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
作者: 郭婷我爸安葬那天,恰是连续一周阴雨的开始。出殡的队伍,拖拖曳曳,等全部哭进殡仪馆,刚好赶上最后一场。门口排着几个扮成骑兵的乐手,淋着雨,东倒西歪地吹小号、打军鼓,期期艾艾,奏哑了似的,气息总不能连贯。我扭头看发小天阳,他今早刚赶回来,正瞪着眼珠用意念感慨,这告别大厅真小,小得像你家楼下那爿小卖店。的确,连烟囱都像,忙着排泄暖和的白烟,让人以为是煤炉上正熬着茶水煮蛋。我从遗像上腾出一只手,抹一把脸,仔细体会热闹之下的静止,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
在家属等候区,他陪我坐着,偶尔碰到对方的膝头,会立马弹开。我们之间的生分,大概是从他离开煤城那年开始的。我想他本没有必要非得赶回来,更没有必要穿这么一双考究的皮鞋。那是一双圆头德比皮鞋,在这灰头土脸的走廊里,鞣革烟灰色的闪光,格外惹眼。你过得好吗?他突然问我。我喉头噎住,看到漂洋过海、帕特农神庙、金色大厅、碧眼佳丽……都盘绕翔集在这双皮鞋上。伯鲁提鞋吧?我盯着那道标志性的外缝线,忍不住道。
眼力不赖,你还是你。他叹了一声,你爸曾是矿上有名的怪咖,你也不差,差的只是一点运气。
这两年,过得还好吧?
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买房没压力,物价也不高,菜价接近白送,每天最大的支出是给女儿买面包。十块钱够吃一礼拜。你小子发达了哟?
不过社畜一头,成天飞来飞去地奔命,哪比得上你在家当富豪,随便吃,任意买?外面房子贵、东西贵,睁眼就花钱,好像溜进了无底洞……
我看他笑得遮掩,知道大约是在诳我。根本经不起我反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肯回来?但我嘴上只说,下次见面,不知道又是谁的生老病死了。
我挺遗憾的,没能送我爸一双像样的皮鞋,我说。
不早说,回国时带一双就给你好了。
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眼里有了水汽。还记得王叔?顶好的皮鞋师傅,捣弄的货色,不比你这双差。他摇摇头,又点头笑了笑,他啊。这时骨灰领取处,卸开巴掌大一扇锈铁小门,移来半只眼,一副烟嗓:家属,来取!门栓旋转的吱扭声,击穿了整个走廊。
直到冰凉的盒子落在手上,我才对天阳说,我一点都不了解他,一点都不。
他拍拍我的肩,靠我更近了些。抵碰的那一点肱二头肌传来一丝温热,我打了个哆嗦,感到了天寒。
我去找他,只是想送我爸一份生日礼物。
每年我爸生日快到的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焦虑起来。今年尤其是,我总觉得天底下都找不出一样恰当的礼物来取悦他。他好像活到了什么都不缺的境界,整天瘫在轮椅上,任由活力从身上一点点剥离。他生日当天,我焦虑到了极点,什么都没做,还在刻意遗忘这最后的讨好机会——直觉告诉我这是最后的机会。当良心抓挠我到坐立难安,我走到他身边,对那阴暗的余光道一句“爸,生日快乐”,不咸不淡,等他喉咙里咕哝一声,我便立马逃走,回到我心安理得的懒惰里。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他的脚。脚脖子枯细,悠悠悬着一对伶仃的“干芋头”,上头各吊着一双有后跟的棉拖鞋,油渍斑斑的,擦过家里每一寸地板。
“爸,给你做双皮鞋吧。”一时间,热血冲向额顶,我蹲在他脸前,热切地说。
