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绿色晶体
作者: 楼海霞一
一到点,朱光耀照例起身往自家的蚌塘走去。一天三次巡塘,几十年的习惯了。哪怕有时脑子不记得,这脚却是记得的,神思还恍惚着呢,身体却直直往某个方向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巡塘时间到了。对于朱光耀来说,养殖珍珠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但这天,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一早上,好好地在平地上走着就一个趔趄,当时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怕有不好的事情发生,早饭吃着吃着筷子又莫名其妙掉到了地上。他盯着地上的筷子发了好一会呆: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看了一下黄历,今天是朱大阳的忌日:九月二十七日。
吃完早饭的朱光耀心事重重地朝水塘的方向走去。走到长佬家附近,大松树下有两条路,右边这条离朱光耀的蚌塘要近一半路程,但朱光耀的脚都不需要任何停顿,就往左边小路拐。他和他的脚只记得这条路,右边的路是不存在的。
到了塘边,看着一排排珍珠蚌挂在水面,他的目光一下子润了起来,背着手在田埂上踱起了步。
朱光耀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对待自己的蚌。几百亩的水面,点是点,线是线;直的直,横的横。凭着农人垦地留下的手艺,他用绳子把水面一排排切割开,就像用锄头整出一垄垄的地,带有几何的美感,再用可乐瓶和雪碧瓶充当浮子,浮子的下面就是一只只孕育着希望的母蚌。
朱光耀养殖珍珠的水域在村里算大了。他们这个村子早就开始养殖珍珠,全村都走上了致富的道路。后来不少聪明人陆续开始走珍珠产业的下游,珍珠养殖毕竟还是更辛苦一些,日晒雨淋不说,蚌一旦染病那是整批整批的死啊,那种心酸绝望的感觉,一生只要经历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朱光耀却还是喜欢老老实实养他的蚌。他喜欢和蚌待在一起。蚌不会说话,但蚌会默默地陪伴他,他坐在田埂上就觉得一点不寂寞了。蚌在水里一呼一吸,他在地上一呼一吸。有时吸烟,他也会放慢节奏,深深吸一口再缓缓吐出来。
蚌的身体里孕育着珍珠,不是一颗,而是十多颗,最多的有二十颗。蚌比人伟大,一生经历这么多的疼痛,又分泌那么多的汁液,一点点把疼痛一层层包裹,日日夜夜。他就这样望着它们。他要和他的蚌同频共振。他的身体里也有一处隐痛,几十年了。那地方已经像石头一样硬。他想,痛了这么多年最后查出来会不会是癌?是癌也没什么,反正人最后都得死。
他有时望着蚌们,望着望着会被手指香烟烧得疼出眼泪。
说也奇怪,这么多年了,朱光耀养的珍珠蚌还没怎么发生过大的事故。这当然是上天的眷顾,也归功于朱光耀的专心。他心无旁鹜,有着一股子劲——这个世间,最怕的就是认真二字。当然也有例外。那些年村子所在的白塔湖流域水质败坏,影响了自家蚌塘的水质,育珠蚌忽然一个个两壳张开,不断有粘液分泌出来,蚌体也逐渐呈紫黑色。每天早上巡塘,朱光耀看到蚌一批批死去,就像身边的亲人一个个死去一样。
他临近崩溃,疯了一样到处想办法,最后还是问了一个在上海药物研究所工作的亲戚,才特地跑到外省买来了改善水质的药物:水产益生菌、硫酸铜溶液、消化宝,能用的都用上了。那段日子他在塘边搭了一间小屋,天天住在里面,他要和他的蚌们共度艰难。他还记得那天和往常一样因为睡不好起了个大早去巡塘,太阳还没露脸。塘边的空气不一样了,除了熟悉的腥味和饲料的气味,围绕多日的臭味明显少了。连续拎了几个蚌都好好的,他心跳加速,手忙脚乱地把船划到塘中心一个个检查过去,发现确实没有死蚌。朱光耀的苦瓜脸一下子展开了:水质没问题了。
流域内水质变坏导致珍珠蚌死亡当然不是独他一家,同村搞养殖的人家慢慢地也都中了招。朱光耀找到净水方法后,曾兴奋地想告诉书记可以推广。那天他躺在小屋的床上辗转反侧。最初的兴奋后,他开始冷静下来。净水技术其实无法推广,他的投药可以说毫无章法,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情况下把水救活,把蚌救活的。如果人家花了钱投了药没有效果呢?岂不是雪上加霜?他这一生好心办坏事的情况还少吗?
