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

作者: 李亚

时间从来没有错过一分钟,整整五点半,他们保准进入操作间开始腌制兔子。烟熏兔子肉专卖店的老板耶律红旗和老板娘萧银芬芳,都是时间观念格外强烈的人——好像时间就是一颗熟铜锻造的钉子,深深钉进了他们的脑袋里和命运里。

他们第一步要在工作台上把一只只兔子固定在钢丝网上。每张钢丝网就像单人床那么大,说不清是碳钢的还是不锈钢的,就像一张张青灰色的魔鬼之脸布满严肃和阴森的表情。整张网上十分规则地排列着小指头那么大的刺钩,这种纯铜的刺钩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烁着金色光芒。每只兔子都被这种金色的铜钩子钩挂着四肢和后脑勺,固定在钢丝网上。尽管已经扒了皮开了膛,肠胆之类无法食用的内脏摘除了,但是,心肝肺之类的可食用内脏依然完好无缺地留在原处。这些兔子的生命虽然消失了,但还有很多顽强的末梢神经仍然活着,尽管以这种姿势被固定在钢丝网上了,它们还不甘心似的四肢颤动肌肉抽搐,好像马上就要龇着两粒大门牙尖细地叫上几嗓子——尽管做这个行当很多年了,每天早上在做这个活儿时,老板娘萧银芬芳仍会产生这种宛如尖锥刺耳般的别扭感觉。她甚至隐隐觉得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耶律红旗有什么样的感觉她不知道,在她眼里,他在做熏制兔子这一全套活儿时就像一个手艺娴熟的老行家,或者就是一个从来也不会出错的机器人——从他僵硬的目光和呆板的表情就知道他做这件事情早就没有了什么感觉,包括对待其他很多事情,他的感觉和他的心肺都像远行者脚上的老茧,即便突然踩在一个枣核上他也浑然不觉。

耶律红旗家的烟熏兔子肉作坊虽然规模不大,但操作间基本是全自动化的。柳林铺这个镇子上的发明家多如过江之鲫,发明成果层出不穷,所以,耶律红旗家作坊操作间的设施还算不上是最高级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他们将兔子固定满一张钢丝网,这一网兔子就会自动滑行到上方有喷水装置的台面上,经过绵密强劲的一束束针尖般的水流冲洗之后,这张台面就会自动下降,然后前进到冲压装置下面,经过一道巨厚钢板的三秒重压之后,这一网挤干水分压裂了骨头的兔子就滑进了奶白色腌制池子里。等到这个腌制池子装满之后,从上面就会降下一大块边缘有凹槽的木板,严丝合缝地扣在腌制池子上。至于这块一尺厚的巨大木板是枣木的还是檀香木的,就像池子里按照祖传秘方配制的老汤一样,自然属于不可泄露的秘密。这个腌制池子是瓷质的,是他们两口子亲自去南方那个有名的陶瓷厂特别定制的,运回来时,镇子上很多人都看到了。

耶律红旗家的烟熏兔子肉专卖店就在镇子最繁华的街区。每天开始售卖之前的半个小时甚至一个小时,从店门前开始排起的两路纵队已经蜿蜿蜒蜒顺着流粉河北岸向东延伸,几乎到了距离镇子五六里的天姥山脚下。这两条购买烟熏兔子肉的队伍里,不仅仅只是柳林铺的居民,还有很多坐火车钻了十七八个山洞的异乡人,每天都有几十个坐飞机来的外国人——这类顾客当中,除了一部分闻名而来的远客,大多数是曾经来柳林铺旅游过的回头客。萧银芬芳听惯了顾客赞美他们家的烟熏兔子肉口味变化多样,还有很多顾客对他们家的神奇秘方的猜测。事实上他们都不能理解,除了那些家传秘方之外,每一只兔子里还加入了他们两口子对事物的庄重态度和对爱情的迥异之见,也有辛酸哭泣和强颜欢笑,当然少不了自我唾弃和对世界的疑惑,包括他们对人生对未来的种种祈祷与放弃……所以,尽管配料相同工序相同,但出炉之后每只兔子都有不同于另一只的味道,即便同一只兔子,其不同部位也可能有着各自的味道……这让他们家的烟熏兔子肉名扬九州。

