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

作者: 陈鹏

行为纯正的义人,他的子孙,是有福的。

——《圣经》

现在是饭后时间,八点,或八点一刻,是我们吃完饭还没收拾桌子的时候,是我们想讲点什么而且非讲不可的时候。妈习惯性地将椅子后撤二十公分,身体前倾,手肘架在桌上。我为她泡了一杯绿茶。

她开始了。

——嗯,前两天我去坐公交车,61路车。你晓得的。门口坐,二十七站到老年活动中心。我办了游泳套票,半年期的,这个,你也是晓得的。嗯,我上了车,车厢几乎没人,空荡荡的,就我和我后面三排的两个老太婆,年纪和我差不多,六十多七十不到吧。我刚开始没留意她们。一个长头发一个短头发。长得不像,肯定不是姐妹。61路从铂金大道左拐上穿金路,吭哧吭哧开得吃力,车厢摇摇晃晃的。不过这种感觉和节奏,对听一个故事来讲,再好不过了。况且,外面,铂金大道的樱花开得多好啊,大朵大朵压下来,重得一棵树都撑不住。你坐在车上,望着樱花树红彤彤一片从你面前淌过去,你的心情啊,莫提多好了。我唠唠叨叨讲这么多,是想告诉你,那天,本来,我心情多好啊。但是你也晓得,最多半个多月樱花就谢了,花瓣洒一地,血染的一样,风吹雨打的时候,你有点缓不过来,好像你见识的最美好的东西突然死了。哎,多美的樱花,我咋想起死呢?太阳多亮啊,大树、花和草坪长得没有尽头,像永恒一样。对,永恒。永恒不就是这些让人喘不上气的东西?这些又美又脆弱的东西?

——嗯,好吧,我必须讲快点啦,省得招人厌烦。两个坐在后面的老太婆,那个短头发,开始讲话了。我本来不想听的,可是车厢就那么点大,你不经意就把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再说,她讲的东西,不也是你的东西?不也在讲你的事情?嗯,短头发讲话很慢。真的,我没见过比她讲话更慢的人了。一板一眼慢条斯理,脸上皱纹都被她冒出嘴巴的每个字磨了一遍,所以才那么深,那么多。我敢说她脸上的皱纹比我多一倍不止哩。我听见她说,哎呀,如果我年纪再轻一点,再有点力气,我肯定夜里就把这小子掐死算了。他死,我也不活了。活着干哪样?这种日子,有哪样意思?长头发劝她说,当然有意思,好死不如赖活着嘛。短头发说,哪家要摊上这种儿子,不如掐死了算。长头发说,你好好讲,从头讲。短头发说,嗯,他爹,他五岁那年就病死了。我一个人把他带大,好不容易,大学也上了——不容易哩,这小子一口气考到南方航天大学,多好的学校,是吧?我一辈子最得意最高兴的就是他放榜那天,再加上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睡着了都会笑醒。那以后,完蛋了。我告诉你,再没让我省心。每个月要给他一千块生活费,那个时候,我们单位刚刚散伙,戏剧服装厂说垮就垮,哪像你们重机厂,好歹还有口气,拖一天就是一天。我买断工龄,一次性给五万,就再不管了。整整两年我没事可干。高不成低不就,白天晚上窜舞厅,杂七杂八乱想一通,总觉得你还没被人甩下来嘛,时间一长你发现,完了,你就是被活活甩下来了。除了缝那几件唱戏的衣服你还会干哪样?我总算想通了,必须养自己,养儿子。我找个地盘,开个小裁缝店,还行,还混得走。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念大三,跑到学校对面租房子住,写信来说交女朋友了。胆子太大了。我算是看透了,这小子刚过二十就不老实,可有些话你当妈的是讲不了的,只有当爹的能讲。再说,房都租了,还咋讲?咋管?天高皇帝远呐。

茶凉了,我起身帮她倒掉,续上开水。杯子散出丝丝热气,从我这头看过去,妈的脸清晰又模糊。是的,不信你们试试,只要盯住父亲或母亲的脸三五分钟,你会发现一个全然陌生的爹或妈。我不吹牛。你心里咯噔一下——他们再不是你记忆中的样子了。

