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笔下的俄耳甫斯
作者: 吴雅凌献给建伦,我的埃阿斯兄长。
1
在柏拉图笔下,雅典人判处苏格拉底死刑,而苏格拉底表现出对死亡抱有美好的希望。他在《申辩》的末尾声称,倘若人死以后真能与俄耳甫斯、缪塞俄斯、赫西俄德和荷马为伍,那么他情愿死很多次(41a)。[1]
这里提到了古希腊诗人中最响亮的四个名字。荷马不必说了。赫西俄德(Hesiodos)被誉为“众人的教师”(赫拉克利特残篇104)。缪塞俄斯(Mousaios)能传神谕,据说是俄耳甫斯的弟子。而俄耳甫斯(Orpheus),品达口中的“歌唱的父亲”[2],是我们这里重点关注的对象。
在《伊翁》中,苏格拉底将俄耳甫斯奉为“竖琴弹唱”(κιθαρῳδίᾳ)的典范(533c)。[3]
神话里他是缪斯之子,阿波罗给了他竖琴(Lyre),使他与抒情诗唱传统(lyric-lyrism)相连,有别于荷马代表的叙事诗唱或史诗传统(epic)。传说他拥有非凡的抒情力量,能以诗感动众生,从橡树石头到死人国的王,乃至一切有色无色有想无想……
是有关联的罢。这位去过死人国的诗人在某个以秘仪为主要特征的教派中被奉为教主,所谓的“俄耳甫斯教”或更时髦的说法“俄耳甫斯主义”(Ὀρφικά - orphism)代表一种宗教生活方式,在古典时期的希腊影响很广。《法义》中的雅典人尝试为一座外乡城邦立法,一度说起了从前人们过着“俄耳甫斯式的生活”(Ὀρφικοί ...βίοι,6.782c)。[4]
倘若死后能与这些神样的诗人们为伍……
苏格拉底的说法带着赴死的勇敢、坚定和纯粹,还显得相当风雅,叫人神往。只是《申辩》的这段说法里,苏格拉底不只提到四诗人,而总共提到十二个人名,个中关系耐人寻味。柏拉图的对话也不只两三处提到俄耳甫斯,还有好几处直呼其名,更有多处影射俄耳甫斯教义,说法不一,甚至互有出入。这让读的人在意,进而小心翼翼,特别是读到那些心爱的说法——无论关乎俄耳甫斯或诗,还是关乎死生,更要翻来倒去掂量,不敢忘一种名曰“佯谬”(εἰρωνεία)的柏拉图戏剧笔法。
2
在《会饮》这篇专谈什么是爱的对话中,俄耳甫斯被嘲笑不懂爱。对一个抒情诗人来说,这是很要命的批评。
传说俄耳甫斯为了早夭的妻子下到冥府,以乐音感动了无情的冥王,同意他带妻子回人世。可惜他在将将看见太阳光时回了头,致使她当即消逝,永远留在死阴的幽谷。
他为妻子来到哈得斯,神们让他瞧了一眼妻子的魂影,却没还给他妻子本身。因为,神们觉得他软绵绵的,齐特拉琴师就这样,不像阿尔刻提斯那样敢为爱欲而死,一心只想活够岁数去到哈得斯。所以啊,正是由于这些,神们让俄耳甫斯遭受惩罚,要他死在女人们手里。(179d)[5]
关于诗人的功亏一篑,柏拉图对话中的解释与后来的通行说法颇有不同。[6] 俄耳甫斯被批评女人气,甚至不如女人,比不上为丈夫送死的阿尔刻提斯(Alceste)。他只顾自己活命,不敢为爱人赴死。比起爱人,他更在意自己。而比起性命,他似乎还更关心荣誉。因为,诸神惩罚他的主要理由似乎是“他试图进入冥府又避免死亡”。[7] 诗人凭靠诗艺赢得避免死亡的声名,就连没能将妻子带回人世这一憾事也成就了这种“不死”的荣誉。但诸神的惩罚似乎意味着,俄耳甫斯的诗名就像俄瑞狄刻的那一道魂影,而不是俄瑞狄刻的真身,名不副实,因为诗人表现得似乎不识何为爱的正义,在言辞中追求一种看似更高明的爱的对象,这不过是为了掩饰在行动中勇敢和明智的欠缺?抒情诗打动众生也打动自己,然而全身而退的诗人没给自己一个机会变成更好的人,甚至不得不做了口是心非的人?又或者,一切与名相连的,诸如名声、名义,乃至命名,无不是有限意义世界里的梦幻泡影?
