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籽沟笔记

作者: 刘予儿

1、这时

白杨树干顶到天角的枯叶咔嚓咔嚓响着,干瘦干瘦的。在冷风中,咬着一种声调,在房檐和天空之间传送着,不高不低。从一棵树到下一棵树,从一幢院子到另一幢院子,绕过地上的路——路和天空一样没用——将村庄的檩子、横梁、墙壁打透了。一根纫进心脏的弦子,还在抖着痛。斗大的月亮在那后面,亮得不像是真的,仿佛隔着海水。晃来晃去。

2、夜色变大了

夜色中,那些在白日里显得伟岸的事物,全都变得不起眼了。博格达峰也显得如一顶旧僧帽。夜晚原来比白昼要大。白天是一件紧窄的袄,裹挟了太多的人和事物。看什么都大,都了不得。而黑夜是缩形衣,因为模糊了所有事物的边界,所以什么都显得小了,什么都不要紧了。

荒原就是一块冰凉的烙铁,劳作暂时离开了那里。连土里的小虫子和一切微小的生物都要睡着了。山也变得小了,变成了枕边的桌几。村庄也变小了,变得脆弱和神秘,仿佛一个含糊的梦。梦里,含着婴儿噙着母亲乳头的呓语。村子里每一声的响动,都如洪涛巨浪,要把村庄掀翻了。夜再犁一遍。把那些枯枝败叶犁去,把那些陈年往事也秣进同一片土中,为死亡腾开道路,为又一次新生腾开道路。

3、松枝被松鸦叫断了

那天,我听到松鸦一只只飞过,急叫着,在太阳光下。樟子松的松枝上落满了前夜下的雪。松鸦从远处的山林中飞来,飞得很低,叫得也很低。其中一只掠着松枝飞过,咔嚓一声,最上头的一只松枝斜斜地折断了。于是,它无辜地飞走了。我知道,松树的枝条不是被雪压断的,而是被松鸦叫断的,她一点一点被叫声压弯下来,最后一只松鸦的叫声终于像一棵稻草,把她压断了。我保留着这个秘密。干净的雪闪着银光,还在倒下的松枝上头。

4、住在村口的第一户人家

我一直都想走到沟口,沟口的梁上坡下,散散地住着一两户人家。他们是进入菜籽沟村的首户。沟口的路朝北面敞开,从那里可以到达乡里、镇里、县里和大都市里。我们每次进村,都要经过那几户不知姓名的人家。春天,那片原野最早被春风吹遍,秋天那里的麦子最先被割倒,露出被太阳晒黄的土崖。但我从没有走到那里,走到无名的第一户人家的院落前,问问他们的收成和境况。有几次,我搭毛驴车、皮卡车,甚至走到了只剩一截路的地方,但终究没有到达。夏天,许多游客涌进沟里,大巴车小汽车一直通到沟沟岔岔的最深处,通到天山松林连片的地方,把住在最后面人家的鸡羊买走。但没有一个人停在村口,没有一个人走近那无名的第一户人家。世上最短的路往往是最长的,可能你一生也走不到。有时,我去村里别的人家,会朝那个方向望一眼,白天,车声和来往的人马声,像尘土一样落在他们的房墙和院子里。夜里,沉重的黑从那里淌进村庄的梦中。在那沟口上,有着最荒凉的岁月。

5、落在雪之外的声音

每当又落一场雪,看院子的老爷子就会哎上一声,然后拿起推雪扫雪的工具,走到院子里,先把通向大门场院里的雪扫干净,再把一条条走向各个房间的路清扫出来。

山前的雪其实是不冷的,尤其是出太阳的时候。山上泛着蓝紫色的瓷光,近处沙雪的每一粒缝隙里都闪着太阳的梦,偷懒的人就打着呵欠,走到银闪闪的雪里去。

一场雪就改变了世界。道路被雪一截截地吞进去,路上的踪迹也被一截截吞没了,雪轻而易举就抹去了历史。

那些埋在雪中的记忆却更加静穆了。它等着各个人去认领。

世界被雪反刍,又重新吐出来。但一些声音却远远地落在了雪之外。扫雪的声音响起在房门外,总是不知道昨夜又落了一场雪。雪是在梦里落下来的。没有声音,却漫山遍野。于是早晨,在山里落雪的时候,早饭前,或者早饭后,我们也陆续加入到扫雪的声音中去。这是从孩子起就有的声音记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是,那天早晨,从各个小径上响起的扫雪声,突然就停止了。雪铲推雪的声音,和铁锨铲雪的声音,甚至夹杂着的短促的剁冰声都消失了,溜走了,仿佛被突然打断,退回到各个房门后面。退回到纸一样的天空后面。老爷子通常在扫过一会儿雪后,就会将皮袄解开,披在肩膀上。阳光开始在房顶和树梢上一闪一闪,像一只松鼠般跳跃着,直到落在台阶的低处。阴影的额头徘徊在那里。于是,他索性脱去了皮袄,搭在树杈或台阶上,摸出一只烟来,口鼻中呵着热气,活动一下酸痛的膀子。扫这么大的院子,实在有些难为这把年岁,该歇一歇了。