从早上五点半腌制兔子,到上午十一点四十分开始售卖,这一漫长的过程机械又枯燥,要是拍成视频最多只能剪出十秒可看的,但这些就是他们重复了几十年的事情。所以很长时间以来,萧银芬芳总觉得自己每天都有大半天时间像木头人一样漂浮在人世间。直到出炉的兔子一只只带着糖稀色的甜蜜开始被售卖时,她才会走到店门外边的红心火龙果颜色的遮阳伞下,坐在一把天蓝色的塑料椅子上喘口气。女儿耶律含烟沉迷于收钱,老板(她总是这样称呼他)耶律红旗沉醉于挥着一把锋利的竹刀分割兔子肉……从来不喜欢也从来不做这些事情的萧银芬芳此时则无所事事,她甚至有些落寞似的坐在遮阳伞下,点上一支雪茄烟,一边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顾客们的种种问询,一边抽着雪茄,时而悠闲地吐着几缕淡蓝色的烟雾,时而抬头看看天上的白云或者稀疏的雨点,有时候她会看到一阵黄叶飒飒飘落,有时候她会看到几只一边飞翔一边啼鸣的大鸟。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天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他们两口子就会拎着音响到玫瑰小广场上跳舞,所以,萧银芬芳一直认为自己的人生每天都是从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开始的,只有到了这时候,她才真切地感受到肉体和精神就像还魂的青春一样,不仅又回到了自己身上,也回到了耶律红旗身上,而且多年来她的这一独特感觉从来没有变化过。他们在固定时间里到小广场上跳舞这件事,给镇子上的土著陈巨手留下了深刻印象。陈巨手就住在小广场西边,他家开了一个便民超市,店门口终年放着一把古旧的花梨木圈椅,他每天坐在这把圈椅里,从早晨到黄昏几乎看不到他移动,好像鬼魂长在圈椅里一样。萧银芬芳两口子在小广场跳舞的那些时光里,他每天坐在那儿一边全神贯注地观看,一边口水滴答老长。

萧银芬芳在跳舞时从来没有留意过小广场西边坐着一个“幽灵”在窥视她。有一次她的闺蜜“电鳗”给她说起这个笑话时,她印象里才隐隐约约洇上那么一团灰蒙蒙的形状。尽管柳林铺的女人从来没有真实年龄,但“电鳗”外貌看上去要比萧银芬芳年轻不少,也许她服用“葛洪”牌青春永恒丹效果非凡,也许她真的掌握了“葛洪”传授的驻颜术。“葛洪”也是镇子上的土著,长着一双特别夸张的斗鸡眼,头秃得只剩下十多根珍贵的头发。“电鳗”从前是镇子西边七八里处金矿上的,花钱从来不眨眼。她和萧银芬芳在一起不管聊多长时间,说的永远只有三句话,第一句是关于钱的事情,第二句是关于男人的事情,第三句是赞美萧银芬芳跳舞时的身条儿。萧银芬芳对第一句话无动于衷,因为在赚钱如同戏法一般的柳林铺,无论有多少钱都不值一提。第二句话她说得更加形象而幽默,不是因为她经验多,而是她的想象力太丰富了。第三句话则如同一把迷魂药,只需一粒就让萧银芬芳一下子进入谵妄状态里了。

这种状态下的萧银芬芳总是从最早的时候说起……最早的时候,他们两口子拎的是那种放磁带的收录机,虽然镇子上的人还弄不清楚他们跳的是探戈还是华尔兹,但都知道那台咖啡色的收录机是上海无线电二厂生产的,红灯牌的,可以使用交流电,也可以使用电池。当时简陋的小广场上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接一根电线,所以他们每次来时都要给收录机装上八节一号新电池。那时候的电器特别费电,最多也就是一个半小时吧,电量就不足了,舞曲就跑调了,但他们总是将就着跑调的舞曲,活像突然间中了邪一样别别扭扭地把一支曲子勉强跳完,然后收录机就哑掉了。耶律红旗二话不说,拎起收录机把八节电池抠出来就随手扔掉了,然后潇洒地打个响指,还要舔舔唇上的短髭。那个时候,老板那副短髭还是很霸道的……萧银芬芳每每说到这儿,总会打一个哑哑的响指,再伸长舌头舔舔上唇。她的舌尖每次都可以够到鼻尖那儿。还有,她一只脚尖支地一只脚尖高高翘到头顶上的姿势就像飞鸟一般,她跳舞用的那条纱巾天天都要变换颜色,永远就像变幻的幽梦一样飘逸,又像澎湃的梦境一样让人亢奋。

其实,他们当年跳舞的小广场原本是个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牲口行……目前的小广场是青色大理石地面,有漂亮的楠木长椅,形形色色的观叶观果类植物,还有百十颗从来不长椰子的椰子树。尽管从来没有栽种过玫瑰花,但镇子上的人依旧把这儿称作玫瑰小广场。只有一点点小遗憾:在闷热的天气里即将下雨之际,一股历史悠久的牲口屎尿味儿就会像雨后的蘑菇一样从无限深的地下钻到大理石地面上来。每天一到傍晚时刻,小广场上灯火辉煌,很多人在广场上打闹跳舞或者梦游,或者绕着变幻不停的七彩喷泉在椰子树之间散步。这些庞杂的人群里既有小镇的土著居民,也有近几年陆陆续续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种肤色的新移民。最喧嚣的是一支庞大的大妈队伍,她们特别喜欢虽然粗糙但十分健康的广场舞,那种壮观的阵势……后来也有不少半老不少的男人加入到了这支狂野的舞队里,比如,镇上图书馆的副馆长王柏韬。尽管王柏韬在自己的诗歌里无数次把小广场写成了一个充满丑恶和污秽的场所,但他几乎每天都要夹杂在这支庞大的大妈队伍里跳广场舞,招招式式都跳得就像那些粗胳膊肥腿儿的大妈们一样好。

