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来信
作者: 傅菲烂草田
中土岭不是一道岭,是一座山,一座针叶森林之山,杉木和松木褐青青,弥眼的壮阔。山体呈尖形,两条斜缓的矮山梁,自北向南延伸,渐渐平阔。山梁与山梁之间有深深的半月形山垄。山垄被人筑了田埂,改成了山田。山田撂荒,田埂加高,有了两口山塘。第一道塘坝围了铁丝网,可以揣想,围山塘的人养过多年的鱼。山塘已废弃多年,但第一个山塘的蓄水依然很深(约1.5米深),塘面漂着浮萍、荷叶、长瓣茨菇,塘坝长满了鬼针草、扛板归、菟丝子、竹节草,塘边林地则长着密匝匝的苦竹、构树、木姜子、木荷、刺槐、杜英、香樟、栾、盐肤木、紫果槭,人无法进入山垄。第二个山塘水浅,露出青幽的莎草、竹节草、马唐草,成了草甸。我去中土岭,或早晨或傍晚,偶尔在晌午也去。有几次是雨后的晌午,我听到草甸有灰雁或斑头雁的叫声,“哦啊,哦啊”,叫声很清脆。我知道,雁类不会在山塘栖息,更不会窝在一条窄窄的山垄里,它们在宽阔无边的湖边草甸越冬。
会是什么鸟呢?我在塘边守了两个下午,也没看到雁形目鸟。秧鸡科的董鸡倒看到两只,从芒草丛飞向塘面,双双出游、觅食。我拍一下巴掌,它们又躲入草丛。立夏至秋分,白鹭在山塘天天觅食,三五只,优雅地涉水、啄食。
从远处看,山垄不存在,山塘也不存在——层层叠叠的杉松,堆满了斜缓敞开的山体。针叶森林都是密实的,密不透风。针叶树冠层太高,枝丫太散,一棵树就像一个大尖垛,也像铜绿斑斑的塔,其他树种很难有存活的空间。但在林缘地带,确是另一番景象。一块地势较高的山田(撂种了三十余年),长了四十七棵(胸径五公分以上、最大胸径十八公分)野生杂树,直条、高挑、冠盖大,树种有木荷、女贞、楝叶吴萸、花榈木、柃木、玉兰树、石楠、酸藤子、木荚绣球。
3至6月,这里成了一个袖珍的木本花园。玉兰是木本迎春之花,花苞如剥壳的鹅蛋,端庄地坐在高枝之上,春寒尚未散尽,花开得汪洋肆意。楝叶吴萸又名山漆、檫树,花开如蓬,花谢即结籽,籽如丹桂花,红褐褐。最迟开花的是木荚绣球,过了谷雨才绽出白白的花蕾,一日雨一日晴,花伞撑起来,结出小盏大的花球。暮春、初夏之际,随时走入树林,煦日之下,野蜂嗡嗡嘤嘤,白眉鸫、白腹鸫、白眉姬鹟、黑脸噪鹛、淡绿鵙鹛、煤山雀、灰背山雀、赤红山椒鸟,窝在树林里吃食。两华里之远,就可以听到黑脸噪鹛:“叫啾,叫啾,叫啾。”用赣东方言翻译过来,是这样的:“照舅,照舅,照舅。”黑脸噪鹛们是一群热情的“外甥”。在野山茶、乌饭树、山毛榉等灌木的树冠上,抬眼细察,可发现鸫鸟干枝枯草编织的鸟巢。玉兰花开,白眉鸫便孵卵,每窝产卵四至六枚,会发出“咕噜噜、咕噜噜”的声音,像是在打呼噜;其实它非常警觉,头趴在窝里,静听四周的动静,稍有危险的警讯,就直起身子,发出“咿啊啊,咿啾啾”威胁之声。
