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的孤独之心俱乐部(小说)
作者: 焦窈瑶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松海撞见那小子和那女孩凑在一起了,很不巧,他刚刚进了棠村步行街上的老贾馄饨店坐下,一眼就瞥见那两人窝在斜右方的墙角。他唯一的外甥龚琪,侧对着他坐着,汤匙握在右手里往碗里划着汤水,左手里的手机屏幕快贴着那女孩的鼻子了。他微眯的笑眼直盯着女孩的侧脸,嘴里不知在说着什么。松海对面摆着一碗吃剩了的馄饨,汤水浑浊,几块馄饨皮稀稀拉拉地吊在碗口,往油渍斑斑的桌面上滴着汤汁,顿时令他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他眼前猛地出现了那一大盆菜肉馅,还有砧板上的馄饨皮,圆圆的一块块,被他的手拈起,他的手,还有她的手……她手上有剪刀,她是靠剪刀吃饭和活命的女人……有时他感觉她整个人就是一把巨大的剪刀,触感柔软有弹性,然而卡上他的脖子他的身体,又是那么锋利决绝,他没有一点儿动弹的余地……
他为什么会在包馄饨?就在她突然上门的那天。松海想起自己那日的形象,头发蓬乱油腻,戴了老花镜,身上系着方格红围裙,双手沾了湿淀粉,比家庭煮夫还要家庭煮夫。在松海过去的婚姻生活里,他是习惯了的。前妻是个颇为强势的女人,心地还算善良,对于她的“出轨”,松海的痛感有限,本身他们就是被媒人强凑的一对,松海在芦镇国企旭华磷肥厂干钳工,是顶他老爸的职。前妻在供销公司上班,坐办公室,家里条件不差,也烫烫头,化化妆,跟一群爱时髦的女同事去跳个迪斯科什么的。他们的头胎是个儿子,很不幸被流掉了,前妻生女儿魏笑笑时难产,哭天号地的,松海临时改了想好的名字给女儿取名“笑笑”。这个笑笑模样脾气和她妈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从小争强好胜,一路读到女博士,还是工科,嫁了个男博士同学,都在城里的大学教书。松海和女儿不算很亲,毕竟那孩子十几岁就被母亲带走,住进了继父家。但女儿生孩子时松海哭了一场,脑海里闪过的,全是女儿幼时的面影,一帧一帧的,像要震碎他的心。他当然是偷偷哭的,女婿一家,前妻和后老公一家欢欢喜喜,他被孤零零撇下,却也痛快。
退休后的松海过着一种半隐居的生活。他的房子在芦镇算老的了,是当年父亲分的一套三室一厅,在一幢三层小楼的一楼,外带一个宽敞的后院,环境十分幽静。松海原先一家四口,母亲是小学老师,松海对文艺的一点爱好也得益于母亲。母亲订了几本文学杂志,也会拉手风琴,唱俄语歌。母亲还喜欢园艺,在后院的苗圃里种了不少花花草草,那两棵石榴树和枇杷树都是她在世时种的。松海的面相清朗随母亲,妹妹松溪眉眼浓黑像父亲,但他们的个性完全是反过来的。松海一直觉得自己跟父亲一样沉闷很吃亏,导致没胆量跟喜欢的姑娘表白,离婚后想找女人,正经的总没合适的,不正经的他不敢碰,就这么窝窝囊囊过了大半辈子。松溪当年的追求者有一大把,在旭华医院当护士的她选了龚杰,他们兄妹的发小。龚杰是个帅小伙,和松海一个厂但不是一个车间,他很有文艺细胞,吹口琴弹吉它样样都会,性格也开朗。他和松溪结婚后先是租房子住,过了好几年才分到福利房。松海女儿已经好几岁了,松溪才生了龚琪,松海默念起他那未出世的儿子魏琪,便把“琪”这个字转给了外甥。都说外甥像舅舅,这孩子确实越长越像松海,尤其是鼻子和嘴唇。他还继承了母亲的浓眉和父亲的俊眼,谁都不会觉得他是个没福气的娃娃,但事实是他刚上小学没多久便失了怙。龚杰开机器出了差错,负了工伤,在医院撑了十几天去世了。都怕松溪想不开做傻事,松溪也怪,这么个直性人儿,从丈夫出事到去世出殡,没当众人面掉一滴泪。松海还记得龚杰去世的那天下午,他和妹妹外甥站在龚杰床边,龚杰已经不能说话了,贴在床沿的手轮流碰过妻儿和妻舅的手。生命正从他那英俊的脸庞上流逝,渐渐枯僵成一副面具,唯有那大大的双眼里,仍迸着几星光亮。松海感觉他听见了龚杰对他说的遗言,它没有声响,却铮铮有力,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他将妹妹留在病房,自己牵了龚琪的手走出昏暗的走廊走出医院,来到秋风萧瑟的芦镇街头。龚琪的小手冰凉,一遍遍地问松海:“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松海用手搓揉着外甥的头发,只轻轻说了句:“舅舅带你回家。”
