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琴记(散文)
作者: 焦窈瑶在网上看到一代琵琶大师刘德海逝世的消息,那一瞬间,从我心里那个空了许多年的深洞里,仿佛传来一声久远的回音,层层叠叠,回环缭绕,有点像缠绵不绝的轮指,往时光深处掉落着一粒粒蒙灰的珠玉。
在我的童年岁月里,琵琶注定是个失宠的偶伴,我向它倾注了太多怨气,以至于成年之后的我每每听到精彩的琵琶演奏,总是心生愧悔。我想,我与这件乐器,终究还是失掉了今生的缘分。我家里藏有两把琵琶,一把小琴,是我在幼儿园弹的;另一把正规的大琴,我带着它考了几次级,又舍弃了它,不,也不能说舍弃,只是让它如睡美人一样,在琴箱里沉睡。
我与琵琶的初遇,大概是四五岁的光景,那时幼儿园的孩子都要选学一门乐器,男孩子基本都学二胡,女孩子可以选琵琶、古筝或是柳琴。我最先想学的是古筝,不知道为什么就拿起了琵琶(可能是老师分派的)。那个上窄下宽像个葫芦瓢似的东西重重地压在大腿上,从小身体就瘦弱的我抱起琴来吃力得很,总是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弹古筝的女孩儿们,两手在琴上东划划西划划就行了,一点都不用受罪啊(当然,这只是我当年天真的想法)。教琵琶的是幼儿园里的一位年轻女老师,姓王,梳着高高的马尾,露着光亮的额头,眉眼很是凌厉,属于那种孩子们不容易亲近的面相。不过王老师对我们是很好的,至少我不记得我挨过训。每次上琴课都有家长在场,我们坐着小椅子排成一排,家长们在后面看,其实差不多是跟着学,我妈就是其中的一员。我不知道是不是从那个时刻起,琵琶成了她的某种执念,但我又真的相信她对我并没有什么“厚望”,她只是承受了那一代年轻父母普遍的焦虑。这也是为什么我特别能理解那些给小孩报着数不过来的兴趣班,钢琴围棋画画轮滑跆拳道样样都要来一把的父母。我似乎应该庆幸我妈当年只看中了一把琵琶,而不是硬逼着我成为十项全能。在学琴这件事上,我妈的付出要远超于我,这也是为什么我的童年一直在“反抗-愧疚”轮回的复杂情绪中煎熬,直到我下定决心甩掉了这个“包袱”,我和母亲似乎才第一次达成了某种和解。
幼儿园期间,我和小伙伴们有过许多琵琶演出,但我更喜欢的是跳皮筋舞。幼儿园毕业时,我还开心了一阵子,以为再也不用学琴了,谁知一起学琴的女孩子有好几个都请了老师继续学。我舅舅突然出马,说是他认识他们厂的一个师傅(抑或是“熟人”?),也是大厂本地有点名气的琴师(我的启蒙老师王老师就是他的学生),当即就说要介绍我去学琴,我就这么浑浑噩噩跟着他和母亲去了。琴师姓徐,住在离我外婆家不远的楼房顶层。当年我和父母住的是平房,离我外婆家大概有两三站路,我上小学后中午都在外婆家吃午饭,下午放学等我妈下班,再从外婆家接我回家。后来每周六晚上一次的琴课,都是我妈背着琵琶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琴师家学,风里雨里从不间断。最难的是刮风下雨天,我每次都嚷着不去了不去了,我妈就一把把我提起来丢到后座,让我钻到她披的雨衣下面,那是种又厚又闷的老式雨衣,还有一股橡胶味,我每次都忍不住探出头来呼吸,就看到那把装在红色绒布套子里的琵琶在我妈背上晃来晃去,像一把膨胀变形了的长剑。
与徐琴师的第一次见面,我现在所能回忆到的,只是他们家那个狭长的客厅,墙头的挂钟,徐琴师蓬松的头发,瘦长脸,带框眼镜(近似墨镜的茶褐色镜片),细长的胳膊,嘴里喷出的烟圈,胖师母的超短发,表情生动的大圆脸,唠叨个没完的铜锣嗓……
“他一见你就说,怎么来了个外国小孩啊?”