《会饮》中的俄耳甫斯作为爱人被指不懂爱,作为诗人被指有负诗名。诸神让他死在女人手里。在《伊翁》这部谈诗的对话中,苏格拉底仅此一次谈及抒情诗时说,抒情诗人得到灵感也就是通灵的时候,和秘教仪式上的酒神狂女们被酒神附身没有两样(536b)。果真如此,诸神的惩罚让诗人死得其所,死在酒神狂女们手中,死于诗的癫狂本质。
有鉴于冥府游传说直接影射了灵魂救赎这一秘教教义,《会饮》中的俄耳甫斯或还作为一种有极大吸引力的教化源头被质疑。依据荷马以降的早期诗教传统,死亡常被比作沉睡,冥府是暗黑的虚空的,亡魂永远飘零,“如虚影或梦幻”(《奥德赛》11.207)。古典时期发起的思想运动要求重新思考死后的灵魂问题,于是传说去过冥府的诗人俄耳甫斯,正如神话中来往于阴阳两界的冥后珀耳塞福涅,或三生三死的酒神狄俄尼索斯[8],被借用来传递死人国的消息,以呼应缪托斯(muthos)与逻各斯(logos)在特定年代的整合需求。
3
《理想国》卷末的大地神话也说起俄耳甫斯的死生,同样与灵魂说相连。依据苏格拉底的转述,某个死在战场的英雄厄尔——厄尔(Ἤρ)之名与“英雄”(Ἠρός)相连——到第十二天神奇地复活了,并且从容地回忆起了其间在往生路上的种种见闻。
他说,的确是值得一看的场面,看这些灵魂各自如何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因为这个场面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笑,又令人震惊,因为他们大多根据前世生活经验做选择。的确,他说,他看到从前是俄耳甫斯的灵魂此刻选择了天鹅的生活,出自对女人的憎恨,因为他从前死在她们手中,不愿从女人那里投胎来到人世。(620a)[9]
俄耳甫斯选择天鹅的来生,这个说法似乎让《申辩》中苏格拉底叫人神往的假想落了空。更让人在意的是,厄尔追述的冥府游与流传后世的俄耳甫斯教义有微妙关系。在神话中,灵魂要受审判并选择来生,要喝下忘川水,“喝了这水,永远地忘了一切”(621a-b)。但我们从陆续出土的古墓陪葬品得知,俄耳甫斯教信徒随身携带某种金箔铭文,以防往生路上迷失方向。依据铭文指引,往生者离开太阳光照,途经十字路口。必须走右边那条路,才能去到记忆的湖畔,必须对看守的园丁念咒语,诸如“我是大地和天空的孩子,我如此干渴,我已死”等等[10],才能喝到冷冽的记忆泉水,保存人类神圣起源的记忆,从而摆脱转世命运,结束永恒轮回。俄耳甫斯选择天鹅的来生,这个说法是不是意味着,俄耳甫斯的灵魂救赎出了问题,俄耳甫斯教义在俄耳甫斯本人身上失了效?果真如此,如厄尔所说,那实在是可怜可笑又叫人震惊的场面。
可是,我们明明也还记得,苏格拉底在喝下鸩酒以前曾自比天鹅,声称那是阿波罗的神鸟,在死前“拼命地歌唱,最美地歌唱”,是由于“预先看到冥府中的好东西”(《斐多》85a-b)。[11] 果真如此,俄耳甫斯选择天鹅的来生,与阿波罗庇护下的诗人身份相符。表面看来,这样的来生是对这样的前世的反转,发狠赌咒的,再彻底决绝不过,但就灵魂品质而言,归根到底两者并无根本差别。厄尔最先提到俄耳甫斯,最后一个提到奥德修斯。那位一生爱荣誉的英雄寻寻觅觅,最终选择了隐匿的哲人式生活。或许就神话的教诲而言,这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灵魂升华。[12]
究竟哪一种说法更真实?
还要补充一点。俄耳甫斯不敢为爱赴死,那是别人转述会饮那天夜里斐德若的说法。俄耳甫斯错误示范了如何选择生活,那是苏格拉底对柏拉图的兄长转述某个死而复生的英雄时这样说。这两段都是柏拉图笔下人物的道听途说,至于柏拉图是不是真这么想,没法肯定。
4
不同对话间的互文出入,不妨多举一例。
《理想国》和《斐多》各有一处谈及俄耳甫斯秘教创设,说话的人不同,说法很不一样。希腊早期宗教祭祀或神话传说多以口传诗唱为特点,俄耳甫斯教较早形成了作为宗教生活依据的书写经文。希罗多德在《历史》中提起某种专门的经书,或“圣辞”(ἱρὸς λόγος,2.81)。在《理想国》中,柏拉图的另一兄长阿德曼托斯说起这类经书显得十分鄙夷,并且特别批评说,这些经书宣扬的教理仪轨不只影响个人,还殃及城邦。
他们搞来一大堆缪塞俄斯和俄耳甫斯的书,还说这两位是月神和缪斯神的后人。他们按书里规定搞祭祀。不但私人,连城邦也上了他们的当,以为祭祀和节庆赛会能洗干净罪孽,不论活人还是死人都管用。他们称之为入会秘仪,说是能叫人在阴间获得救赎。谁若未受过秘仪,那就永世不得超生。(364b-365e)