扫雪声的停止,好像在提醒什么。我听到,世界又悬在雪中不动了,但这已经不是一个被完全包裹的世界了。院子里的黑狗有点慌乱地吠了一两声,雪统一了形象,而声音破坏了形象。拧开水管子时哗哗的水声,是来自界线以外的声音。半夜暖气管中喧响着的热水循环的声音,总让我觉得特别安心。尤其那时心中有所思念。而内心的声音只有这样的大雪才能听清。

灵魂的声音是否也被一场雪埋没了,落在别处?在扫雪声中断后,我坐在屋里,伸长耳朵,听着落在大雪之外的声音,一粒一粒从干净的天空中落回来。

雪让我们外部的声音停止了侵略。

我蹚过雪地,走过雪中的小径。像住在寂寞地方的牧人拍打毡子那样,把棉衣脱下在雪地上捶打着。我不希望这个世界那么快被重新吐出来。雪野现在是一面空镜子,张开的狗嘴映在上面,一两株枯草的倒影,和我孤独的长长的影子,都映在上面。原来是旱田的山陵上,白皑皑的,一棵榆树下面拥着吞吃残叶的一群羊的影子,雪没有办法将它们也反刍进去。那只老羊望几眼人,继续咀嚼着。而羊群中新生的小羊,则久久地望着我,好像我是另一场陌生的雪。

6、狗叫

狗整夜冲着东面的山坡叫,尤其是那条大黑狗月亮,从天黑叫到天亮。不知那山坡下的黑路上有什么。它们扯着狗嘴,一声短叫,一声长叫,把夜晚这件长袍子,咬叫出一个一个破洞。四处漏风。这样密密的夜,于是有了一个或深或浅的窟窿,通向海底和天空深处,让村庄变成一座孤岛。人和人的睡梦也是一座孤岛,被狗叫托浮起来,被宇宙中的那只造物的眼幽幽地看见。

离渠边商店不远处,一只村里的狗,被主人高高地拴在山梁上,不能与别的狗打交道,也不能随便离开院子,到村里找野食吃。这是一只丧失了自由的狗。每次我带着书院的狗从那里经过,这只正迈向老年的狗,就张大狗嘴,冲人吠叫着。叫声像劈开的干柴,短粗燥烈。叫一声,再冲着一棵大榆树上的天空吠叫几声,那一块天已经被它叫得凹了下去,像个积水的水塘。

岁月熬尽了它的生气,它的自由就是这残毒的吠叫声,只有天空全部吸了进去。那位置就是它的记忆。

7、耐住冷

另一些人走了,他们横七竖八地坐上车,像一棵棵朽掉的老木头,身体里发出空空的指令。我吃惊的看到人们有时对自己毫无怜惜之情,残忍首先是对待自己的。

也许,我的一部分也已经空了,但我不知道是为爱情还是亲情变空的。我空掉的地方,流出血,而不是眼泪。

冬至就要来了,太阳也蒙上了一层薄霜,阳光扯出一段暗影,接续不上了。接下来,要将一层层添上的霜雪再一件件的消磨掉。银色的村路越发挺硬,像一只没有射出的箭,停在半空中。在地底下,我知道有种东西已经接近深处了。沙枣树和榆树的残枝枯叶还如前日一样一动不动。

走路的人手里拿着两只光净粉嫩的肉鸽子。黄狗太阳和瘦狗星星一路狂追过去,黑狗月亮先是蹲在书院门口,如一尊黑塔,冲着那人狂吠示威。太阳观察着月亮的举动,随时紧随其后。那人被叫得不耐烦,蹲腰拾起一块雪圪垯,朝月亮扔去,月亮狗脸不变色,一错狗腰,就追咬上去。肉鸽子在路上滑出去好远,最后粘成了冰疙瘩。狗们悻悻地含着冻硬的狗叫声,回到院子里。这会儿,连石头都冻白了。但我知道,村里那条冻结的河流,在地心处,在那仿佛空掉的地方,仍然更加缓慢也更加有力地流动着。

要耐住这冷啊,那个对我微笑的人说。就在这山中等待着春天。

8、树梢之上

昨日窗外那高过屋顶的松树,汇聚松枝的梢头竟然看上去仿佛夏日成熟时,垂下的未褪尽绿色的麦穗。难道两者真有什么规律在隐秘处交集?它们的距离是永远可以望见彼此,却永远不会根脉相交。但天空是以多远的距离来分隔的呢?大地又是以多深的尺度来确定死生的呢?

