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芥川

作者: 张承志

1

称呼他芥川当然是我顺手的瞎写。

他本人可能更希望我提及真名?毕竟他和萍水相逢的我,透露了一点或许是难忘的心事。

那已经是1994年的事情了——真奇怪,现在不管什么事,动辄就是三十年。

他是位未曾谋面的日本人,接到他的来信时我还在爱知大学忙着教完最后一段课。哪怕读着来信我也弄不清他那些难懂的头衔,只知他是一个闻名日本的计算机头界面人物。来信的要旨,是希望我给他们业界讲一次“游牧文化”。

理工科人士关心哲学或文化,这种事在日本很常见。我也曾有过一次去建筑学界讲游牧的经历——就原则上答应了。

这件事在我回国后继续落实,1995年他邀请我去昆明,为日本和中国的计算机界的学会,作一个草原游牧生活的随意讲演,只占一次午餐时间,报酬优厚。

而我正在准备去云南和贵州两省调查,因为历史上著名的几个地点,大东沟、三家寨、纳家营和安顺我还都没去过。稍一考虑后我便答应了,滇黔连续三年之旅,也由此展开。

讲演的过程非常简单。照例是多数听众有些茫然,个别日本人跑来递名片。

事已完,都愉快,他这才头一次与我对席而坐。算是初识,也像确认,随着闲谈渐渐吐露了些许胸臆。次日我去通海,他们去建水,各自西东之后至今没有再见。

2

那次交谈,开始并没有涉及文学的话题。可能谈得渐渐对味,他便说起他原来曾有志文学,而且从诗到小说,甚至绘画都弄过些。提起时口气轻松,我也是随口敷衍。

不想他说道:我的一部小说,参加了那年的芥川奖评奖。由于一个评委反对的意见,结果没被评上……

我吃了一惊。那就不是闹着玩儿了。他的意思等于是告诉我,目前和我挤在宾馆的床边聊着的他,差一点儿就是日本顶级的大作家。我既然是个明白芥川奖是怎么回事的中国人,就赶紧说:这可是了不得的事噢,那篇小说我也想读。

几个月以后,我收到了一个邮件,他寄来了一共七份资料。但是最关键的一篇,即曾入围芥川奖的《没有夜晚的下午》(夜のない午後)——是刻钢板油印的,而且字迹是很小的一种誊写体,很难辨认。他的“电脑”当然猜到了我会叫苦,所以信中特别写上“读着困难,实在对不起。”

我当时就试了一下。誊写体,字体小,都不是关键。要命的是油印的复印件,字是双影的!看得我眼花缭乱,视力顿时下降了零点几,当然连大意也读不出只好放弃——这事不赖我。

如上述,此事过去了近三十年。

今天,突然我把它翻了出来。以今天的昏花老眼,再对付这双影油印小说:我能成功吗?

寄来的既然是七份,既然除了那要命的小说都是正常的打印件,我且一路读去再说。不想突然在一篇题为《招待》的短篇小说末尾,我瞥见了他写的一个注释。

原来这篇能读的《招待》,和在昆明对我谈到的那篇油印版《没有夜晚的下午》,都是为了去参加评奖写的。他没有说参选的是什么奖,显然不想沾芥川奖的光,但提及了反对他得奖的评委大名。巧得很,那评委不是别人,正是我比较熟悉的堀田善衞。

没准在中国是我首先介绍了此公?

在写西班牙的《鲜花的废墟》(2005)和写日本的《敬重与惜别》(2008)两本书里,我都大量引用过堀田善衞的段落。为了借堀田的《方丈记·私记》警告军国主义的煽动者,我不仅啃了一通文语,更忍受了翻译他那种一句一大段的任性句子。

堀田善衞对未来的计算机软件专家的小说的评议是:

“虽然奇异,但却是极其非人的”(奇妙ではあるがきわめて非人間的である)。

如今想,“非人间”在字面上,今天没准也可以解释成符号论或者虚拟世界?但在当时却是给一个文学青年的死刑判决。

青年居然不动声色。显然他对自己怀着自信,在《招待》的“附记”里这么表示:

这个故事,与被否定了的《没有夜晚的下午》一起,在作者的计划里,应该能整理成题为《坏了的项链》的一个短篇小说群。而且那样,也一点不会损伤这个故事的独立性。单调的文体,无对象的寓意,极度的省略描写,全都在作者的计算之内。非要从里面读出些什么意味的人,大概要挨罚的。

3

我不想兜圈子:我无意攻读这些油印手写的复印件。也不想让我的读者跟着受累,去琢磨这计算机软件大脑构思的小说含义。他已经有话在先:非要读出意味的人是找挨罚。那么没意味读者又为了什么要去读它呢?为了在集成线路里迷失?为了在“单调的文体、无对象的寓意、极度的省略描写”圈圈里跟着绕?

我只说两句,都是题外话:

一个是“励志”的:人不能服输。年轻人,天生你才必有用。而且,一个伟大的计算机软件专家必须热爱文学,否则他的软件一定很烂。

再一句是关于堀田善衞的。也许,没有别的中国人比我更欣赏他的文笔,欣赏他对西班牙穆斯林文化的钟情,欣赏他对祖国法西斯主义的诅咒与仇恨,欣赏他对中日之间的复杂关系的胸襟披沥。但我也读到——不仅他那些一句一大段的长句,我读到了一种人知名后的骄气与任性。

也可能一瞬的任性,伤害了一个青年的文学梦。但是歪打常会正着,它造就了一个胸怀文学思想、倾听游牧文化的理工科人才——我虽不懂,但他无疑拐了个弯,上了软件界的山顶。

若不是疫情捣乱,我很想与他再谈一次。因为自2016年乌拉圭前总统何塞·穆希卡在广岛留言以来(见拙著《人的魅力》,收入《三十三年行半步》,青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科学的道德”,已日益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

我想,心怀文学的科学人才,会与那些参与毁灭性武器研究的“科学家”对峙,最终挽救科学,也挽救人类。

日本民族过于客气,对名家采取集体的恭顺态度。于是造就了作家的任性,包括文笔的不节制。

但是说不清——对这种任性,我究竟是羡慕,还是批评。

信笔于2022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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