他眼中闪烁了一下,马上瞥向一边。“有什么用。”他看着别处,让我自己领会。从小到大,我们的话题都是这样终结的。不过我主意已定,无论如何,离家之前,我要找王叔一趟。
假肢厂所在的晓春街,从前车水马龙的,算是煤城的小商圈,如今已冷冷清清。三层高的墙壁埋在厚厚的爬山虎里,缝隙里露出的窗户,好像玻璃做的假眼。三十年前,王叔就从那里探出头来,龅牙咬住下唇,挥手招呼我爸和牵在他手里的小崽儿。那还是煤城的黄金时代,矿区灯火辉煌,乌黑的原煤一车接一车地挖出来,流过晓春街,流往外乡。假肢厂的技术由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技术员们担任,一时间风光无两,远近伤残都被送来疗伤。
电梯一开,他从门缝长出来。我嘴上念叨“王叔”,心中盘桓的却是“爷爷”一类的称呼。比起那时,他老了许多,脸上都是褶子,一笑就露出兔牙,身体跟着后仰,锃亮的黑头皮鞋在白大褂下头冒出来。他领着我,像当年领着我爸,路过接待室,路过草绿色的连排塑料椅,沿墙陈列的义眼珠子,大大小小的,没有感情地瞪着我。打磨间里,石膏胸脯、石膏大腿,白晃晃的,堆在铁架上。“这些个模型,没用喽,等着大卡车一拉,做建筑渣土。”
我愣了一下,踢了踢脚下的灰,想象三十年的尘土在眼前全部飞起,揭开一个锃光瓦亮的年代。那时正是暑假,我妈加班顾不上我,我爸下坑三班倒,临时接到调令去假肢厂帮忙,只好带我一起去。记忆中的晓春街早已模糊,全部幻化成一支摇摇晃晃的队伍,从门口一直排到大厅深处。没有一个完好全足之人。我想,大概是天上撒下了一些尺子,随机比在他们的胳膊上、腿上,更多像我爸那样比在脚面,用无形的铅笔画一条线,身体的某一部分便被横切下来。那些被裁掉的部分,空气做了它们的皮和骨。我不敢看,又忍不住看,不去想象结束与开始的秘密。我爸假装没看,却用余光悄悄地偷觑,任由自己的嘴巴微微张开。
走到队伍尽头,我爸要我停下来等他,他们两个继续往前。就在这时,一道门缝在我面前敞开,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背对我站着,露出浆白色的身体,技师的手上粘满湿石膏,在上面上上下下地摩挲。在皮肉终结的地方,依然保持流畅的滑行。我几乎能感觉到,那里那么柔软,又那么坚硬,好像留下了格尺的性格。忽然间云开雾散,一道阳光穿透窗格,懒洋洋地将他们笼住,一些淡如奶蜜的东西在悄悄化合。我只觉满眼灿烂,闪闪烁烁的都是钻石的光斑,后来我才明白那是石膏上还未滴落的水珠。就在这时,那肉体的主人忽然回头,看见了我;我好像也看见了我,不知好歹的小冒失鬼。
回去的路上,我爸苦笑着自言自语,以后不用下煤窑,就搁这皮鞋班里混了。表情看不出是兴奋还是自嘲。
就像这神秘的假肢厂,对我而言,他的世界同样难以理解。听我妈说,来煤城之前,我爸不爱上班,没事儿就拿块木头削削砍砍,一忽儿凿个乌龟,一会儿雕个飞鹰。等矿上安排他下坑,做了挖煤工,他性情大变,几乎不与人往来,也不爱说话,用我妈的话说是坏掉了,变成一根呆木头了。对我而言,矿区却是我的世界,我和天阳整天上街溜达,寻找有趣的玩意儿。地窨子外边干死的泥鳅,土路上来路不明的脚印,飞不动的小斑鸠和忘记上锁的居民楼房顶……夏天的尾巴,家家户户都在熬西红柿酱。我俩被各自的妈派去采购西红柿,背着满满一大袋,爬到房顶上,骑着屋檐吹风。风把矿区灰蒙蒙的空气撕开,烟盒状的楼房,从胯下一个接一个,码到煤山脚下。好像积木玩具不同的组合变形,灰不溜秋的是住宅楼,凹字敞开的是学校,矮胖的是俱乐部,一线排开小而密的是地窨子。中间点缀着干巴巴的柿子树,生锈的果实挂在上头,惹不出一点儿口水来。“瞧,我爸就在那里挖煤。”我指着煤山,对天阳说,“你爸在哪个矿?”
