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戈壁看场记

作者: 龚培德

那个年代的西戈壁人,对生活的贫瘠、困苦的记忆相当深刻。饥饿,是那个年代人们嘴里长久不变的话题。也正因为家家户户都缺乏粮食,因此,在大队大场院看场的人便显得格外重要。

我们大队紧挨着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的南缘,靠近北沙窝,大队往北就再无人烟了,长着红柳、梭梭、胡杨、铃铛刺、骆驼刺等植被,那地方也就成为狼、鹿、黄羊、狐狸、野猪、野兔的家园。因为靠近沙漠,土地又开垦不久,种植的粮食产量自然不高,遇到天灾人祸甚至种子都收不回来,大队几百口人,有时辛辛苦苦干一年,打下的粮食还不够大队自己人吃饭。因此一到秋季,庄稼上了场,看场的任务尤为重要,人选也要经过大队领导慎重筛选。尽管大队每年都把那些他们认为本分的、大公无私的人安排去看场,但看了一阵后还是有不少大队职工有意见,这就不可避免地引发诸多矛盾,让谁看场成了一件挺让大队干部挠头的事。按一些人的说法,这事得轮着来,每个职工看一年,但问题是全连有百十户,排队的话怎么也得一百年,这样谁先谁后便成了问题;又有人说应该抓阄,至少这样显得公平,但也有人反对,说这玩意儿说不准,有的人手气好可能会连抓几年,有的人可能一辈子也抓不上一回。再说如果有人作弊怎么办?所以选个大家都无意见的看场人,难倒了大队所有聪明的脑袋瓜,左也不是,右也为难。

这年,有一个叫曹文礼的人进入了大队领导的视线。

曹文礼,年近四十,单身汉一个,他是从湖北麻城来的西戈壁农场,因为他的腿自幼患小儿麻痹,走起路来有点跛,考虑到他的身体原因,没有安排他到大田地劳动,而是分配到蔬菜班。蔬菜班与大田地相比,劳动强度轻松一些。曹文礼自然对大队领导心怀感激,尽心尽职地做好蔬菜班的一切工作。

大队领导之所以相中了曹文礼,除了他这个人单身,还和他一次擦枪走火有关。

曹文礼所在的蔬菜班有十几个人,以老弱病残和妇女为主,虽然他腿走路不太顺溜,但不影响工作。因为大队处于沙漠边缘,野兽多,还有就是个别不自觉的人,也会偷偷到菜园子顺手牵羊地拔些菜,所以领导给他安排了看护菜园子的工作。曹文礼孤身一人,没有家属孩子拖累,正好菜园子那地方有两间简易的库房,也就成了他的家。他吃住都在那儿,白天在菜地干活,晚上守护菜园子,为了防备野兽的袭扰(尤其为了防备狼),大队还给他配备了一支猎枪。

曹文礼对工作认真负责那是没说的。谁要想从他手上白拿一根菜都不可能,哪怕是领导来买菜,他都会按照秤杆上的星星,记在小本本上,他说这是公家的东西,谁也不要想占便宜。时间久了,占不上便宜的人便骂他死脑筋。而就是这个死脑筋,有一天却干出了一件差点闹出人命的事来。

那是七月底的一天深夜,天气闷热再加蚊虫叮咬,躺在菜地小屋的曹文礼无法入睡,索性便起身走出房间。天空上,月亮的光很亮,照在菜园子的那些菜上,很容易就可分辨哪些是芹菜,哪些是辣椒,甚至连西红柿的青红都隐隐可以观察出来。曹文礼刚走进菜地,突然发现菜园子的东边芦苇丛中,有吱吱嚓嚓的声音。此时,夜深人静没有一丝风,苇丛中不可能有无端的响声,一定是狡猾的野猪又来祸害菜园子了。想起野猪,曹文礼就非常气愤,那家伙吃的还没有祸害得多,而且只要这畜生一进园子,一大片菜地就算完了,曹文礼几次都想灭了它,但却被它逃掉了。没想到今晚它又来了,曹文礼拿起枪,蹑手蹑脚地朝菜地边悄悄走了过去。

曹文礼悄悄趴在菜地边的一条毛渠里,虽然毛渠里还有稀泥,但他全然不顾,把枪抬起,眼睛紧盯着发出吱嚓声的芦苇丛。苇丛中的野猪大概在此地也等候了一段时间,见四下无声,便弓着身子从芦苇丛中跳了出来,曹文礼见一团黑影跳出,心中大喜,想这下子看你还往哪里跑,顺手扣动了扳机。枪声响起,还没容曹文礼探个究竟,那黑影突然发出人的惨叫声。这下子曹文礼可一下慌了神,这野猪怎么一下子变成了人。此时,那黑影的惨叫声越发厉害,并且大喊救命。曹文礼这才清醒过来,他想坏事了,被他一枪击倒的根本不是野猪,而是人。他马上跑到跟前,只见那人疼得在地上乱滚。因为菜院子离大队不到一公里远,深更半夜的枪声和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把很多睡梦里的人都惊醒了。大队领导和一些人便循着声音来到了菜园子。