这是我妈挂在嘴边的回忆,但对于徐琴师对我的这个初次印象,我始终心存怀疑,大概就是顺嘴逗趣,而他真实的想法应该是“这孩子一看根本就使不上劲啊,怎么也算不上好苗子吧”……说实话,对于徐琴师的性格,我一直没办法摸个准,艺术家的阴晴不定和神经质确实是有一些,比如上一秒还笑嘻嘻的,下一秒突然就黑脸训人,把你五个手指掰来掰去,指法不到位就不许走人之类的,但大多数时候他的表现和普通小老头也没什么两样(我刚投入师门时他也就四五十岁吧),上琴课时捧着个保温杯坐在桌边,夏天拿把蒲扇扇扇风,时不时摸出根香烟抽几口。每次他一对学生动怒,胖师母就出来打圆场,递递小零食啊什么的,顺便再把挨训的孩子夸成一朵花。
徐琴师名气大,自然门徒众多,所以排课也是紧之又紧。我的课时排在周六晚上,一开始是前脚有女孩子上课,后来我后面也排了人,和那个女孩第一次见面,我们俩都有点小惊喜,原来她就是小睫的表妹小蕾。小睫和我幼儿园小学都同班,也随徐琴师学琴,长得非常漂亮。小蕾比我们低一两届,我们在学校里打过照面但还没说过话,小蕾是个很腼腆温柔的女孩,我们俩都是人堆里不喜欢说话那种,所以还算投缘。小蕾的妈妈当时说了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嘿,大人还不认识,小孩倒先认识了。”小蕾妈妈是个热情开朗、漂亮时髦的新潮女性,人很幽默,老爱开我们的玩笑,后来还常邀我到他们家玩。小蕾母女总是在我的课时结束前十分钟到,徐琴师有时就让我们一起练一会。我记得被徐琴师训得最惨的一次,我从头哭到尾,胳膊手指都在打颤,对面就坐着小蕾,她的目光是那么纯澈干净,带着深深的同情……这也是为什么我对这个其实并没有说过很多话的女孩,始终抱有一种特殊感情的原因。在徐琴师那群扎眼活泼、能力超强的女弟子里,我和小蕾之间,似乎有种无声的相互慰藉。与我不同的是,小蕾一直没有放弃学琴,许多年后考上了艺术学校,后来回来办学琴班,开琴行,只是如今也不知她的去向了。
学琵琶很花钱,除了每周的琴课,买琴、买琴弦、买假指甲,都是零零碎碎的花费。我的第二把琴,就是在琴师的推荐下买的,相较于我那把小琴又重了许多。琵琶四根弦,由粗到细,最粗的四弦不是很费,但一弦二弦就经常会断。当年在大厂买不到琵琶弦,只能到南京市区去买,我妈有时会托同事给带。最好的弦是“敦煌”牌的敦煌型,价格也贵,我总是舍不得用,先尽量把便宜的牡丹型琴弦用完。假指甲也分档次,最便宜的是肉色塑料甲,磨损得很快,好一点的就是玳瑁和赛璐璐指甲,最好的是尼龙甲(我好像就没戴过)。我平时练琴就戴肉色甲,用胶布一圈圈缠在指甲上,用完了就放在一个“大大卷”的盒子里。胶布戴久了,手指肉上就会有黏黏的黑痕,每次要洗好久。我爸用铝合金给我做了两个琴谱架,一到星期天我妈就会把琴谱架往我面前一放,每次关于“练琴时间”我都要和她“讨价还价”好久,最难熬的是平房隔壁的小伙伴们在门口跳皮筋踢毽子,玩当时流行的一种“溜溜圈”(就是一个圈上拴一个小球,一只脚套着跳)的时候,而我只能闷在屋里弹《赶花会》《大浪淘沙》《野蜂飞舞》……弹跳,轮指,过弦,换把,泛音……很多年后我才真正意识到琵琶这件乐器的硬核之处,要驾驭好这件乐器,不仅需要高超的技术,尤其是手腕、指上的速度和力量,更需要一种“格斗”的精神。而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根本就不懂这些,“考级”才是学琴最直接的目的。
我首次失败的考级经历说来有点“中二”。那一天,我们全家凌晨就爬起来,赶轮渡到市区。我不知道当时爸妈为什么选坐轮渡而不是公共汽车,明明有公交车直接上大桥开到市区,也许是因为考级时间太早,必须坐轮渡才能赶上?总之那次我在轮渡上一直犯困,一直到了考级地点(是南艺还是随园我记不清了),才勉强能睁开眼。十几年后我从浦口坐轮渡到南京西站,望着浩淼的江水,隐隐约约浮起那段回忆,江面上的日出倒影瞬间闪过,我知道当年我上船的码头早已关闭,那段人生里残缺的影片也再没有了复原的可能。
四级的曲目是《阳春白雪》,考级生一个接一个抱琵琶进小屋,我进去的时候可能还处于困顿状态。桌子后面坐了几个人,中间是一个白发老太太,手里攥了一支笔,在面前的一张表格上勾勾画画。等我弹完了之后,我凑近了她想看清那纸上到底画没画“钩”,因为据说画钩就代表通过的意思……出来之后我和所有人说的都是“我看到她画钩了”,可事实上我也许看到她画了圈(代表没通过),也许什么也没看到,然后我爸妈都高兴得不行,开了一罐饮料给我喝。那是一种绿豆汁饮料,我后来再也没喝过,但我必须说那是我迄今为止喝过最好喝的东西,因为那天实在是太闷热了,我在那小屋子里弹琴的时候一边冒汗一边发抖,抱着琴冲出来的一刻简直就像是个逃难儿童。
第一次考级失败后,我又考了两次,一次四级一次六级,都通过了。奇怪的是对于这两次考级经历,我几乎没有印象,只有那两个证书上的证件照和大红章与我对视。我甚至感觉那照片里的女孩根本就不是我自己,而不过是帮我完成考级任务的工具人。考上南师大之后,我曾经在南艺校园和南师随园本部(我在仙林校区待了五年,一直到研二才去了随园)试图寻找当年的考级之处,可那些记忆就像被时光之手从我的人生里剪得一干二净(也有可能我当初是在其他地方考的级)。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当初那个白发老太太在那张表格上给我画了“钩”,我后来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会不会一直坚持学琴到现在?至少应该可以考完八级,十级?至少不会成为连《十面埋伏》都没学到的半吊子?