天阳争辩道:“我爸才不是挖煤的,我爸在南方,又暖和又干净,总有一天会接我们娘俩回去。”
“南方?我才不去南方,我要去地球的另一头,去比南方更远的地方!”
我踮起脚,朝地板狠狠蹍了几下,“像这样,踩住一点,不断向下踏,不断向下,踩穿了地球,就会去到最远的地方。”我掏出一只西红柿示范,伸出食指,抵住果子的脐部,猛地一戳到底,鲜红的果汁便顺着手肘滴滴答答地流淌下来。我把这一坨黏嗒嗒的玩意儿,朝着天阳飞甩过去,正中他面颊。他恶狠狠地捡起来,扔手雷一样回敬给我。我们都像流了好多血,在窄小的楼顶上躲闪、厮打,破碎的果肉,在屋顶汹涌着酸溜溜的香气。趴在屋檐喘气时,天阳忽然指着巷子里的一对身影,大喊,“瞧,你爸。”
我鼓着腮帮趴下,看着王叔的大背头在弯弯绕绕的小路上移动,后面跟着我爸。
他手里拿着一坨什么,沉甸甸地往前走,因为遮挡的关系,他们时而出现,时而隐蔽。在我们的视线下,他们逶迤绕过几幢住宅楼,绕过职工俱乐部,穿过住宅楼前发霉的地窨子,七拐八绕,走到路的尽头,在山坡边的一口老窑洞前停下来,做了一个开锁动作便闪身进去,不见了踪影。
天阳兴奋地叫嚷:“他们干嘛去那儿?我妈说那里以前关过一个神经病,你爸不会也是神经病吧?”
“你爸才是!告诉你,我爸玩的是木雕,是艺术,这里没人懂艺术。”我把我爸和我妈争吵时的措辞原封背诵了一遍,马上又和天阳抱打在了一起。
自那以后,王叔那张嘻嘻哈哈的脸,经常出现在我家窗外,雪白的手上还会拎一块木料。他一来,我爸就扯下外套,跟他出门。我妈眼睛通红,仰起头来静止片刻,好像忍受不了木头的辛辣气味。
有时,吃过晚饭,我爸还会去舞厅。直到有一次,我妈穿上她唯一的格子伞裙,拽起青蛙颜色的裙䙓,勒令我爸,必须带着我们一起去,否则就把裙子铰得粉碎。我爸抹上头油、把制服上的扣子一粒粒系好,穿上干净的球鞋,带头先走。沿着铁轨走了半个钟头,大家一言不发,但我仍然能感到她无言的得意。
没过多久,矿上严抓安全生产,事故清零,我爸又被调回四尺井,继续挖煤。他脸上多了忧悒的颜色,脑袋吊在两肩之间,闷闷不乐地走过去,空气都会阴凉几度。他再没带我们去过舞厅,当然我妈也不会去了。王叔还会从晓春街跑来找他,只是我爸招呼来客的动作远没那么利落了。不过半年,接连发生两次矿难,不出王叔所料,一纸急令,又把我爸调回了假肢厂。但我爸的预料也是对的,三个月之后,接到上级命令,他又乖乖地回到乌漆麻黑的矿坑里,举一把小榔锤,把石炭纪时代的遗迹一块块撬下来。他终止了一切娱乐活动。如果王叔没来,就坐在小马扎上,一根接一根地吸烟。他蹍碎烟头,两眼失焦地望向门口,说不清在等待还是害怕什么。有一次王叔登门后不久,他们就大吵起来。
容我再想想看,总会有办法,王叔不断重复这一句话。
我爸冷笑,什么法子?盼井下出事?