在《斐多》中,苏格拉底同样说起“那些为我们创设种种秘仪的人”,同样说起这些人宣扬不入教受秘仪就不得救赎的教理,却说这些人“绝非等闲之辈”——“按我的意见,他们才恰恰是已经正确地热爱过智慧的人”,并进而声称,“为了成为其中一员,我曾在一生中尽我所能不遗余力,以种种方式欲求”(69c-d)。苏格拉底还援引了一句俄耳甫斯教的流行箴言,让俄耳甫斯从众多创设秘仪的人中脱颖而出。
手持大茴香杆者多,酒神信徒少。(69c-d)
这句箴言道破了世间多少名不副实的真相,既指向所谓搞秘教的人,也指向所谓爱智慧的人。无论如何,晚年的苏格拉底和年轻气盛的阿德曼托斯不同,说起俄耳甫斯秘仪创设显得颇为赞誉,即便暗含了批评的道理,至少是一种圆融的修辞,以及耐人寻味的深远见识。
但苏格拉底也曾年轻气盛。在《普罗塔戈拉》中,他回忆大名鼎鼎的智术师普罗塔戈拉在雅典的情形,讥讽的口吻不加掩饰,并且一连提到两次俄耳甫斯。普罗塔戈拉周游各邦吸收了大批粉丝,他们紧随在他身后,小心翼翼绝不抢到他前头,若是他转身,他们也跟着转,好似歌队般分列两旁绕圈儿走。在柏拉图笔下,智术师俨然如某种宗教领袖,“就像俄耳甫斯用声音迷住他们,而他们就在对这声音的痴迷中紧随着他”(315b)。[13]
《普罗塔戈拉》中的苏格拉底戏仿荷马,把自己走进智术师聚会比成奥德修斯进冥府。考虑到柏拉图及其笔下的苏格拉底与智术师的敌对关系,这里的贬责意味似乎不容怀疑。俄耳甫斯一连被揶揄了两回。先是苏格拉底拿他讽刺普罗塔戈拉,再是普罗塔戈拉本人声称不屑与俄耳甫斯为伍,因为俄耳甫斯本也是古时的智术师,却为了掩饰智术搞起了秘教(317a)。这让人很难不联想到,苏格拉底去见普罗塔戈拉,特意花了不少篇幅(314d-e)讲智术师聚会的大门紧闭,和搞秘教的没有两样……
在柏拉图笔下,《普罗塔戈拉》记载的场景最早发生,而《斐多》最晚,追述苏格拉底最后一次哲学对话。关于俄耳甫斯搞秘教,壮年苏格拉底与晚年苏格拉底表现出不同的见解。至于柏拉图本人怎么想,依然没法肯定。
5
有关俄耳甫斯秘教教义,柏拉图笔下又有哪些说法呢?
《第七封信》中提到,关于灵魂不死,“必须永远真正地相信那些高古而神圣的说法”(παλαιοῖς τε καὶ ἱεροῖς λόγοις,335 a)。[14]《斐多》也追溯了灵魂转世的“古老说法”(70c)。柏拉图对话多处转述这一类古人传说,[15] 几乎从未点明来历出处。历代注家常指俄耳甫斯教义,或指毕达哥拉斯派,又或与狄俄尼索斯崇拜相连。依据希罗多德在《历史》中的溯源,这些秘教说法同出一辙,最早由埃及人提出(2.81),尤其是轮回转世说(2.123)。
与灵魂转世相连的,还包括身体与灵魂的关系。有三部柏拉图对话重复谈到同一说法,也就是人生如在囚牢中,或身体是灵魂的坟墓。它在《斐多》中被指称为“秘密教理”(62b),在《高尔吉亚》中出自与苏格拉底交谈的某个智者之口(493a)[16],唯独《克拉底鲁》点了俄耳甫斯的名,并疏解了σῶμα(身体)与σῆμα(标志,或坟墓)、σῴζηται(关,关闭)的词源联系。
这词儿挺复杂,倘若稍作改动就更复杂。有些人说它是灵魂的坟墓(σῆμα),灵魂这会儿就在里边;再说,由于灵魂只有靠身体才能表达,看来它不折不扣真是标记(σῆμα)了。不过我想这词儿还是俄耳甫斯(Ὀρφέα)的那些信徒解得对,因为灵魂要赎罪,据这些人说是这样,它就有了这外壳,被关在里面,像牢房;所以,正如这词儿的本来意思,它就是灵魂的身体(σῶμα),直到灵魂还清亏欠,用不着改动一个字母。(《克拉底鲁》400c)
身体与灵魂的教义,与古时流传的俄耳甫斯神谱版本隐秘相连,其中的关键神话是提坦神族将狄俄尼索斯幼神撕成碎片,以颠覆祭祀传统的方式煮食他,宙斯惩罚提坦,用雷电击毙他们,从他们的灰烬中生出人类种族,据说人类由此同时继承了提坦与狄俄尼索斯的特点。俄耳甫斯教徒的古墓铭文提及人类神圣起源的记忆,与此相连。俄耳甫斯教义把人性中的无度暴力(hubris)称为提坦式的,如《法义》所称的“提坦神的自然本性”(701 c),或古老的罪业,如《美诺》援引品达的残诗(残篇133):“珀耳塞福涅接受古老的罪业被赎清,每隔九年将亡魂放回太阳的光照下”(81b)。在《斐勒布》中,苏格拉底还援引了一句俄耳甫斯教的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