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间碎事
作者: 李庆西1
在这里,钱塘江又拐了个弯,形成一段“之”字形水道,楔入北岸的丘陵。一弯清澈的溪水从山里下来,渐而荡开几丈宽的河面,在这个叫做十八间的埠头注入大江。十八间,又叫十八家,光绪府志说此地早先有“十八个灶头”之称。江河汇合之处自是人居之地,但这地方没有真正的原住民,长毛作乱时湘军入浙,在十八间设立军械所,老百姓都赶跑了。
后来,河东河西渐而形成两处聚落,河东那边叫许村——民国初年安徽过来一拨灾民,各家七胎八胎地蕃衍两三代了,山坡上竹林掩映的破烂农舍逶迤相接,足有百十户人家。河西,贴着沿江公路,这几年建起了好几幢三层四层的楼房,红砖和混凝土的单元房。许村人把这边称作“新村”。新村不是许村人的村,是疗养院职工家属区,这边也有百十户人家,还有供销社、学校、派出所和邮局。
疗养院建在许村后面宝瓶山上,盘山车道绕过村落从北边插入山里。新村到山上三四里路,一多半是坡道,有些路段坡势很陡,弯道接着弯道。院里职工上班大多抄近路,有一条铺砌石阶的人行小道,穿过几段车道,可直插山顶。这山里树木蓊郁,层峦叠翠,像是图画中的风景。走到半山腰,回头看钱塘江,阳光下扭动的江面是一条闪亮的白练。
宝瓶山并非这一带的最高点,后面更高的那座山叫大排岭,两山西侧是小排岭。往下去是幽暗之地,月月说有一处刻着哪吒的石墙,你该去看看。早就说了,却一直没有带我去。
2
疗养院与新村是一个折叠的世界,两边是对应的剧情,那套脚本没有小孩子的戏码。我们是在折缝里生长。过了许多年,又过了许多年,我终而意识到,老爸老妈的简单人生竟是嵌入了某种复杂逻辑。十八间的故事如果囿于任何个人视角,总觉破碎而简单,我们只能将那个成人世界导入孩童叙事。
月月总说,他长大要去占领那个山头。那时月月九岁,或者十岁?我妈说月月比我大两岁。我妈还说月月脑子不好,你跟他混在一起,早晚变傻子。其实我并不只是跟月月玩,还有楼上老马家大驹二驹,隔壁单元宝乾,七号门赵家双胞胎,还有院长的儿子麻饼。这些玩伴都比我大,我喜欢跟大孩子“轧道儿”。
轧道儿,新村大人们的惯用说法,就是谁跟谁混在一起,他们说这话多半带点贬义。
他们说月月脑子有问题,是因为他读书不好。其实,读书好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想好。思想跟脑子是一回事吗?我怎么每次都让他们给绕晕了。反正大人们觉得他说话有些四六不着调(就是言语表达有问题),总是指东说西。你说山深闻鹧鸪,他说庙里有尼姑。老师说不能随地大小便,他说报告警察叔叔马路边捡到一分钱。一号门丁师母最喜欢拿月月寻开心,清早见他下楼倒垃圾,堵在楼道里盘问他,昨夜是否又挨揍?月月说触霉头,天不亮乌鸦叫,暴风雨就要来了。
他乡下外婆死了,那几日出门箍着黑纱,逮住个说话的,就劝人家要想开些(就是“节哀顺变”的意思),说大家不会忘记她老人家。月月说话时流着口水,声音呜囔呜囔的,总见上唇挂着鼻涕。其实,我觉得这也正常,供销社老倪脸上长个疣子,却没人说他傻。月月抽鼻涕的动作,就像女生说话咬嘴唇咬辫梢,反正不叫人讨厌。
3
从十八间往山里走,丘峦连着丘峦,上山的石磴走着走着又分岔,蛛网似的游戏路径。有时,我们下午逃学去山里玩。在大排岭西边一处山坡上,有许多埋于杂草灌木间的坟茔。月月带我在山里转悠。一路风声簌簌,头上白云飘飘,他说听见外婆在喊他,他要找寻他外婆的坟头。他外婆不是葬在绍兴乡下吗?我有些疑惑,却也顾不及多想。
在一处坟圈子里,我们找到生长极好的覆盆子,枝条上密密匝匝的。还有一种俗名乌米饭的浆果,每回都让我们吃得满嘴发黑。月月说,所有的宝藏都藏在山里背阴的地方。
月月念书是真不用脑子,他说拿起书本脑袋就发胀。等我升到三年级了,他还在二年级。可是踏进山林野地里,他懂的比谁都多。他知道哪处山坳里有杨梅或是枇杷,哪棵树上有天牛或是金龟子,哪片竹林有蛇还是没蛇。坟地里的覆盆子长得又大又甜,一颗颗晶莹剔透,那些表面凸起的颗粒就像渗出的水珠,看着就很馋人。我们一连去扫荡了好几天。
4