交冬后,树林里很少有了鸟鸣。林缘边,是斜长狭窄的荒田,多须公打起白绒绒的花串,它即将死去——花谢即死。鼠尾粟、马唐、石荠苎、鬼针草、野海椒、青葙、藿香蓟,要么在倒伏,要么在哀黄。白茅抽出长穗,穗白、柔软,迎风摇曳。一束束的白穗在田埂列队,让我想起乡野送葬的队伍。就在昨天(11月11日)上午,我去中土岭,见了竹鸡林自然村人给一个人送葬,领头的人(孝子)抱着死者遗像,后面跟着吹唢呐、打铜锣的人,棺夫抬着紫红的大棺材,一群戴白帽的人跟着棺材走,一直往山坞深处走,妇人哭哭啼啼。白茅就像那些戴白帽的人。
我也跟着走,走到野生树林,我去了林边的荒田。荒草齐腰,我蹚水一样蹚过草蓬。冬草是枯死的水。草地有一窝一窝的獾粪,有的獾粪长了白毛,有的獾粪还很新鲜。獾也叫狗獾,属鼬科动物,吃蚯蚓、昆虫、黄鳝、泥鳅、老鼠、蜥蜴、青蛙,也吃玉米、大豆、番薯、花生、瓜类、小麦、高粱,视力低下,嗅觉却非常灵敏,是夜行性动物。獾粪像一截烂香肠,乌黑黑,腥臭味很重。林中草地似乎獾较多,在两个月前,山坞里养鱼的老余在塘坝铲草,铲到一个洞穴。他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藏身洞穴,比老鼠洞大、比黄鼬洞小,洞口有碗大。草皮铲光了,一条二十余米长的塘坝,铲出三四个洞口。他挖洞,洞连洞,塘坝挖去了一半,挖出一窝三只小獾。这让他束手无策,抱着獾回家养了起来。
山坞的路口有一块黄泥地,种了两畦番薯。到了8月,番薯被掏了出来,啃半边扔半边,烂在地里。种番薯的钟大伯,看着烂番薯,也不知是谁干的。他割番薯藤,一边割一边骂山老鼠:死吃的,番薯都吃没了,一个肠肚填不满。他七十九岁了,腰板硬朗,走路直挺挺的。有一次,他带了一个大老鼠笼来,笼里放了花生、肥肠,藏在番薯藤里。第二天,他来割番薯藤,笼里关着一只獾。
我没见到獾,把干獾粪捡了起来,装在塑料袋里,带回来,埋在花钵下。草蓬还有野山兔的粪便,圆丸形,和油茶籽一般大。野山兔吃草芽,出“门”觅食有“专用通道”——兔子路。野山兔走熟路,不走生路,草往两边倒,很适合它逃跑。“专用通道”是它的活门,也是它的死门。捕猎的人在兔子路上设陷阱或安装铁夹子,它逃无可逃。有一阵子,我拿一根长约3米的桂竹,在草田“探兔子路”,一竿打下去,把铁夹子打翻了。去山里,我手上不离竹竿,既可防蛇,又可当“拐杖”,还可打铁夹子。兔子夹、野鸡夹、獾夹、野猪夹、麂子夹,我都打过。见了夹子便打下去。打烂一只夹子,可以救一只(头)生灵。
在荒田,草绿色被黄色和红色取代了。黄是枯黄,红是蓼红。红蓼开出了星星点点的米状红花。草蓬常见的是短尾鸦雀、震旦鸦雀、山鹛、黄腹山鹪莺。三五只成群,吃虫吃鼠尾粟的穗粒,稍有惊动,便噗噗噗飞走,隔不了一刻钟,又回到草田。“叽唊叽,叽叽唊,唊唊叽,唊叽叽,叽唊唊”,这样婉转多变的、柔肠百结的啼鸣,出自黄腹山鹪莺的歌喉。扇尾莺科鸟类,均有一副天生的多情的嘹亮歌喉,它们是旷野歌唱家,不在乎听众,也无须听众。
自山塘,引了一条半米宽的水渠过来,穿过野生树林侧边,通往山谷。水渠地势略高,只有雨季涨水时,才通流,也可排泄山洪。7月以后,水渠干涸,长出垂穗莎草。莎草高过了水渠,高过了田埂,和荒田里的鼠尾粟连成一片。不了解地势的人,一脚踏空,便会落进水渠,被莎草淹没。水渠边有十余棵杉树,因雨季积水,烂根而死。杉树死了有三年多,却一直不倒,树干、针叶全白,像树的骷髅。有一次,我找了一根野藤,抛到死杉树上,绑一个结,拉过来,哗啦,树倒了过来。我都没感觉到拉力,也没感觉到树的重量,它就倒了。杉树的木质被虫蛀空了,腐烂了,蜂窝一样。