向徐琴师主动提出放弃学琴,是我一字一句说的,理由是要上中学了,实在没有时间再练琴了。琴师似乎没有特别惊诧,但也很夸张地做了挽留。胖师母更是朝我母亲说了一大堆“孩子弹得这么好可惜了”“再坚持坚持”之类的话。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胖师母,徐琴师几年后我在街上看到过几次,那时他孙女已经上小学了,他提着书包在后面慢悠悠地走着,嘴上还叼着香烟,还是一头蓬乱的头发(发色已黑中掺白),茶褐色的大眼镜,细长的双臂,几乎和以前没什么变化……但我并没有上前打招呼,他也没有注意到我,我们就像普通陌生的路人擦肩而过。如今,距离我第一次见到徐琴师,已经二十多年了,路过那幢楼房,我都会抬头望望顶楼那扇窗户,我不知道他们一家是否还住在那里,他是不是还在带学生——虽然这和我没有了任何关系。
在南师大读本科期间,我加入了文学院的文学社,文学社每年都会办一次“春天的诗会”,我们宿舍有舍友会拉二胡,舍友们就“撺掇”我把琵琶抬出来,一起搞个节目。当时流行上“校内网”,我就在那上面给好几个音乐学院学琵琶的女生留言,想向她们“讨教”一下,没想到真有一个女生很认真地回复了我,还主动提出和我见面。这位女生叫青姐,是东北人,人很热情爽朗,圆脸庞圆眼镜,扎着朴素的马尾。她来我们宿舍那天,我就拿着我那把小琴(大琴太重了就没从家背到宿舍)弹了几下给她听。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隔了十几年之后,我依然可以断断续续地摸索出那些基础的指法,弹出基础的曲谱。但是在青姐面前我觉得简直就是在出丑……青姐听了之后就说:“你的底子挺好的,基本功很好。”我一下就蒙了,眼泪都快掉下来,可能就在那一瞬间,我才真正第一次,对琵琶产生了感情,这感情来得太迟,太迟,“琵琶”在此刻,成了一位当年被自己误解执意分开的恋人,多年后回首,已是覆水难收,沧海桑田。
后来青姐带了她的琵琶来给我练,在青姐的“指导”下,我们那个诗会的节目搞成了。青姐一直和我保持着联系直到我们都本科毕业,我不知道她去了何方,现在何地,也许她早已忘却了当年那段小插曲,她也不会知道她随口的一句话(也许纯粹是在鼓励我)对我产生的影响。那次诗会表演之后,隔壁班有个会吹箫的女生经常拉我跑到校园北角去跟她“合奏”,那边有块大草坪,临湖有亭阁,我们在那合奏过《葬花吟》(似乎是在某个月夜)。因她名字里有“妙”字,我们又都是铁杆红迷,感觉要是都换上一身古装,有点cosplay《红楼梦》里妙玉和“蕉下客”(探春)的意思?不过《红楼梦》里的这两人好像并无交集。和青姐一样,在毕业之后,妙姑娘也和我渐渐失去了联系,只听说她去了北京,不知她回忆起当年的场景,是否还会莞尔?
我的两把琴又重新沉睡了近十年,我没有再唤醒它们,这种无声的陪伴使我感到安心,我们之间的“战争”早就结束了,我们也不需要用彼此弹拨来表明心迹,我们的相遇和错过,都是命中注定。
看刘德海大师的演奏视频,感觉顶级的乐器演奏大师都是相似的,比如我喜欢的钢琴家Sviatoslav Richter(斯维亚托斯拉夫·里赫特),他们都达到了“人琴合一”的境界,拼的不仅仅是技术、技巧,或速度和力量,更重要的是演奏者本身的气度和胸襟。
今生今世,我没能拥有音乐家的天赋和才能,但我在拾捡时光深处的那些珠玉时,聆听到了深情的音律,它将在我今后的人生中,延续下去,无论前方会有多少风雨,多少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