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设之骨
作者: 包倬雨,从我父亲离开县城那天就没有停过,连续下了十三天。他回到了那个叫阿尼卡的村庄,我不知道那里是否也在下雨。
那是一九九三年秋天,中国西南的小城会东。一条不知道发源于何处的小河,流着比碗口大不了多少的河水。河边的地里,种着豌豆和小麦,刚刚冒土。一条小路从地边经过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放点通向一道小铁门,迎面便是进入男厕所的台阶。虽然臭了点,但这就已经正式进入了这所全县唯一的民族中学。男厕所旁边是公共浴室,每周六开放,但男浴室很少有人光顾。学校建在一个斜坡上,学生仅有二三百人。篮球场在坡下,它的周围是教学楼、教师宿舍、正大门和录像放映室。顺着长长的台阶朝坡上走,便会经过一排平房和三层楼房,那是我们的宿舍。在离宿舍二百米远的草坪上,茂盛的青草长到了那两副双杠和水泥乒乓球桌一半的高度,但茂盛是暂时的,开学没几天,那里已被前去锻炼的学生踏得寸草不生。十米开外,有一间破烂的小屋。它的房顶盖着石棉瓦,门前的电杆上绑着一个大喇叭,推开暗红色的小门,里面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台插满了线的播放器。这是我们的广播室。每天早上六点,它会准时播放《卡沙沙》,“铁路修到了凉山下,彝家心里乐开了花”。歌里所唱的铁路,是成昆铁路。那个放广播的学生,戴着眼镜,高昂着头,似乎把自己当成了一道指令。
几个月前,我们这些新生还奔跑在学校和家之间的山路上。如今我们住进了宿舍,起床、吃饭都遵从于铃声。欢快的音乐穿过雨丝,到了我们耳朵里就变得软绵绵,被当成了摇篮曲。可是,灯突然亮了,后面还有生活老师的哨声在催促。宿舍楼震动起来,响起乒乒乓乓的脚步声。脚步本身并没有那么响,但那声音里带着早起的怒气。灯光下,雨丝像清亮的线。地面湿滑。冷风吹来,睡意缩进了身体里。校园里,人影憧憧。厕所里,一排学生在打哈欠,一分钟后,人已经到了水龙头前。男生们掬起一捧冷水,嘴里发出一连串“阿啧啧”,撩起衣角揩一把脸就跑开。女生则拿着脸盆来,接了水回宿舍去洗。所以,女生们总是最后出现在操场上。
秋雨连绵,我们那地方的人管这种天气叫“烂土黄”。我不知道土黄是个啥,总之,它烂掉了。那雨如丝如纱,像是天上有一台永不停歇的纺纱机和若干勤劳的织女,要将这大地收入网中。有雨的早晨,我们不做广播操,这多少算是慰藉。
食堂在校园的东北角。煮饭炒菜烧的是煤,通红的炉火前总有几个在烘手的学生。他们身后是煤堆,煤铲和锄头胡乱扔在一旁。煤炉的后面,有两间互通的屋子,一间是灶台,另一间的墙上开了两个带水泥台的窗。这可能是全世界最寒酸的学生食堂。在这里,饭票,九毛一斤,饭里经常有虫。肉,九毛一份,肥多瘦少还加花菜。馒头,二两饭票一个,个头大小看炊事员的心情。素菜,五毛一份,有没有头发另说。学校门外的臊子米线,一块五一碗,得用放大镜找肉屑。
早上七点,吃早餐的电铃声响起前,学生早已在小窗前排起了长队。那些我们叫“孃”的炊事员,总能保守估计出我们能吃多少,所以,去晚了就没东西吃。两扇小窗,早餐时一边卖馒头,一边卖稀饭,而中餐或晚餐则是一边卖菜,一边卖饭。
那时国家每月给予补助三十元,其中二十五元是菜票,五元是肥皂、香皂和洗衣粉。每月一号发补助。那黄色的菜票用塑料袋装着,每沓一百张,每人领五十张,大家热烈鼓掌。但我们不爱洗澡,也不爱洗衣服,所以那些香皂肥皂洗衣粉很快就会被贱卖到学校的小商店里。店主是地理老师,他的课据说从来没有人会及格。不是他教得不好,而是我们根本不知道这门课有啥用。
我们的祖辈居高山,骑骏马,啃着土豆和苦荞粑粑,背着太阳过山岗。同一个县的辖区内,山的样子都差不多,村庄也大同小异,甚至,我们的父母也没有太大区别,无非是灰头土脸,手脚皲裂,和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一样沉默隐忍。如果说他们内心还有一丝理想和希望,那无疑就是我们这些满脸粉刺、发型中分或偏分的家伙了。
墨绿色的邮递员每周来学校一次,身后永远跟着一帮学生。我们跟着他去到收发室(一个永远关闭着的窗口),看他将信件和汇款单塞到钢筋和窗玻璃之间。邮递员一转身,我们像一群秃鹫扑向腐肉。噢,不,不是腐肉,而是我们身体或精神的粮食。那些信里,写满了父母的苦口婆心和同龄人的友谊;那些汇款单里,是父母的汗水和希望。它们终于来了,它们翻山越岭,往往要走上十来天。其实也不是真有那么远,而是邮局要积累到一定数量才送件。