——嗯,这小子,大学四年才回来两趟,但是每个月都来电话或者来张明信片要钱。我生意好点,就给他寄两千,生意不好,最低也给一千。四年好歹挺过去了。毕业回来那天,姑娘也带回来了,模样周正,个子高挑,东北姑娘,你想想,不开玩笑。我愁啊,我这个家不行,家具又破又旧,早该换了。白天忙裁缝铺,晚上随便做点吃,哪顾得上别的。这小子回来前也不打招呼,直愣愣就把姑娘领回来了。两间房,他们一间,我一间。我恨不能冲进去掐死他算啦。不要脸的狗东西。关键是,没两个月呢,姑娘回老家,再不来昆明了,跟他闹分手。这个没出息的货跟我张嘴要五千,要买机票飞过去。我说你以为我会印钞票啊?人家不要你了还上赶着?他说,他就要当面问清楚。见了面,不得吃吃喝喝,住个宾馆,海边转转?好吧,既然那么喜欢人家——不过,说实话,那姑娘配我儿子绰绰有余,又是大学同学,错过这个村哪还找这个店,而且那么高挑周正。我好歹凑给他三千。这小子三天就回来了,说姑娘见了两面,话也说清楚了,就是不想耗下去,她不可能跑昆明工作,我儿子说他可以去东北嘛,姑娘说我又没让你来。我儿子问她,有别人了?姑娘大大方方承认了,说找个年纪大点的,保险,也是她父母的意思。哎,热脸贴个冷屁股,这些姑娘,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儿子灰头土脸回来了,天天晚上跑出去喝酒。我真想把他一把掐死算了,一了百了。好好一个大学生连个工作也不好好找,总不能把他拖到我小铺子里缝缝补补吧,再说,他干吗?他行吗?一个学造飞机的哪会这些?这时候长头发打岔说,不对吧,真要是学飞机制造的,还愁找不着工作?短头发一撇嘴说,对咯,这就是我想掐死他的原因咯——这个粪草,忙着谈恋爱,好几门挂科,最后一学期根本没上,直接劝退。是肄业,不是毕业。晓得了?没有学位证,莫说在南京混不下去,在昆明也不行啊。你瞧,到手的媳妇也飞了,工作也没有,天天吃我的用我的太阳晒着屁股才起床,晚上跟一帮狐朋狗友鬼混,我夜里两点追到文林街酒吧,守在门口,他出来就吐我鞋子上,我上去就一嘴巴,扇得他天旋地转。我让他滚回家,他鸭子死了嘴壳硬,挺着脖颈,不服气的样子。好了,回到家,酒也醒了,跪在我床边上哭得像条狗。我呀,真恨不能掐死他呀,挨千刀的啊。讲到这里,短头发不讲了,长头发也不吭声了。光线一条条洒在她们身上。短头发那张脸呐,一下子看不清了,像隔着一层雾。故事肯定没完,我心想,就竖直耳朵,等着。

——嗯,我上辈子造哪样孽哟,生这么个孽种。短头发接着讲,声音忽然低下去,和吭吭哧哧的汽车声倒也合拍。我不太清楚开到哪了,反正离老年活动中心还早得很。嗯,这个挨千刀的啊,好容易在他同学的公司找着活干,帮人家编程、做网络维护。这些他行,没一样难得住他。好歹,稳下来了,一干两年,挣的钱刚够他花,不再找我伸手了。我还是会把零钱放他枕头底下,五十一百的,但凡铺子里面生意还行,我从牙缝里抠出来还是要给他。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好,刚过两年,又跳了,说要跟朋友做生意,我说哪样生意,他讲,木材,去普洱倒木材。好家伙,两年攒的三四万块钱一次性砸进去,还跟我死皮赖脸要了六千,一去三个月,连个电话也没有。我隔三岔五打过去,要么关机,要么不在服务区。好不容易接通了,他讲,在大山上跟农民砍价,哪有信号?他让我莫担心,生意马上做成,马上,分分钟就回昆明。这一单,少说二十万。他把胸膛都拍紫了。他越这么讲,我心里越慌,右眼皮一直跳啊跳。再过一个月,总算回来了,人瘦得脱相,晒得漆黑,像个饿死鬼。他张口就说,你莫认我了,算你没养我。我问咋啦,他讲,他们一行四个,被人端着火药枪追得满山乱跑,哎呀,整了半天,带他们上山的人诳他们钱,说是合法的木材生意其实是盗伐林木,被守山民兵追得屁滚尿流,躲在大山上一星期没吃没喝,才终于从山洞里面钻出来,从大山梁上滚下来。我不打他,也没骂他。没用嘛。掐死他的心还是有,巴不得掐死了算。真的。短头发一下骂出来了——我生了个憨包,一个二货,一个白痴,一个冤家哟。