松溪再嫁前的那几年,松海一家一直帮衬着他们母子。厂里赔了一笔钱,松海和父母执意让松溪存起来别动,每个月贴一笔自己的工资和退休金。龚琪那孩子自父亲去世后性情有点变化,也不喜欢和男孩子踢球打架玩四驱车了,就喜欢一个人闷头看书。似乎是有点天赋的,他作文写得好,松海还帮他投稿到一些小报杂志,都登了出来,但他数学成绩很不好,经常被表姐笑笑嘲笑。松海有时觉得外甥越来越让自己担心,倒不是他表露出了什么异样,而是他越是表现得满不在乎,他内里某些深潜的暗影就会隐约摇曳起来,令松海捉摸不透。
龚琪上初中时,松海已经离婚了,外公外婆也都相继去世了,家里变得空落落的,龚琪经常跑到舅舅家看书,陪松海聊天下棋看足球拳击。那是松海最惬意的一段日子,他甚至觉得,就这么生活下去,外甥迟早就会像儿子一样亲。龚琪那会快发育了,那点男孩的秘密总是被松海看穿,他并不避讳那些,反倒是觉得在替儿时好友履行父亲的职责。总之,那会儿的他们形同父子,又各自保有朋友式的尊重和忠诚。
这一切被另一个男人所打破。就在龚琪刚读初二那年,旭华医院接诊了一个出车祸的伤者,那是个谭姓商人,在城里有工厂,来芦镇谈生意时车子被撞,人伤得很严重,幸好抢救及时留了命。魏松溪就是照看他的护士之一,那老板看上了松溪,穷追不舍,他本人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女儿,比龚琪大几岁。这门亲事松海打心眼里不愿意,他知道一旦松溪松口,他们母子就要离开芦镇离开自己了,尤其是龚琪……但他又怎么能做得了主?妹妹已经够苦了,如今这男人有钱有身份,看上去还算靠谱,他们跟了他也许也不坏……
他问过龚琪,龚琪只是不吭声,渐渐地也不常来了,松海的书架和棋盘都落了灰。龚琪考上了市里的五星级高中,松溪和谭老板领了结婚证,她只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龚琪不得改姓谭。
从此他们母子随谭老板离开芦镇,住到了市里。松溪和松海单独见了一面,送给哥哥一样东西,一把天鹅牌口琴,是龚杰的。
为什么给我?
他想给。如果我再嫁了,就给你。
他说过?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就是那一天,你带琪琪出去了……
隐居在老屋的松海偶尔会拿出那把口琴吹吹,在他独身过日子的这些年,这把口琴伴他度过了许多孤寂的时光。据说妹妹在城里的日子过得不错,谭老板履行了他的承诺,没有让龚琪改姓,据说还有意培养那小子当他的继承人,惹得亲生女儿很是不快。可那小子对经商做生意根本没兴趣,高考填志愿报了中文系,谭老板头一回发火,跟松溪差点闹到离婚的地步。还是松海主动跑去调解劝说,谭老板才勉强息怒,但仍不放弃要松海做龚琪的工作。松海含混答应了,同时从他们夫妇的行迹里对松溪的“幸福生活”心存疑虑。那会龚琪和几个高中同学一起去海边露营了,松海原本想避开谭老板和松溪好好谈一谈,但谭老板根本没给机会,冷着脸就让保姆送他出了门。
再次见到成了大学生的龚琪,是个星期天早上,松海拎了一大包鱼肉蔬菜从菜场回来,一眼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倚在门口的大树下抽烟,他的眼睛本来就老花,也没太看清,就径自往楼道走,突然就听见有人在他身后喊“舅舅”。当外甥的脸贴近了他,他霎时间被“血统”的力量所震撼,那张脸已经脱离了他微弱的样征,几乎完全成为龚杰的再版,特别是那一双笑眼,流露出混杂了狡黠和忧郁的玩世不恭,但似乎少了些什么,只有龚杰身上才有的……某种带有撕裂感的深情,深邃……他的发色和眉毛很深,是遗传了松溪,头发略带点自来虬,上身穿了件很亮眼的拼色外套,里面是黑T恤,下面是皱巴巴的牛仔裤和耐克鞋,右手里提了个红色手提袋,松海看出装的是红酒。松海平时不吸烟,很少喝酒,龚琪像看明白了似的举了举袋子:“谭老头的酒多着呢。”
谭老头,原来龚琪是这么喊他的,他在家里怎么喊?喊爸还是叔?松海没问,只是走进门洞,掏钥匙开门。龚琪进门换了鞋,就在客厅和卧室来回走来走去,四下里张望,这里看看那里摸摸,一会说:“老舅,你那电视机该换啦。”一会又说:“笑笑姐不回来看看你?她现在怎么样啊?”