也许真相早已枯死。永远默默无闻也许是明智的。

更远处,那萧条的白杨树枝直插向冻土一样的天空,青筋棘然。越过山梁,一排柳树在雪野中,悄悄吟唱,拢起淡如眼眸的雾霭。在这寂静无人的雪野中,树木的线条是一种燃烧的韵律,在向自身的枯槁中,重新聚齐一次生的力量。这绝不相同的韵律,或简到如白杨落尽金色树叶的枝条一般,或繁如松树那万千松针的滔滔凝流。但都是,这空旷雪野中的宇宙岛屿的低吟,耸立。那梢头渡过飞鸟,也渡过星光。一个不被知晓的神秘的所在。在这样的时刻,树木的线条是诗歌,是音乐。深深望向它们的眼睛可以看到那上面的神迹。

树木是荒野上秘密的守望者,看守着人类的冬天。寒冷的冬季更易走失。

树与树,在星球各处,在世界的大陆和海岸旁,在一座荒僻小村庄安然的年月里,在一户不知名人家的院角处,收拢那绿色的篝火。记录下人类昏昏欲睡的脆弱时光。春天,第一缕绿色总给人带来无限的欣喜。万物在同一种欣喜中醒来。夏日,人们赞赏那茂盛的激情汩汩流动,犹如人生的青壮年。秋季,人们收集落叶,把凋零的伤感供放在那下一瞬的永恒之祭台上。初冬,那被一场雪压断的残枝断木,被收集起来,提供漫长冬季里多少屋宇,多少市镇得以运转的能量。长久的爱情和艺术的创造,乃至平凡生命的诞生,都需要这四季的能量。

夜晚,暖气管中流动的热水是被熊熊的炉火送来的。它越过了我住处的三排房子,一道沟渠,一片菜园,一座山丘,越过了那上面蓝如重墨的夜空。越过了守夜人沉重的睡梦。整夜喧响着。我却觉得一种深深播下的沉静就在那里。

静听这美妙的音乐,好像又听到了树梢上面那神秘的低语。

9、一只鸟眼

山中的候鸟四月间陆续从南方飞回。这山中常见的有布谷、乌鸫、松鸦、斑鸠、喜鹊,也有猫头鹰,整晚睁着眼不睡。它们是严重的失眠症患者,但极少有人能在夜里见到。

山隘是这些鸟儿的秘密通道。(曾有许多捕鸟的方法留在山中居民的记忆中。当事情过去时,人们发现把一只捕鸟的短箭或者生锈笼子留在了自己的脑子里,再也无法剔除了。人们总是败于当时他们所获得的事情上。)

燕子这会儿就要飞过天山了吧,在云里走很长很长的路,好在春天里,空气已经变得轻软,春风里虽有一层水凉,但阳光在前头引着,如一句镶金子的话。

鸟儿们的视野比人高。它们可以从翅膀下面看人,看大地上的事物,看一个个冒绿烟的小村子,一会儿歪扭,一会儿端庄。这变化的形,每刻都有。人有谁能看见呢?他们把什么都看得跟鸟眼一样小。不像泥土里的小虫子把什么都看得无比巨大。一片落叶就如准噶尔古海一样落尽黑夜,一颗浆果就像大顶山那样遮住半个白天。人在中间,既看不清天上的事,也看不清地上的事。我希望自己能有一只鸟儿眼,和一只小虫的眼。有时在土里,有时在天上,看看人间。

10、山的趣味

山本身是无趣味的背景。山的趣味,全在它的脊骨,它的皱褶,它的瘦。间有云栖、草动,偶尔一只看不清颜色的鸟飞过,风也是恍惚的,轻而恍惚。忽起一阵扑棱棱凌厉的声响也好。冬天深色的鸟儿飞过雪山最好看,夏天的山是白色和丽色的鸟儿最牵人眼光。这些都显出它的线条。所谓青山磊磊,山的动态全在他物。

木垒这一带的山,树多水多,运动的活物多,生趣盎然之处就多。一座无棱角或者光秃秃的山,实在乏味。有观察仔细的人说,住在什么样的山中,就有什么样的相貌,很大程度上,这是对的。北部的山和南部的山,物产气候都有不同,在那里生活的人性情也有区别。

11、云雀最后的叫

秋天将要结束的时候,路过平凹的院子,一只云雀死在廊下。它的最后一声叫,经过一朵云,经过空结果子的果树,经过长高的荒草,却没有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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