这故事听得我心里发慌。我说,妈你茶又凉了。她没吭声,把杯子挪开。

——嗯,后来嘛,后来跑去园西路给人家看铺子,卖电脑。大学那点特长到底救了他。这回踏实了,不折腾了,人也胖了,每天下了班关了门还大老远跑来我小西门的铺子看我,陪我说说话,再一起坐车回家。不到一年,老板给他涨了薪水。又过半年,认识了一个买电脑的女的。长头发说话了,这下省心了。短头发一声长叹,省个屁哟,天又塌下来啦。长头发说咋啦又?短头发歇了半天,慢慢吞吞说,那女的,我头一次见就觉得不对。我奇怪我儿子咋看不出来,眼瞎啦?锁骨上明明有个文身,一朵小黑牡丹。你想,一个正经姑娘家哪来文身?看人也不好好看,眼睛飞来飞去,要么盯着地板,要么望着别处。我就跟踪她,瞧她住哪里,干什么的。我儿子讲,她在一家什么杂志社做校对。我跟踪了才发现,是有一个杂志社,但她不是在里面上班,是在后面城中村上班。哪样班啊?不怕你笑话,不正经的,短头发停住了。长头发倒吸一口气。我心里也咯噔一下。短头发低下脑袋,咬咬嘴巴,抬头往我这边看。我赶紧低头。好像,我干了哪样见不得人的事情,好像我偷听人家讲话非常不应该,而且是偷听那么狠的话。不正经的。这三个字苍蝇一样在我脑门上嗡嗡乱撞。我扭头看着外面。听不见她们讲话了。好像短头发继续叽叽咕咕,又好像非常安静,静得让人觉得她们早就不在车上了。过了一个站,短头发提高嗓门,像故意让我听见。嗯,还能咋办,得那种病,除了治还能咋办?这个挨千刀的哇,这个粪草啊。我守在她门口把她堵下来,打她?不打。我就说了一句话,赶紧,把你的也治好,莫再祸害人。我没打没骂。我还凑上去拽她的手,她甩开我扭头就走,没说半个字。从这点看,她倒还像个好的。过半个月,我儿子治好了,人也好像废了。瘦,黑,不讲话,眼神直愣愣的,也不和女人来往了。我看着着急。你有哪样办法?哎。男人嘛,我告诉他,好好上班挣钱是第一位的,其他的,莫多想,想也白想。

——嗯,短头发不讲了。车子轰隆轰隆开到龙泉路,上来下去几个人,车厢又空了。太阳洒进来,在车厢里面铺一层金沙。短头发又开口了,我是真想把他掐死啊,当我晓得那女的是做什么的,带他去医院检查打针的时候,真想掐死他算了。我差不多手都架他脖子上了,最后两只手又软绵绵不听使唤,反倒变成耷拉在他下巴和胸脯上的拍打和抚摸了,倒像是给他捡捡饭渣整整衣服了。这个挨千刀的,眼神一直在黑漆漆的天上飘着,一直落不下来。好像三魂六魄都飞了,飞到火星上月亮上了。我捏他胡子拉碴的脸,说你一个大男人,给我振作起来,这点小擦小碰算个屁。你治好了照样找媳妇生娃娃,听见没有?他点点头,眼泪就下来了。我说,哭哪样哭,一个大男人,不准哭。