这几年,萧银芬芳两口子不像从前那样每天都来小广场上跳舞了,只是偶尔来一次。但他们还是坚守着自己的习惯,下午四点四十分左右就来到小广场上开始跳舞,他们跳的还是让镇子上的人龇牙咧嘴的探戈或者华尔兹,一个半小时之后,差不多是广场上的霓虹灯刚刚亮起的时候,他们就收起音响回家了。他们携带的音响也越来越高级、越来越精致了。尽管如今镇子上早没有人关注这类小东西了,但他们最后一次在玫瑰小广场上跳舞时,还是有人瞥见他们携带的音响就像一本《新华字典》那样大小,颜色就像一块加了草莓汁的奶油蛋糕。这个高级音响里安装了一块米粒大的永久电池,放出来的声音效果十分惊人,就像古老的火车过山洞一样又刺激又暴躁又迷人。即便是最后一次,萧银芬芳还是保留着从前的习惯,来小广场上时打着那把红伞,就像平时那样,跳舞时把那把伞整整齐齐地装进伞袋里,跳完舞走的时候再把那把伞撑开,根本不在意此时天色已暗霓虹灯已经亮起来了,她只管打着那把说不清是什么红但颜色十分好看的布伞,如同一支色泽暧昧的花朵一晃一晃地融入夜晚的灯光里。

在自古以来就美女如云的柳林铺这个镇子上,萧银芬芳真的算不上漂亮,但目光毒辣的土著们都认为她骨子里闷着一堆火,而且时时向外边散发出缕缕烟雾般的气息——这是萧银芬芳五十岁之前给镇子上的人留下的基本印象。

事实上,五十岁之前的萧银芬芳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什么风吹草动的不轨迹象,就像五十年的岁月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痕迹一样。他们两口子当初刚来到柳林铺时,萧银芬芳那非常好看的颧骨上天生的两团粉红,到五十岁了依然没有改变,包括她那个固执的习惯——不管阴天晴天,出门逛街还是到图书馆看书,都要打着那把红伞。没有人说得清那把伞是什么布料的,也没有谁能说出那是什么红,大红深红绯红浅红艳红殷红嫣红……总之都不是。萧银芬芳当然知道是什么红了,但她不说。这个女人矜持地打着那把伞在街上走动时,不管是阳光还是雨水之光,围绕着那把伞都会幻化出一种迷蒙的光晕,映照得她就像一朵正在绽开的石榴花。每次打着这把伞和“电鳗”在街上或者在草木青葱的烟粉河边闲逛时,“电鳗”总是动不动就要伸出奶油蛋糕般的小肥手抚摸几下她的脸颊。即便和曹桂花一起前往小教堂里做礼拜,虔诚的曹桂花一见她这副招惹人的样子,就会用右手按着胸口。曹桂芳那种痴迷了还要兀自拿出假正经的样子,每次都像挠着了萧银芬芳的痒痒肉,她会一直笑个不停……这一切恍若昨天,想起来就好像都是刚刚经过的事。

萧银芬芳去教堂里做礼拜,很多人都认为是曹桂花劝说的结果。曹桂花是教堂里冯牧师最早的信徒,她先生说她被冯牧师那张巧嘴迷住了心窍。曹桂花家住在玫瑰小广场西边,很大的院子,临街的八九间房子开着超市,她先生就是常年坐在超市门口那把花梨木圈椅上手搭凉棚四下张望的陈巨手。镇子上的土著们最喜欢拿陈巨手那张叫驴嘴脸和他虔诚的太太背诵赞美诗的腔调相提并论。曹桂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但这不影响她能把厚厚一本赞美诗倒背如流,还会背诵全部的圣诗,而且就像很多无聊寂寞的外国女文盲信徒一样逢人便唱赞美诗。镇子上很多信徒一开始都是被曹桂花背诵赞美诗的架势和吟唱圣诗的腔调迷住的,不过,曹桂花那鬼神附体般的架势和糖稀般的腔调都没有迷住萧银芬芳这位素来很有主意的老板娘。萧银芬芳之所以在很长时间里去教堂做礼拜,应该说,一开始是“电鳗”那种充满“邪念”的诱惑,后来, 就像学会抽烟的人自动会抽烟了一样,逐渐变成了一种痼癖般的习惯。

那天下午曹桂花给萧银芬芳背诵赞美诗时,刚好“电鳗”也在场,她们正在镇子上最大的商场“三十三节”大厦九楼内衣专卖柜台买内衣。“电鳗”买了一沓子红的白的黑的紫的还有玫瑰色的文胸,都是大号的。她在试衣间每换上一种颜色的文胸就要掀开帘子让萧银芬芳参观。萧银芬芳买了几条内裤,有白底黄花的,白底蓝花的,还有白底碎石榴花的,她从来不穿单色的内裤,这种白底小碎花的内裤总是给她一种少女的感觉……曹桂花亦步亦趋跟在她们身边,就像胖天使那样手抚着胸口刚刚背诵完一首赞美诗,“电鳗”就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天使的队伍里。当时,萧银芬芳眼睁睁地看着闺蜜的真实用意就像浅水池子里的两三条鲤鱼那样在她心眼里游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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