原来,被曹文礼一枪打伤的人是另外一个大队的,此人属于手脚不干净之辈,常在附近大队摸东偷西。近日,他听说我们大队菜园子的菜长得不错,手又痒痒了,趁天黑来搞点“副业”,谁料想刚进菜园子就挨了曹文礼一枪。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曹文礼这一枪,只打中了此人的腿,要是打在脑袋上,保不准一命呜呼。就这样,那人也被几粒铅弹打得半年没能起床。因为他这属于偷盗行为,所有的医药费由自己承担,农场还给予他记过处分,没开出职工队伍,算是便宜他了。不过自此以后,那人再也不敢“伸手”了。

因为大队菜园子秋季就罢园了,曹文礼也就没有多少事可干了,大队领导觉得把看场任务交给这么个干工作踏实认真的人,大队职工保准不会有什么意见。果然,决定让曹文礼看场,大家确实无话可说,齐举手通过。大队领导觉得今年看场的人是选对了。

要说这曹文礼看场真够用心的。别人看场还早晚回个家,有个临时换班的,他则吃住都在大场旁的那个放工具的小屋里,尽心尽力。不要说人到场,就是大队那些散养的牛羊还没到场,他也老早便拿着叉子吆喝着赶跑过去了。

这年十月上旬,天气就渐渐变冷了,早晚都要穿厚衣服,许多女人还穿上了棉衣。我母亲边在厨房磨镰刀边对父亲说,这见鬼的天,连刮过来的风都带着凉气,说不定冬天会提前来。父亲说,不会吧,来西戈壁这些年了,还没见十月上旬飘雪的呢。如果雪来了又结冰,那小麦还没预好冬灌水,来年麦苗还不被冻死?母亲说,也是的,咱这大田地的白菜萝卜也还都没起,更不要说入窖了,老天爷可要眷顾西戈壁一段好天气啊。

然而,老天爷不像母亲所期盼的,才过十月中旬,两场连夜雨之后,天空就飘起了细碎的雪花,而这时候,大队大田地里的玉米、高粱才收了不到一半,让人感到庆幸的是水稻大部分已收割完,只是稻捆还在稻田地里堆放着。母亲说,幸亏水稻地割得差不多了,要不割稻子可受老罪了。雪后的稻田,雪落在稻秆上,白天太阳下融化后夜晚再结冰,再锋利的镰刀割不了几下就钝了。那不是割稻子,简直可以说是用镰刀在砍,是人用手在拔,那稻秆上的冰碴子会拉得人手一道道口子。母亲几年前在雪地里割过稻子,对此深有体会。

秋季是大队职工最为忙碌的季节,除了极少数的庄稼靠大队的马车、牛车拉到场上外,大部分需要人挑身背。农场机关、学校、医院全部人投入到抢收工作之中。那时我还在上小学,每年都要参加这种秋季劳动,背着一捆穗子上挂着冰凌的稻捆,压得小腿肚子不停地打颤,心里倒还充满自豪感,觉得自己是为大队作了贡献。只是每天晚上回到家,母亲脱下我湿漉漉的衣服在火上烤,不停地掉下眼泪,仿佛她做了错事,却不知是母亲疼在心里。那时候,上小学的我们不仅要参加夏收、秋收,到了冬天还有积肥的任务,到处捡拾马粪、牛粪、羊粪、猪粪。而把劳动看作最光荣的事,是每个孩子心里最真诚也最真实的写照。秋收季节大队职工是不回家做饭的,怀里揣着早晨或头天晚上烙好的高粱饼子或发糕,如果再能带上点自家腌制的泡菜或者咸菜,就可谓美食了。

曹文礼看场尽心尽力,还表现在他把场院子收拾得干净利索。无论车拉还是人挑的庄稼,只要到了场上,曹文礼都会归类放好,看上去整整齐齐的,赢得大队上下一片称赞。大队领导几次在场上检查工作,都会夸上曹文礼几句,在职工大会上几次提出口头表扬,并说,今年农场选劳动模范,曹文礼可是大队职工中的首选,如此这般鼓励的话又使曹文礼干劲倍增,即使一群群的麻雀飞过来叨食,他都会嗷嗷地叫,拿着大扫帚一遍遍地赶过来赶过去。

高粱和玉米脱粒后被装入麻袋,很快运到场部的库房里,通常最后要脱粒的是水稻。水稻不仅能产出大米,还能提供稻草。长稻草被大队职工码好,准备冬季搓草绳,短稻草便被堆成高高的几座山,作为冬季牲口的草料。眼看着稻粒收仓,当年看场的日子在大家伙都满意的状况下即将结束,谁知在这节骨眼上曹文礼出事了。