月月说,他最恨他阿爸。月月哀叹自己命苦,话里带有一些情感夸张的字眼。他撩开衣服,身上是一道道青紫色的瘢痕,都是他阿爸打的。他说,心都打碎了,就像死人走在田塍上。他要反抗,他的反抗就是不读书。有一次,月月吮着被灌木枝条扎破的手指,另一只手指着山下的河流,瓮声瓮气地说,他想顺着这条溪沟游到江里游到海里,游到上海去,要不就游到绍兴。月月水性很好,游多远都没问题。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月月出生在上海,之前曾去过绍兴乡下,见过他外婆。说起外婆,他总是痴痴地笑,那是在享受记忆中(还是想象中)老人家的疼爱。
我没觉得月月脑子不够用,如果说不够用,那是他比我们想得更多。
攀岩,爬树,泅水,摸鱼,掏鸟窝,采野果子……这些都是月月教我的,这些也是许多十八间孩子的日课。在家庭以外,月月是我第一个人生启蒙者。我一直记得月月带我去斫野苋菜的情形,就在许村那边的荒地里,一丛丛的野苋菜长得很茂盛,梗子有胳膊那么粗,比我们人还高。那东西长满尖刺,手不好抓。我们没有手套,月月叫我把外衣脱下来,用衣服裹着手。然后教我怎样使用柴刀,怎样给苋菜梗打捆——他手脚很灵巧。绍兴人拿苋菜梗做腌菜,月月老妈把梗子洗切后扔进一口大缸,撒上盐。他们家每日餐桌上的主菜就是这个。那时新村尚未建成,我们都住在临时搭建的平房里,腌菜缸搁在两家后窗下,数日后缸里蠕动着一片蛆虫,我看见月月老妈拿着舀水的木勺细心地把蛆虫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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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最早上山的是水电工龚师傅和院办秦秘书,一个要检查水电设备和锅炉房,一个要赶在院长上班前稽核各部门夜间值班记录。这两人建院时就来了,都是上海调过来的第一批职工。两人每天脚前脚后地走一路,彼此却不说话,大概是说不到一处。龚师傅是大老粗,人是直性子,张嘴就是拆呐拆呐,秦秘书不喜欢这种污秽的口头语。老秦是知识分子,说话一板一眼,做事很讲规矩。
院里复杂的人事,我们多半是听麻饼说的。麻饼脸上有麻子,就得了这绰号。他是曹院长的老来子,要讲顽皮不逊于新村别的孩子,只是照大驹说来,麻饼有玩性没有玩法。
这天,快走到山顶时,秦秘书突然喊住走在前边的龚师傅。“老龚,你那宝贝儿子要给他抽抽骨头了,现在越来越不像话!”他还没说到什么事情,老龚就知道月月那“贱胎”又惹祸了。龚师傅是绍兴人,说到儿子女儿一概称“贱胎”。老大月月是他一块心病,因为脑子不大好,不喜欢读书尽贪玩,玩得拆天拆地。老秦说,这几天不断有人来告状,说月月带一帮小鬼头在新村里用弹弓打鸟,把人家玻璃窗打破……有一句话他没说,新村里的议论是月月把麻饼带坏了。龚师傅脚步不停,嘴里嚷嚷了几句,“晓得啦,晓得啦!今朝夜里让伊吃生活!吃耳光!吃棺材板……”他说的“棺材板”就是打屁股。他管教孩子一向是拳打脚踢。龚师傅打孩子的夜晚,整个新村都能听见他家窗口传出杀猪般的叫喊。
秦秘书明知这样打孩子徒劳无用,可是劝说也无效,就不说了。其实他懒得管这类破事。只是现在有一桩事让他有些心烦,院里要增补工会委员,总务后勤这块报来的人选就是龚师傅,他还没想好怎么跟院长说这事儿。总务科长老滕万事撒手不管,甚至很少待在自己办公室,整天泡在那个花圃里,担水挑粪,扦枝压条。这哪是总务科的正经工作?滕科长家那个万利也不学好,整天跟着龚家的傻子瞎混……
那个滕科长就是我爸。后来听秦秘书说,我小时候太淘气,他对我没有一点好印象。
6
晚上八九点钟,我们还在外面疯疯闹闹,我妈站到街口喊我回家,那是一阵声如裂帛似的叫魂:万利啊!万利——!她嗓门很大,拉着长音,十里八里都能听见。促狭的大驹二驹学着我妈的声腔,跟着叫喊:万利啊!万利——!喊声惹得新村所有窗口都贼眉鼠眼地探出脑袋。这种时候,我恨不得在地上找道缝儿钻进去。
老妈总说我是一匹野惯了的劣马或驴子,就该套上笼头,戴上嚼子。