至此,朱光耀在村里更加独来独往了。别人问起他的蚌他就拿一张苦瓜脸对着人家,盯着对方的鼻子看,好像听不懂人话,然后神志混沌地咕哝几句就自顾自走了。对方被朱光耀弄得一愣一愣的,也摇摇头拔腿就走。朱光耀这才松下肩膀目不斜视继续走他的路。很多人觉得,朱光耀养蚌已养得神经兮兮,大概死了那么多蚌让他脑子有点坏掉了。
后来政府五水共治,养蚌的水质总算又好了。
现在是早上,塘里的蚌们经过一晚的休息开始大口进食。这个时候塘里的水是一天当中最浊的。朱光耀站在岸上看了一会儿,想到今天是朱大阳的忌日,他的心就抖了一下。这个点,大阳的家人肯定在准备祭品。他不由得向龙山方向望去,山影绰绰。太阳还没出来天空却已经这么刺眼。身体里的某处隐隐作痛,他蹲下身,然后缓缓地坐在了地上。
二
朱大阳的忌日,朱光耀是从来不去的。
朱大阳和朱光耀是堂兄弟。俩人从小因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玩得特别好,可以说是同穿一条开档裤的兄弟。一直到朱大阳结婚,朱光耀也还隔三差五往朱大阳家跑。1986年的朱家村,很多人养殖珍珠蚌发了财致了富。也是大了两岁的朱大阳,不忘带领自己的兄弟朱光耀共同致富。两家养蚌的水塘肩并肩靠在一起,就像两兄弟肩并肩站在一起,连抽水泵都是两家共用的。一天三次巡塘,两人都会不约而同往对方的塘里也看看,有情况就及时改进并告知对方。
朱大阳出了意外死去后,朱光耀整个人就萎了。他忘记了怎么笑,也忘记了生活中还有值得笑的事。他的脸越拉越长,慢慢竟然成了一张苦瓜脸:法令纹深得像马里亚纳海沟,眼角眉毛都止不住地往下掉。他的个子很高,从那以后他的脊背也不知不觉地驼了。
今年他五十六岁,头发花白,又黑又瘦。
朱大阳的忌日朱光耀不去,但是他的生日他一定会去。朱大阳的生日是七月十八,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
朱大阳用自己的方式缅怀兄弟。每年的七月十八,他雷打不动地会在下午一点出发去看他。
朱光耀会带上一瓶自己烧制的白酒,一包烟,从时间似乎已经停滞的村庄里出走,像是走在一幅画里。周围没有其他活的东西,连风都没有,就他一个人在移动,伴随他的只有一团影子。高高瘦瘦的朱光耀在下午一点的地上变成了矮矮的一坨。到大阳所在的龙山大概需要走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路程,对于朱光耀来说却是一年中走得最难的路。
他心慌,气短,脚也不由自主地飘。如果可以,他愿意像朝圣者,双手撑地,三步一叩首,磕着等身长头去见朱大阳。
天地是个大蒸笼。朱光耀已经浑身汗湿,不过他并不觉得热。他只是觉得疼,不知道是哪里疼,总之就是疼,这种疼比平常明显,平日里只有隐隐约约的疼。这天不同,疼得气势汹汹,理直气壮,疼得让人不由自主想流眼泪。这种时候,他的背就更佝了。
今年的七月十八,是朱大阳去世三十周年,坟头的两棵松柏已经郁郁葱葱。三十年,朱大阳的儿子朱亦可已长大成人,这两棵树也粗粗大大了。时间一晃,他朱光耀老了。可是朱大阳,他仍然是当年的模样,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头发浓黑,身材挺拔,脚步有力,笑声爽朗。
他把酒斟满。浓密的蝉声四面八方将他包围,尤其柏树上那只叫得更加声嘶力竭,压倒了众声,直追朱光耀的耳朵。
他靠在树上,循声望去。一只雄蝉贴在树干上,腹部微微浮动,双翼垂在尾后,自顾自叫得起劲,显示着无穷的生命力。朱光耀埋下头,突然觉得它不会是朱大阳的化身吧?这样想着又抬头盯着它看,汗珠子挂在脖子上他也没空管。
听着听着,他好像真的听到了朱大阳的说话声,那话夹杂在雄蝉的声音里断断续续,他还是听清了。朱大阳说:光耀啊,你怎么头发都这么白了?哈,你怎么拉着一张脸?
啧,这酒真不错。
养珍珠吧,一定要用脑子。
哎,我怎么不见了?
……
朱光耀伏下头,不说话。他默默站起身,问:大阳,是你吗?