一排死杉树的后面,是一块草田,长满了青釉色的苦竹。草田太高,长期干旱,苦竹的根须,形如马鞭,钻到哪儿,竹笋在哪儿冒。苦竹之地,杂草不生、树木不长。干涸期太长了,水渠里长出了木姜子、山胡椒、楝叶吴萸、香樟等小乔木、乔木,尤以木姜子为多。雨季来临,水冲击着树,树全身抖动,树叶上的雨珠啪啪抖落。树抖起来,不晃动,而是树干摇摆,树冠有了波浪的形状,树的抖动之声也有了波浪的韵脚:桑啷,桑啷,桑啷。雨哗啦啦地下,如玉珠泻地。
雨越激烈,雨后的太阳也越热烈。野花遍地开放。通常以为草田,仅仅是长杂草,而忘记了杂草的花开得漫无目的,比我们预想的更奔放。看到那些野花,我便想起扬州友人的话:我们认识时,我是那样的奔放,经过岁月的沉淀,我们沉静了。雨水奔放,太阳奔放。野花奔放,让人热血上涌。
无论是春夏,还是秋冬,在林缘地带,最打动我的鸟,是黑林鸽。我走在山坳,或走在堆满杂物的裸地,忽听“呼噗噗,噗噗,噗噗”之声,我就知道有黑林鸽从草丛飞往树林。它肥肥的肉身在飞行时不断地下坠,它的翅膀在富有节奏地拍打。无论是早晨,还是傍晚,黑林鸽在争分夺秒地吃食,尤其太阳高照时,吃得更专注。三两只一群,最多时,有七八只,有脚步声靠近,它们便突然呼呼地飞走,距地面数米之高,然后落入阔叶树,无声无息。我每天都看见它们,可我没听过它们的叫声,一次也没有。在一座被取了半边山体的矮山冈,黑林鸽每天中午藏在狗尾巴草、芒草等杂草丛里吃食。
山坞有十八块草田,其中七块草田被挖成了鱼塘。鱼塘养了草鱼、花鲢和鲫鱼。傍晚,喂鱼的人骑电瓶车来,带剩饭、菜头菜脚来,扔进鱼塘。我没见过鱼在塘面浮游。蓝翡翠站在塘边柳树上,嘘哩嘘哩,很优雅地叫。7月,我去看一片野山茶林,经过鱼塘,听到一阵“嘘哩嘘哩”的叫声,却没看到蓝翡翠。蓝翡翠大多时候站在树上,俯瞰水面,发现游鱼,猛扑下去,叼上来,甩着喙,溅起浪花。叫声是塘坝中间一处草丛发出来的。我仔细地查找,还是没找到蓝翡翠,只见坝的斜面,有一个洞,发出叫声。我蹲下去看,洞里有三只小蓝翡翠。这时,我才知道,蓝翡翠是在泥坝挖洞筑巢的。它钢齿的喙,很适合“挖”泥,挖出碗口大的洞口,往里挖,挖出四十公分长的“隧道”,建巢室,孵育小鸟。
其余草田荒废着,长满了草。红蓼、藨草、灯芯草、菰、薹草,把田压得实实的。田已经成了草泽地。我脱了鞋子,挽起裤腿,下田,可根本走不了。烂泥太深。山上的泥浆和腐殖物,被雨水冲下来,淤积在这里。9月,我见过一个捉蛇人来到山坞,在塘坝、田埂、山边小溪,摸水蛇蛋、捉水蛇。他是花桥人,背一个带翻盖的鱼篓,摸了两窝蛇蛋,有三十多个。蛇蛋白白的,硬壳,和番鸭蛋很相似。他说,烂田泥蛇多,他年年来摸蛋捉蛇。
烂田太肥了,即使是深冬了,红蓼还在扬花,低低地垂着。菰是禾本科浅水生草本,多年生,秆高如芦苇,叶宽而肥厚,直立而生。春季,菰的花茎被黑穗菌寄生,膨大,形成纺锤形菌瘿,长出鼓囊囊的茭肉,即茭白。田泥太深,茭白无人采,萎缩在菰秆上。秋分后,菰叶败黄,垂垂而立,如独钓的蓑衣渔翁。菰秆成了鸟的哨卡——鸟在枝头,叽叽鸣叫,四处瞭望。
