很多需要忍又不想忍的事。而右下角,则是一个坐在台阶上的男人,他将头低垂着,右手撑在额头上,眼睑朝下,眼眶中的瀑布自上而下。我相信,很多人不会在意,也没人联想到左上角跟右下角的完全不对称的关系,但这个画面却实实在在地无数次出现在哭吧里。

说到哭,其实,十几个平米的哭吧确实接待过男客户。是在开馆不久。一个瘦弱的男人,皮肤黝黑,像是终日暴晒在日头下,而头发却明显稀疏了,残留的还带着些灰白。他犹犹豫豫地靠近,结结巴巴地说想进去看看。问了问价格,哭吧最便宜,五十块半小时。他又犹豫了半天,掏了钱。他没有签合同,哭吧不需要签合同,只要你自己的眼泪管够就可以。半个小时后他出来了,眼泡肿了,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出了馆,他在我的小卖部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白酒,咕嘟咕嘟几口就倒进了肚子里。末了又说,再来一瓶。我递给他,他却递给了我,说我请你的。明显的外地口音,我面露难色,我是老板,吃人家的有些过意不去。怎么?你自己的嫌便宜?拗不过他的盛情,我打开也抿了一口。有点辣。他说,够辣才够劲。话外,他一下子脱去了刚来时的羞赧和不安,说,你这面具带着不热么?

我说热。

那为什么不摘下?

我说,不想让人看见我。

他笑了,你这是自欺欺人。

我也笑,笑声从喉咙里传到面具外,听起来有些不真实。谁又不是自欺欺人?

他一下子止住了笑,说得好!声音里满是酒精的味道。

我抿了一小口,吱一声,但不说话。

他又说,为什么哭吧这么便宜?

便宜么?我纳闷。相对于柔软美学和暴力街区的每半小时200和400,哭吧确实便宜了。可是,这年头嫌贵的人多,嫌便宜的人几乎没有。最关键的是他明明在进馆前还犹豫着,这会儿倒嫌便宜了。我解释,哭吧,我只提供场所,眼泪是你自己的。我没有多少成本,所以便宜点。

他猛喝了一口酒,盯着我,说,你是一直戴着面具么?

我说是。

他说,你从来不摘下?脸上烫伤了,还是眼睛不好了?

我没有多说话,我也盯着他,若无其事地说,我的面具就是我的皮肤。

他笑了,又灌下一口酒,说,告诉你,哭吧,应该贵一些。你要知道,车库有探头,马路有探头,喝多被人说,醉酒被人笑。没有地方可以哭,你这个哭吧,可以多收点。

这么一说,我由衷地露出笑意。嗯,不反驳。

半个月后,他又来过一次,还是有些温文尔雅的样子,慢条斯理,说话犹豫着,却果断地进了暴力街区,十几分钟的时间,把我刚进的五成新的液晶电视机砸得粉碎。他说,这台电视机跟他老板办公室那台一模一样。

那天的他穿着防护服带着帽子,出来时气喘吁吁。他说,你应该在暴力街区设几把椅子,累了好坐一下。我说不,进去了就得用光力气,瘫坐在地上才好。

我拿了瓶啤酒给他。他一口气喝了半瓶,泡沫糊在唇上,却抖动得厉害,说,面具老板,我问你,工地上一个工人从吊车上摔下来,现在很多人包围了我办公室,但我手上一分钱也没有。老板是转包的,转包给我时说承包人都排着队,抢都抢不到,给了我还是我运气,没有及时打钱,所以之前付的工资都是我垫付的。现在呢,所有人都围着我,他们已经把我在工地的办公室砸烂了。你说我怎么办,怎么办?说着说着,他又瘫在了地上,转眼,眼泪从眼眶涌出。

我的心一下子被什么扯住,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我拿出一袋花生米和一袋泡椒凤爪,撕开。然后我用牙咬开一瓶啤酒,也灌了一口,问,上次来哭吧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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