松海在厨房里忙活,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又问龚琪吃了早饭没有,龚琪说吃了。松海将午饭的食材备好,还没出厨房就闻到一股烟味,他走到客厅开了窗户,只见外甥正倚靠在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翻着散落在茶几上的一叠报纸。
“中午在这吃饭吧。”
“唉,舅舅,不用,我一会就走,就是来看看你。”龚琪倾了倾身子,将烟灰抖在松海递过来的一个废纸盒里。
“在大学怎么样?”
“还行呗。”
“你妈知道你来?”
龚琪咧嘴笑了笑,脸色却变得有些暗沉,他连着吸了几口烟,停了好久才说:“舅舅,他们的事,还有我的事……总之,你别管了,省得你烦。”
“你跟我说实话,你妈和……和那姓谭的,到底怎么样?”
“怎么样?还能怎么样?”龚琪扔了烟蒂,将报纸在手里折了又折,突然直视着松海的眼睛,“舅舅,其实我一直想问你,当初为什么不留住我妈?”
那目光,那是怎样的目光啊,松海的心脏瞬间被刺痛,他好像置身于十几年前的那间病房,面对着那一模一样的眼睛,那即将熄灭的光亮……
“是我不好。”松海垂下头,两手默默揉搓着脸颊,“我只是想,想让她,少受点苦……”
“如果你开口,我妈肯定……”
“好了,不说这个了。”松海果决地从沙发上立起身,“就在这吃饭吧,舅舅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鳊鱼。”
龚琪留在他家吃了一顿饭,松海搬出沉积了厚灰的棋盘,舅甥俩时隔多年终于又杀了一回棋。那之后龚琪有时来看松海,他当了文学社的社长,会带一些他们社团的刊物给松海看,也帮着松海做一些家务,照看照看院子里的花草。龚琪给松海看一堆女孩子的照片,松海说你决定好了没有,龚琪说唉,女人就是很麻烦啊,对这个好一点,那个就嫉妒。松海说你小子欠抽啊,怎么不学学你老爸。龚琪就拍拍舅舅的肩:“放心啦舅舅,我有分寸。”
有一个话题他们始终回避,那就是松溪的家事。那几年过春节,松溪喊松海进城过年,松海没去,松溪带着龚琪来给松海拜年,松海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三个人却都没怎么动。松溪支开了儿子,和哥哥沉默以对。松海觉得妹妹这些年发福了,眉眼间却越来越沉黯,这不是他记忆中的妹妹,那个衣裙飘逸,灵动可人的万人迷妹妹……不,也许那个妹妹在多年前就离开了他,在那间沉闷的病房……
“他在外头有人,我也不管,只要他还认琪琪……我什么都能忍。”
“你问过琪琪的意见吗?他到底想做什么?”
“当初是我糊涂,由着他的性子……姓谭的要找接班人,就想招个有来头的女婿……我不甘心,我忍了这么久,凭什么就不能跟他们争……你劝劝琪琪,他听你的……”
妹妹走后,松海瘫在沙发上,觉得身心冰冷,寒意彻骨。他想起前几年给龚杰扫墓,总能看见妹妹送的花和龚杰爱吃的食物,但这两年都是龚琪陪他去。龚琪说,他不想让妈妈每年都要痛心一次。松海不知道妹妹都经历些了什么,也许那些身心遭受的折磨和煎熬是她的自罚,抑或是对他的惩罚?他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所能做的只有沉默和倾听。他在龚杰墓前,用那只天鹅牌口琴吹起了《送别》,龚琪在一旁听着,静静凝视着墓碑上父亲的遗像。
松海很认真地问过龚琪将来的打算,龚琪说舅舅,我想写小说。我已经在写了,我想写写你们的过去,你,妈妈,外公外婆,还有爸爸。你多和我讲点过去的事吧,我想听。
松海说琪琪啊,你总得找个工作养活自己。你指望那姓谭的?
要不我回芦镇打工吧。
松海捶了外甥一拳:“瞧你那点出息!你妈真白养你了。”
龚琪真的回来了,就在他研究生毕业以后,他一个人搬回了芦镇,住的是他父亲当年分的那套福利房,也是他和母亲的旧居。那套房子原先是租出去的,松海代妹妹当了房东,租金按期打到妹妹的存折。松海对租客很挑剔,私心很不愿龚杰住过的屋子被糟蹋。一开始住的是一对葛镇母女,女儿在芦镇的扬华高中上学,因为不愿寄宿所以在外面住。后来那姑娘考上了外地的名校,松海又把房子租给了一对小夫妻,他们的新房付了首付但还没建好,就只能先租房子,结果孩子两三岁了他们才搬走。再后来都是短期租客,龚琪回来之前住的是个画家女孩儿,自己办了个绘画班,未经松海同意就把几面墙刷得花花绿绿,松海很是气恼,干脆不租了,重新粉刷了一下,正想着怎么跟妹妹商量把这房子卖了,恰好龚琪拖着行李箱来找他,说要回老屋住,还说他和母亲说过了。松海表示怀疑,但也没有去证实,他和龚琪将老屋彻底清理打扫了一遍,扔掉又添置了一些家具,还换了新电冰箱和热水器,都是松海出的钱,龚琪要给他没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