其实,楼上大驹二驹才是两匹野马。那兄弟俩胆子忒大,有一回把所有楼道的保险丝都给拔了,整个新村到晚上一片黑暗。龚师傅打着手电去各楼修理,整夜忙得团团转。保险盒瓷栓都让两个小子扔了,只能用粗铜丝临时接上。事后龚师傅找派出所调查事由(怕是有人破坏),查到大驹二驹,然后就查到自家的“贱胎”月月头上。原来是月月怕老头子晚上又揍他,让那兄弟俩制造停电事故,许诺事成之后带他们到大渚桥去摘杨梅。其实,月月跟他老爸的斗争永不止息,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老爸早晚有时间修理他。
比起月月,我简直就是个乖孩子,真不是那种叛逆性格。我只是不能老实地待在大人们特意划定的圈圈里。大人们不说话还好(就像我爸),就怕他们张口乱说,说是这孩子有没有出息什么的,那话听着让人害臊,惹一身鸡皮疙瘩。老妈倒是不操心我念书好坏,论学习成绩我总在班上前三名,可老妈还是要说你为什么不争取第一,说她不操心还少不了瞎操心。她不知道,小学课本上那点东西就是二加二等于四,不值得用心对付。月月倒是比我想得开,能不用脑子的地方就是不用。
7
月月一家是从上海来的,我们家以前在天津。后来我爸调到这疗养院,全家就一起搬来了。到了这儿,我妈就一直抱怨,这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进城一趟都成了大事。那些年我妈一不顺心,就想到天津如何如何。这儿各家做饭都用煤球炉,每天清早发个炉子,弄得屋里屋外都是烟,老妈呛得满脸鼻涕眼泪,便大骂老爸——“死老滕,把一家人发配到这荒野旮旯!”她怀念天津的煤气灶,开关一拧蓝汪汪的火苗就蹿上来了。如今跑到这鬼地方,一点小事就能难倒她。她和我姥姥都不习惯南方的生活,时常一往情深地回想天津卫的种种好处。老爸从来不说这些,姥姥说老滕就是根木头。我对天津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只记得劝业场有好玩的,有好吃的,有狗不理包子(记得全家在店里吃过一回,还有一次是老妈带回家的)。对我来说,十八间才是真正的游乐场,这儿有山有水,有动物有虫豸,有覆盆子和各种野果子。天津呢,一条河是灰蒙蒙的,整个城市只见楼房和街道。这里你站在宝瓶山上眺望钱塘江,从江流拐弯处到连接两岸的大铁桥,脑子里突然就蹦出课本上学到的一个形容词——美不胜收。再说疗养院也有好玩的,有乒乓室、棋牌室、台球房和阅览室……
疗养院对孩子们是巨大的诱惑,但它有一套管理制度,偏是不准职工子女进入疗养人员娱乐区。有一阵子,行政科姓何的科长亲自抓专项治理,每天下午拎一把折叠椅坐在娱乐区门口。他知道我们一般都是下午逃课,就在那儿蹲守,手里捧一本《妇女画报》。
8
坐落在山顶的疗养院是一座宫殿式楼宇,主楼前是缘坡而起的高台,东西两翼后掠,平面分布呈倒八字形。小时候我没见过比这更宏伟的建筑,从十八间江畔望去,云雾间隐约透出绿色琉璃瓦的大屋顶。那感觉与其说是崇高,毋宁说是神秘。
我们去山上玩,很少从主楼大堂进入。大堂两边是各个科室,赶巧要是碰上自家爹妈,就被关进他们办公室了。每间办公室都有一堆娃娃,疗养院允许职工带孩子上班,只要不跑到疗养员娱乐区去就行。我们当然不愿跟那些娃娃一起在地板上搭积木,所以不敢轻易踏入大堂。不过,那个大堂倒是很值得一瞧。那里边挂着许多宫灯,中间有一道屏风,条案前供着一把硕大的红木椅,月月说是皇帝的龙椅(后来听说是清代官帽椅),那椅子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威严,从来没人敢上去坐一下。我们总是从东翼底楼水泵房翻墙进入,那儿有扇窗子常年敞着。从水泵房通向娱乐区,要走一段地下暗道,七拐八拐,然后从水疗房左侧储物间旁转出,上楼梯到二楼,旁边就是台球房。这条迷宫似的路径是麻饼告诉我们的,他带着我们走过一趟,之后我们自己走,有时还会蒙圈。
麻饼跟我们不一样,他身为院长公子,自有进出各处的方便。他不用像我们这样偷偷摸摸穿窬而入,秦秘书何科长那些人见到他,都是一脸谄媚的表情。不过,在我们面前,麻饼从来没有显出公子哥儿的骄横跋扈,或是怕我们不跟他玩。早先宝乾、大驹他们就不带他玩,就只能找上月月和我,还有更小的一帮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