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可以跑跑关系送双鞋子,对,我们亲手做的鞋子,王叔吃力地解释。
我爸愤然道,除了伤员,我只给我喜欢的人做鞋,其他人,哼,轮不着我来孝敬……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伙计没有忘了我!”王叔眼里闪闪放光,撂下茶缸,两手在体侧上下摩挲,“两年没有动过手了,这手长在我身上,怪怪的,要报废了。孩子,你爸什么时候来量尺?”
对啊,我爸的脚是残缺的,左脚缺了四趾,右脚没有后跟。给这样一双脚买鞋,可不是去店里按码包一双走那么简单。两臂穿过他污泥浊水的腋窝,哄他活着要展刮、要体面,值得坐半个小时车,穿过大半个煤城到这里来,整个过程只是想想看,心气就泄了一半。
“你父亲一辈子爱美,老了也不敷衍自个儿。我们义眼师傅还在的时候,有天来过一个老头儿,非戴走一只大眼片,你猜多大,鸽子蛋儿似的。人这眼窝就屁大点儿,他非得伺候个鸽子蛋,不难受才怪。果然没两天就找回来了,要求给他换一个实事求是的。换了是舒服了,但精气神也没那么够了。临走时,这老头儿竟然透了两点儿泪,说他不是胡闹,只是想死得体面一点儿。——我这就去捡拾皮料,磨洗磨洗我那套老家伙什,等着露一手,不枉在厂里混了半生。”
讲老头儿的故事是几个意思,我有点来气,王叔真不会讲话,难怪他们后来断了来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念,三十年前的父亲才是赴死的心态,他怕丑陋,怕孱弱,怕在死生场,上不了台面。到现在,他已经无所谓死,也就无所谓美了。曾经他把腌臜视为一种恐怖,正如现在他对体面的恐惧一样。
“老王,运输车到了,快来清货。”一个领导模样的小年轻探出半拉身子。王叔垂下手臂,脸上堆笑,殷勤地应诺这就来,一边掩嘴哄我等他一小会儿,大概是怕我溜掉,然后又重复一句,“我就来,我就来……”
只剩我了,一个额外的客人都没有,也让人产生虚幻的慰藉,城里剩下的全都是完好全足的人了。
半天没见王叔。我踱步出去,看见他正满头大汗推着板车走来。
“还有一趟。送完了您就喝茶聊闲天去,可别让小兄弟久等。”年轻技师像个小领导,抱住两臂倚着门框剔牙。
“好好好。”他从库房里钻进钻出,把石膏四肢往板车上摞,鬓角莹莹点点都是汗。我问他要不要帮忙,他摆手拒绝,“好不容易来一趟,更何况,以后再来也就来不着了。”
小领导这才松脱了手臂,对我说,月底之前就得搬完,“煤城假肢厂,要成为历史了。”
月底之前,那不充其量还剩两个礼拜!王叔嘴里的小曲越唱越欢。
“王大爷,喂,我说您欢天喜地的,你以为咱这是百货商场,开业酬宾呐?”
我一把揪住王叔,“那我爸的鞋?”
他嘀嗒着汗珠痴痴向我,鼻尖一颗枣红,“您得了空,就把我这老哥请过来。”
回去当晚,我爸就拒绝了我,谈话以父与子的关系开场,结果是恶友式的不欢而散。他以一个残废老头所剩无多的火力,反对我的提议。理由无非嫌我乱花钱,“把钱扔进了化粪池里。”我倒也不意外,我这半生,哪次提议他痛快答应过?不同意我的决定就是他的决定。到最后,他拖长声腔,说了句真话,我绝对不去见他。你也不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