雄蝉突然哑了。朱光耀等着。
过了几十秒,蝉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朱光耀的手举酸了,脖子也酸了。
他重新坐下,看着墓碑上朱大阳的名字和“儿:朱亦可立”几个字。他又抬头问:你过得好吗?亦可挺好的,嫂子也挺好的。当然……你都知道的。
他的声音轻下去。
朱光耀又说:你怎么跑到这个东西里去了?它的生命太短暂了……难道是因为……
他突然瘫倒在地,像喝醉了般。朱大阳走的时候才二十八岁,太年轻了,留下妻子孩子,朱亦可才刚三岁,就失去了爸爸,妻子也失去了丈夫。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更要命的是,他朱光耀想帮也帮不上。他那时自身都一团糟,在生活的黑牢里徒劳挣扎,几近窒息。
蝉鸣声潮水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雄蝉又再次亮起了嗓子,加入大家的合唱。它仍然拼了命般嘶吼,仿佛休息了一会又全身都是能量了。毕竟这个夏天过完,它就要进入下一个生命的轮回了。朱光耀站起身,努力听,努力看,一头花白的头发让他显得特别苍老,法令纹里嵌满了汗水。他仰着脖子说:大阳!三十年了,你有没有原谅我?雄蝉的叫声戛然而止,它振翅一飞就到了一百多米外的另一棵树上,走之前它在朱光耀的脸上洒了几点“水”。朱光耀摸一把脸,朱大阳还是那个朱大阳啊,走之前还不忘撒泡尿。
他举着自己沟壑纵横的手掌,手指上的水迹一下就干了。他耸了耸肩垂下手,把酒瓶收好,又再三打量,这才再次暴晒在烈日下回家。
三
每年十月开始,是朱光耀一年中最重要的时节。这段时间他为珍珠蚌切片种植。切片、植片是养殖珍珠的核心技术,关系到珍珠的产量。
显然,这也是一年中朱光耀最忙的时节。
这个时候的他穿着白大褂,像一个外科医生在工作台前忙碌。从开壳、撕膜、切片、消毒,再到为母蚌开壳、钩口、植片,朱光耀所有的动作几乎是一气呵成,用刀稳、准,几乎不需要回刀,切片在两分半钟分钟内完成,植片在五分钟内完成,整套工序流畅得几乎让人窒息。
为母蚌做种植手术这段时间,朱光耀整个人会变得不一样。他虽然很累,但眼神里有一些别的东西,又说不清是什么。种植手术的好坏直接影响珍珠产量,他整个人是绷着的,但在紧绷着的状态中,他整个人又焕发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松,烟灰一样的松。这种松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这两个月,朱光耀的睡眠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工作强度大,精神高度集中,每天晚上灯一关他几乎就在瞬间进入了深度睡眠。就像母蚌把壳一关,那颗不小心进入蚌体的沙子就进入了永夜。从此它在蚌体内慢慢附着,慢慢被母蚌的体液包裹,慢慢成为母蚌的一部分。对于沙子来说,蚌体就是它的宇宙。
朱光耀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做种植手术时的情景,是朱大阳手把手教的他。第一次切片,真是手忙脚乱。开壳时要先切断三角蚌的前后闭壳肌,就这现在看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朱光耀做得满头大汗。光是拿刀就有不少讲究,朱光耀一上来就跟拿菜刀似的,被朱大阳嘲笑说你这是要杀猪呢。解剖刀要先在外套膜边缘划一刀,再在肌痕处划第二刀,这两刀看似简单,如果拿刀的方法不对,用力不均匀,分分钟就会滑刀。朱大阳教他,第一刀应该在色线内,要平整,用力要均匀果断。第二刀为什么要划在这里?朱大阳指着母蚌外套膜肌痕处自问自答,是为了能得到稍微宽一些的组织带。
撕膜呢应该从这里开始,朱大阳又指着外套膜的前部说,要利用出水孔附近的这个小片。
掌握了这些要领,再加上熟能生巧,朱光耀也很快学会了这一核心工艺。
一千只珍珠蚌,朱光耀每天只种植三十只,为了保证质量,他不心急。慢就是快。每天三十只蚌,是高水准的,是高工艺的,也是高强度的。
给蚌的每一刀,每一个伤口,朱光耀都感同身受,蚌感受到的疼就是他感受到的疼。蚌紧紧地闭合自己的闭合肌,朱光耀也会下意识地紧紧收拢自己的括约肌。蚌的外套膜被狠狠地划了一刀,朱光耀就在想象中在自己的肚皮上也飞快地横划一刀。刀刃又冷又锋利,血珠子很快冒出来并迅速流成了瀑布状。接着手术刀划在蚌的外套膜肌痕处,朱光耀就在大脑里沿着自己肚子上的那条直的中线也是一刀。血珠子很快冒出来汇流成河,肚子上形成了一个十字伤口。用镊子从蚌壳前部将边缘膜内的表皮撕下来,朱光耀也用镊子把自己肚子上的表皮挑起来轻轻地撕。然后他将玻璃板从消毒液中取出;把制好的外套膜组织带放于玻璃板上并滴上消毒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