曹文礼出事,缘于一个名叫秀兰的女人。

这秀兰和曹文礼是一起来西戈壁支边的,只是那时秀兰已经成婚,她是和丈夫石林一起来的,来时已有身孕,到西戈壁没多久,便生下一个名叫小玲的女孩子。这对夫妻因和曹文礼是同乡人,因此在生活上对曹文礼很是关心,逢年过节总是招呼曹文礼到家里坐坐饮两杯,使曹文礼感受到了家庭的温暖。两年前,农场在南山新建了一座煤矿,要挑一批身体好的人去当矿工,得知这个消息,大家都争着报名,而这种好机会偏偏让石林给逮着了。

南山煤矿离西戈壁农场有100多公里,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挖煤,从内心来讲秀兰是不情愿让石林去的,她说一个人在家忙不过来。石林劝慰她,孩子小可以送大队托儿所,大田地的活实在累了就在家躺几日休息一下,要知道煤矿一个月的工资收入抵大田地干半年农活,这天上掉馅饼的事不是谁想碰上就能碰上的。

石林去了煤矿,秀兰口袋里的钞票多了起来,衣服也鲜亮起来。春节两人回了趟老家,大包小包的东西堆满了炕,惹得众亲戚一脸羡慕,说他们算是混出了脸面,也说得秀兰心里甜滋滋的。然而幸福的日子来得快去得也快。春节回来没多久,石林就在矿上出事了。原来是矿上突然发生了塌顶事故,石林和另外两名矿工都被埋在了塌顶的煤堆里。待把他们从煤堆里扒出来时早已停止了呼吸。

石林的突然离去,让秀兰的世界如天塌了一般。虽然农场照顾秀兰,把她从大田地里调整到炊事班,并按石林因公殉职将小玲抚养到十八岁,但也无法减轻秀兰的悲痛。那段日子,曹文礼常常回去陪秀兰母女,他什么话也不说,或者说也不知说什么话,但他觉得,就那样坐着,也对秀兰母女是个安慰。就这样过了两年多,秀兰好像才在悲痛中缓过神来,看见小玲在房前屋后撒着欢跑,不时地发出笑声,她才觉得日子还要往前走,为了孩子,她也要好好活着。

为什么说曹文礼出事和秀兰有关系呢,这还要说起秀兰养的二十多只鸡。

眼看着场上的活少了些,这天傍晚,曹文礼在场院巡查一番,见无异常之后便来到秀兰家。

秀兰见曹文礼自从去看场有好一阵没来自己家,晚饭时特意炒了几个鸡蛋,又给曹文礼倒了半缸子农场自酿的“西戈壁酒”。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张家长李家短,说着说着就说到秀兰养的这群鸡上了。秀兰有点讥讽地说:“曹大哥可真清白,看场的到俺家不带一粒粮食,总该给这些鸡带点食吧。”秀兰这话虽说在嘴上,但心里有怨也分明地写在脸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在刺激这曹文礼。

曹文礼一下子觉得这脸没处搁,觉得吃了秀兰这么多年的饭菜真是有愧于这个女人。不过……如果真要弄些粮食回去,却又感到辜负领导的信任。左思右想颇为难。但半缸子酒烧得他有些激动了,于是,他对秀兰说,干吗要弄点喂鸡的东西,这样来回跑还不被人发现了?这样吧,我把你这群鸡弄到场上去吃,这不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这看场收尾估计还得半个多月,有这半个月,还不把这些鸡喂得肥肥壮壮的。秀兰瞟了他一眼说:“大哥,你这话我爱听,今夜里你就把鸡弄到场院去。”曹文礼正被那半缸酒烧得热血沸腾,拍着胸脯连连点头,说这事全包在他身上了。

当天夜里,曹文礼和秀兰用麻袋悄悄将二十多只鸡背到了大场上。在这之前,曹文礼先回了趟场院,他在那垛好的几垛稻草中,选择了最大的一垛,从中扒拉出几平米的空间,洞口处他用几捆稻秆往那儿一堵,外人谁也看不出这还是个天然的大鸡窝。上午下午有人干活时,曹文礼就把鸡窝的门给堵上,早晚没人时,他就把那群鸡放出来。由于鸡在场上吃的东西多,也比较听话,听到曹文礼的口哨声就都乖乖地跟着钻进了稻草堆,也就几天时间,曹文礼就感觉那鸡好像增加了不少体重。有一天晚上,趁人不注意,秀兰跑到了场上,他怕秀兰不相信,表功似的把秀兰领到草垛处,在手电筒的照射下,秀兰发现那些过去显得瘦骨嶙峋的鸡真是变得肥硕了,而且鸡冠子的颜色也变得通红通红,看来鸡和人一样,只要有粮食填补立马就显得精神抖擞了。

秀兰看见曹文礼把鸡看护得这么好,忍不住夸赞道:“大哥,你把鸡伺候得这么好,赶春节杀两只好好给你补身子。”

曹文礼见秀兰满脸喜悦,连忙说,大妹子跟我还客气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这些鸡在这儿再待个把星期,一个冬天都瘦不下来。

秀兰说:“这鸡可给你添麻烦了。其实,那天我也是赌气给你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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