——嗯,一晃,三十出头了,头发开始掉了,我说你混这些年,不成家不行啦,必须成个家。话音刚落,他找了公司隔壁私立幼儿园的老师。水灵灵的,小个子,嘴巴甜,头一次见我就阿姨长阿姨短,还给我带了一条丝巾。对对,就这条,你瞧——说着话就把她脖子上的丝巾抽出来,长头发肯定是看过的,晓得的,但是做出头一次看的样子,相当认真地摸了又摸。我见是条咖啡色丝巾,软软的,洋气,材质好。她讲,寇驰的啊,不假,我去商场看过,一模一样,两千八。你想,一个小姑娘家,能有多少钱,头一次见我就送我一条真货。不是钱的问题,是她这份心倒让我心里难受,让我觉得我亏欠儿子的,而且亏欠很多。明明我没亏欠他任何东西嘛,你想想,直到现在还用我的吃我的,从来没让我省心,我咋就有这种感觉呢?我咋觉得我不单单亏欠他,还亏欠他身边所有人呢?哎。不到半年,我催他们结婚,赶紧结婚,让我抱孙子。人大一岁是一岁,他三十三,稳多了,姑娘二十八,正合适。干净利落就结了,在大观船舶摆了二十二桌,亲戚朋友同学,该来的,全部来了。

妈停下来。她要休息几分钟才能接着往下讲。我了解她的节奏。我没再为她换杯热的。我们安静坐着,望着盘子里的青椒肉丝、醋熘白菜一点一点腻起来。妈重新开口,声音低沉,语速越来越慢,就像,她的61路车就要到站了。

——嗯,娃娃很快生下来,我当奶奶了。大胖小子,落地就八斤九两,重得吓人。好了,这下子我忙坏了,鞍前马后帮他带娃,我没二话。我亲亲的孙子哟,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我看着心疼,爱得要命。好,他也省心,自己东拼西凑开个小电脑铺子单干,忙得像陀螺。这种忙法咋顾得了家管得了娃?好嘛,我还顶得住,能帮一把是一把。刚开始,两口子租房住,后来决定买房。我把我十来万一股脑给他,两人挑了个盘龙江边电梯房,单价一万。那时候昆明房价还没起来,房子好,江边风景更好,又靠地铁,说买就买了。我这里凑点,她家凑点,弄够首付交了钱就搬了。房子在十九楼,电梯嗖一声上去,大阳台上能看见半个昆明,最远还能望见西山睡美人。脚底亮闪闪一条盘龙江,江边大榆树绿油油的,树下鲜花遍地,那叫一个漂亮。我心满意足,两口子也心满意足。但是,每月还七千按揭呐,我的老天。我现在一个月四千不到,我一咬牙,每月给他三千五。我把他叫到我面前,说我就这么多,你瞧你儿子,还吃奶,路还不会走,我剩一点,好歹给他买点奶粉。你猜他咋说,他说,他没意见,就是媳妇家意见大,以为我藏着多少金银财宝,说我做十几二十年裁缝,没攒个四五十万?我恨得牙痒,恨不能撕烂他的嘴,我说你晓得我们家情况,你开个铺子我该给的都给了,你买个房我能掏的全掏了,你晓得我一辈子省吃俭用,她家里人要再嚼舌头,你再不放个屁,我这条老命就没了。再说,老婆是你自己挑的,房子是你们要买的,日子要过就过不过拉倒。长头发搭腔,哎,现在这些当儿子的,真是——对啊,挨千刀的,早该一把掐死了算。从小到大,没一样让我省心。没得一样。

——嗯,讲到这里,短头发又不出声了。长头发也不讲话。我以为她讲完了。是该讲完了,拉拉杂杂讲这么多,其实大同小异,哪家不也有个你想一把掐死的混账儿子?再说,从她表情上,特别那块丝巾上,你会觉得,哟,她多幸福啊,儿子儿媳,大胖孙子,日子紧是紧一点,但不至于过不下去;再说了,她再苦再累也就一张嘴一张床,一没有病老伴拖累,二没有多余子女乱来,大半辈子都挺过来了,怕个哪样?嗯,我看看外面,认出是龙泉路,离老年活动中心少说还有十个站。她要是不讲了,要是停在这里该多没意思啊。是的,你突然觉得车厢空得可怕。三个老太婆,也就三五米远,坐在摇摇晃晃空空荡荡的车厢里面,感觉像躺在棺材里面。天上光线很亮,龙泉路越走越荒凉,就好像我们是正在走向坟墓。墓地早都安排好了就等你躺下去了。哎呀,这种感觉,让人心里一阵一阵发酸。所以,你妈我就多了句嘴,转身说,你讲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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