大概在开学一周以后,学校里开始出现挨饿的学生。套用一句托尔斯泰的话:吃饱饭的原因都相似,挨饿的原因却各不相同。有人是因为家里穷,除了车费和学杂费,已经所剩无几,而汇款单在哪里,只有天知道,也许父母还在四处借钱也不一定;而另一种情况是,从家里带了足月的钱,但在一周内把此后一个月的生活费花光了。如何合理地开支,实在是件考验人的事。这个民族以讲义气为传统,年轻人当然也不例外。有钱之时,三朋四友便钻进县城里的小馆子,切两斤卤肉,炒一个回锅肉,再加一盘番茄炒蛋。至于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再说吧。当然,也不是所有钱都花在了吃饭上。我们那时还有太多无法向父母提及的开支。比如骑车去郊外野炊,或者冲动之下买件流行款衣服。反正,钱就那么点儿,要用来干什么,你自己看着办。而且随着年龄增加,吃饭以外的需求越来越大,所以高年级的学生挨饿更是常态。
就在我们以筷敲碗叮叮当当冲向食堂的时候,那些兜里没有一毛钱的学生由碗筷声想到食物,肠胃搅动起来,嘴里翻涌着刚刚咽下的口水。他们或许是刚挨饿,或许已经饿了两三顿,或许十天半个月都在靠运气吃饭。对他们来说,最难熬的莫过于开饭时间。想象一下吧,静悄悄的宿舍里,两双饥饿的眼睛对望着,那眼神像木柴尽头的火苗,燃着燃着就弱下去了。一翻身,两人换个姿势,各自呆望着天花板。就当白色的天花板是天上白云吧,让想象托住饥饿的身体,飞起来,你就能看见那些正在吃饭的学生,他们每嚼一下,就像在嚼你的骨头。有时候,他们甚至能分给你一点回锅肉的香味,这味道让你的胃加速翻滚,让你想哭。这时候,通常有两种选择:一是继续躺着,看够了天花板,轻轻拉上被子蒙住头,期待在睡梦中忘了饥饿;另一种选择是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带着愤怒和侥幸,去碰碰运气。
刚入学的新生,不知道学校里有饥饿。打饭排队时下意识地把票举过头顶,空中突然伸出一只手,那票就不翼而飞了。惊慌回头,看到的永远是一张若无其事的脸,那种感觉,像是一只小鸡面对一只鹰。所以,新生的第一件事是要保护好饭票。这并不容易。即使不被人从空中叼走,也会有人在你吃饭的时候来借饭菜票。
“我也没票。”新生战战兢兢回答。
“你没票为啥还有饭吃?”借票人理直气壮。
这连绵阴雨,浇得我们的心柔软湿润。夜晚的宿舍,熄了灯。窗外,雨丝飘荡在发黄的路灯下。室内,有人在抽泣,像是感冒流鼻涕,而听的人也不问,倒是顺着这抽泣声神回故乡。而他们不知道,我是哭得最早的那个。我父亲安顿好我的住宿,马不停蹄地就要回家。那时已是下午,他只能赶最后一班车,到了镇上摸黑回去。他说不能再在县城停留了,地里的草,圈里的牛,都在等着他。其实不是,家里还有母亲。他真正焦虑的是我每月一百五十元的生活费。“像发工资一样,分文不少,”他说,“前提是你得认真学习。”我要送他去车站,他不让,说怕我找不到回学校的路。他苦口婆心,万千叮嘱之后,走了。这个从我记事时起就一直凶我的人,十几年来我们第一次面临分别;他刚走,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不知道那是孤独还是恐惧。我在泪眼蒙眬中看到他又重新出现在宿舍窗前。他看到了我的眼泪。他说,你真是个成不了器的家伙。他看着我抹了眼泪,不再哭泣,转身消失了。
这样的雨天,我想起我的至亲。如果几十公里外的故乡也下了雨,那么我父亲会从妹妹手上接过放牛的活,顺便在放牛时砍柴和割草。我的母亲看似闲了下来,可她看家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不顺眼,会为此收捡一整天。我的弟弟赤脚踩过泥泞,奔跑在家和学校之间。我的妹妹已经八岁,因为没人放牛而被一再延迟入学。他们是我的亲人,是压在我心里的石头,是他们搀扶着我,翻山越岭,来到了县城。像雨浇灌大地,这恩泽,我得以果实回报。
可我能怎样?这雨总是不停。空气湿㗳㗳地贴在脸上,让整个人处于懵懂的忙乱之中。下雨的时候,校门紧闭,学生们躲在宿舍或教室里,空荡荡的校园像一张巨大的网,而我是这网中惊慌挣扎的鱼。英语课本上,李雷和韩梅梅长得漂亮,可他们的对话实在太难了。即使我在那些英语单词上写满了汉字和拼音,我的发音听起来仍然有一股浓浓的凉山味。我想,可能自己的舌头和别人的构造不一样。我引以为傲的语文,完全超出了字词的范围,我始终搞不明白,那些作者要表达什么。至于作文,我的流水账让自己看了都脸红。还有生物课,如果我对那些植物或动物有兴趣,那我还来县城读什么书?我直接在家里种庄稼养牛羊,不是更省钱么?