山上大片大片的针叶林,团团墨绿。在陡峭的山壁,有了高大的泡桐、黄檫树、山乌桕、苦楝树、木油桐、银桦、山柿树、枫香树,过了立冬,山壁成了死灰色、铅灰色。落叶乔木落尽了叶子,进入休眠期。我遥望山壁,久久注目,觉得时间是有尽头的。时间并非可以源源不断地流淌,如江河入海流;时间仅仅只有四季,如单曲循环,无所谓兴盛也无所谓衰败,循环赋予了万物生死周期。一草一木,一鸟一兽,一虫一鱼,皆为其中一环。人也如此。这样想,我就不那么悲观地活着了。在很多年里,我活得很悲观,很无望。我太不应该了。无人耕种的山田,最终成了烂草田,被杂草侵占,或者说,被杂草夺回了自己的领地,不费吹灰之力,由风和鸟代劳播种。
有人伐木,有人打井
辛丑年已亥月初,下了第一场冬雨,时断时续三日,烈时如炒豆,缓时如撒灰,气温急转直下,人们穿起了毛衣。我给远方的朋友去信:山中草本皆枯,冬雨不尽,归途更远。
又阴两日。暖阳出来了,我急不可耐地去雷打坞。机耕道晒干了,低洼处仍有积水,山鹪鹩在柃木树上嘘嘁嘁、嘘嘁嘁地叫,银荆的针叶变得素白(在空阔的荒地上,像一个孤独的老人)。一辆平头大货车往山坞扎进,车速很慢,车轮在积水处偶尔打滑。大货车像一只被扯断了翳翅的蜻蜓。半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大货车进山。司机穿圆领的厚绒衫,头圆圆的,脸乌黑。他坐在驾驶室,很敦实,和树桩差不多。
过了中土岭,眼际的山梁多了一条黄土机耕道。在冬雨之前,那里是一片密密的杉树林,巴掌宽的小路也没有一条。我心里一紧:是不是有人砍木头了?我多次去那条山梁,钻密林而上,蓬头垢面而回。
冬雨加速了枯草腐烂。垂序商陆、酸模、竹节草、红蓼,烂在草田里。野鸦春红透了叶子,焉耷耷低垂。荒地上的野芝麻,叶茎乌黑,死得非常彻底。地势略高的两块草田,鼠尾粟哀黄、倒伏,冬水泡透了草根。双斑绿柳莺在草蓬里嘻叽叽地叫着,探头探脑,啄食草籽。我扔一个石头过去,它们呼噜噜,呈扇形飞向山边树林。平头车弯过草田,停在枫香树林右边的旱地。旱地原先是一块番薯地,现已被建筑垃圾铺满、压平,成了临时停车场。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电锯声从山梁传下来。沙啦沙啦,树木倒下的声音格外沉重,似乎树木不是倒在地上,而是倒在我心头上。枫香树林下,一个穿黑装的青年男人在大声地打电话,一个披着黑色大氅、着白外套的女人紧紧挽着青年男人的手,看着倒满了杉树的山坡。一片枫香树叶落下来,落在大氅上。电锯声割裂着寂静的山谷,显得突兀且粗暴。
两条翻着新鲜黄泥的机耕道,从两边山垄包抄上去。山坡像一个锅盖头。我从山沟上去,登上山梁。两个伐木工人在山梁伐木。山剃得光光的,树、藤、竹全被电锯吃了。我对伐木工人说:你砍杉木,杂木得留着,没了杉木,杂木长得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