但是我能怎样?这些是知识。它们对我的作用是能够换取一个像样的分数,以此冲淡心里的愧疚。我的亲人正在土地上受苦,我不能在县城里逍遥自在。
在那些汇款单迟迟不到的日子,我用愧疚抵挡饥饿。我的家人没有挨饿,但他们身体劳累,我虽然没饭吃,但至少不用去干活。扯平了,慢慢等吧。我的生活费被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借走了,多次追讨无果。有人甚至振振有词:“你是看不起我?我不是没信用的人,有钱了会还你。”他这个态度让我明白,要等到他还钱那天,我必须得长寿,而要想长寿,需要加强锻炼,可我现在不能锻炼,仅存的体力要用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
课是没法上了,脑子已经败给了胃。那些过去吃过的东西轮番涌上心头,这个世界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是美味佳肴。饥饿的肠胃相互怪罪,扭打起来;舌苔下涌出清洌的口水,围绕舌尖荡一圈,又被吞了下去,循环。这时,如果风中送来饭菜香,饥饿的身体瞬间便成了馋虫的道场,它们扭啊,钻啊,咀嚼啊,在骨头缝里和肌肉里涌动起来。
先向身边的人开口吧。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不重要,反正都是碰运气。确实有心地善良的同学会解我的燃眉之急,但这样的概率不大,毕竟大家都是扎着脖子过日子。于是,宿舍里开始出现了小偷,被偷的对象几乎是新生。我的木箱里只有一套换洗衣服,仍然难逃被撬的命运。我头晕眼花回宿舍,看到钉子已从木箱里拔出,连去打开箱子的心情也没有。我还有什么值得被偷?小偷肯定不住我们宿舍,否则他会知道我也正在挨饿。
那些还有饭菜票的同学,把票藏于何处,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不管是随身带着,还是放在宿舍里,都难免丢失。有人想到了班主任:把饭菜票放在她那里,每周去取一次。这样即使丢了,也不至于损失惨重。对哦,还有班主任。饥饿让人将面子抹下来装进了兜里。没钱吃饭的学生相约着,畏畏缩缩去敲门。那班主任戴一副茶色眼镜,微胖,烫卷了短发,樱桃小口。胆大的说出眼下的困难,她二话不说,从抽屉里拿出一沓十元的钞票,给每个人发一两张,然后在笔记本记了账。羞愧和感激之下,少不了又要挨她几句批评,也少不了被她叮嘱以后要学会节俭之类。我的班主任姓温,课堂上很严厉,课后待我们如子女。她曾经送给我一件衣服,我一直穿到十八岁,又转送给了一个农村的穷亲戚。我经常想起那件衣服,并由此想起世间的衣服,最后都去了哪里?当然,这是后来的想法。而在当时,没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
班主任的工资有限,再说也不能旧债未了又添新账,而汇款单迟迟不来,我们还得另想办法。身边同学借了,班主任借了,那就只能想想学校外面的人。同村的,同宗族的,都是借钱的对象。如果你蔫巴巴地走在街上,突然遇到一个进城的同村人,那就得一把拉住他,向他借钱。运气好,真的能借到。运气不好,也能混一顿饱饭。而我运气不算好,某次在街上遇到一个邻居,他给了我一块钱。他是出了名的穷人,那一块钱的意义对我们都同样重要。时隔多年,这个邻居已经过世,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受穷。
我有个住在县城的亲戚,他是我们这个家族仰望的对象。他和妻子都是有工作的人。他家在县城边的高岗上,一排黑黢黢的砖瓦屋里。我在一个中午推开了他的家门。他透过老花镜看了半天,终于记起了我。
“你坐嘛。”他说。
我在他身边坐下。我们对面那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里,正在播放《莲花争霸》。我们沉默着看了两集连续剧,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