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峡

作者: 马鸣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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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一日是僚人的新年。和去年一样,杜甫一家做蒸裹,送焦糖,也随顺夔人风俗过了这个年节。里正窦全安和孟崧长老都有登门道贺。

第二日,阿段一早就将挑选出的上好果品装了十筐,送入了使府衙署。午前,他回到了瀼西庄,身后跟随了冉武邸店的五辆大车、十匹驴子。瀼西收获的柑橘除开杜家自留的一筐丹橘、一筐黄柑,其余全部装载完毕,运去了西堤。

两项农事结束,总算有了闲暇时光。杜甫走去了小园,和信行一同查看了菜圃。

趁天气尚未寒凉,今日计划再种些冬葵。杜甫想活动一下身子骨,打算和信行一起将菜地再锄一锄。可他的右臂偏枯无力,锄头只能举到一半高,锄地是锄不动了。于是就坐在绳床上看信行一人翻耕,一边与他闲话。

信行年轻,力气足,很快就开辟了一畦。他还有余力,就问杜甫:家主到底开几畦?

开两畦就够了,明年开春,说不定就要出峡了呢。

家主已决定了吗?

还要再看看,再等一阵。

说实话,这几天在瀼西安稳地住着,他一点都没有急于出峡的想法。只是,倘若明年春天不出峡的话,那就要在夔州长住下去了。究竟如何,他还没有想好。

这几天薯蓣可以采收了呢。

好啊。冬菜又添了一种。

要不要留几根在地里,留作明春的薯蓣苗?

也好。

信行喝了几口水,在绳床上坐了会,就再次下地了。他挥动锄头的手臂可真是有力!看着这个陪伴多年的仆人,杜甫心里不由感叹起青春岁月的可贵。这人呐,一旦衰老起来,日子可真是艰难。

于是又想到了西邻的那个老妇人。

信行呐,正堂前的两棵枣树上还余留了一些晚熟的枣果,下午你忙完地里,就将枣儿全部打落下来,送去西邻家吧。再带上一篮柑橘。里正家和其他邻家也要备一份,明天让宗文、宗武去送。

好呢,家主。

阿段他们这会儿应该入城了吧?

大车装得重,走得慢,估计要过午才会到西堤吧?两百筐柑橘要装船,也得好一会呢。

对于柑橘售出的所得,杜甫也充满了期待。虽然远不及东屯督田的预期收入,这笔钱总可以抵掉一些购入庄园的出资。这是很合理的估算。

和信行再交代几句,他就走回了书斋,一边让宗武来上早课,一边整理书物和诗稿。今日开给宗武的功课是以收柑橘为题作诗,宗武琢磨了半天,对阿爷说要去果园草亭里和哥哥两个人一同商量,杜甫同意了。

等他们两个退出去,他就独个留在屋里翻览《陶渊明集》了。

午食后继续翻读。嫌窗前光线不够亮,就让宗武在正堂庭院铺了一张毡垫坐到了外边。这天日光煦暖,他一边曝背,一边借了明亮光线看书。

对陶渊明,杜甫向来是敬重、追慕的,以前盛年时提到陶渊明也有竞赛的意味,甚至还会加以友善的调侃。这天是又一次认真重读。他读诗时是必定要吟哦出声的,如此才能体会到作者所要传达的诗境和心意。

当读到作于晋安帝义熙六年九月的那首《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时,他不由发笑了,之前还和行官为陶渊明是否下田争论过呢。《诗经》中的农事篇章也不少,可论起文士的农事诗,陶渊明可是鼻祖啊。自己在东屯督田只是管领督促,不曾亲自劳作;陶渊明则不然,他是带了镰刀亲自下地去收割的。

陶渊明的稻田就开辟在南山下,也就是庐山之北吧?三百年前,那一带就种植水稻了吗?假若出峡去,很想到实地去查勘一番!

陶渊明退职后是安于农事的,因他在上首诗的后面说过: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你看,他说孔子遇到的“耦而耕”的长沮和桀溺这两位隐者,他们两个的心志,遥隔了千年,他也能够理解。他希望能够长久地过这种生活,自食其力,纵然躬耕辛苦也毫无怨尤。自己是不是也学了陶渊明,就此躬耕瀼西呢?这可不可以成为一个选项?

有这个榜样在,他觉得未尝不可。至少值得一试。自己的志趣,与隔了三百多年的陶渊明是完全相通的。既然相通,何不追和他一下呢?(暂且不要再去想去留问题了!)于是又回书斋,在书案上铺开了纸笔。他打算以“秋野”为题,写一组五言四韵的诗。

当他写出了头两首,手里正握着笔,摇头晃脑地吟哦斟酌时,宗武突然跑进了书斋。

阿爷,快来,哥哥被蜜蜂给蜇着了,头脑肿得好大!

怎么回事呀?杜甫搁下笔,连忙下到了前轩。

原来,宗文是去了后园捡拾松子。后园不是有松树么,他就打算先在这里采,过后再出庄到外面的松林。于是就在一棵松树的枝杈间发现了一个大蜂巢。他跑去阿段所住的小园茅屋,取来了阿段以前采蜜时用过的头罩,就准备去割蜜,弟弟宗武也跟了去看。

蜂巢很高,又从杂物棚子搬来了前几日采柑橘用过的梯架。宗文站上了梯架,就拿手中的竹竿拨弄,想要将蜂巢挑落下来。地面不平,梯架有些摇晃,他吃力不准,蜂巢没有挑落下来,却惊动了巢中的蜜蜂。

挑蜂巢前,宗文嫌头罩戴着气闷,就让弟弟戴上了。结果,他的脸面上就被蜜蜂叮了好几个大包,额头和眉角一时肿痛难忍。宗武扶着哥哥走到后园,打算用巾子沾了水给他清洗,岂料一碰额头,宗文就大叫起来,杨氏和阿稽闻声从厨间走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被蜜蜂蜇刺过,是不能碰冷水的,碰水会肿痛得更厉害。杜甫让杨氏回书斋,取来了之前为伤鹤治疗后余留的外敷疮药和一把小镊子,又让阿稽取来菜油,混合了疮药拌成药泥。

阿稽,你眼力好,先将他额面上的刺给拔去。于是,阿稽就站在宗文近旁,一手按住他的头顶,一手就使了镊子开始拔刺。每拔去一根,宗文的脸就扭一下。他一直忍痛不叫。

好了,现在抹药泥吧。下手要慢要轻,涂抹要均匀,上药过后就用一条干净长布巾绕头扎一圈,如僚人春夏间扎的抹额那样。

抹好药泥,布条也扎了起来。宗文的右眼被遮住了,此时只能睁开一只左眼,看上去就像一个刚从战场撤退下来的少年伤兵。杜甫就调笑他:你熊儿的小名可真没取错。今日你这头熊可是被蜜蜂蜇了好几针哦。

听了这话,大家都忍不住发笑,阿稽也在笑。

暂时独眼的宗文并不看向取笑他的阿爷,他一直在看给他包扎的阿稽。

母亲问他还痛不痛,宗文口中连连说好些了好些了。刚才在他身上的确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反应:阿稽凉凉的手一碰到他的额面,他就不觉得怎么痛了。倘若可以一直被阿稽这么照顾着,他觉得即使每天被蜇一次也未尝不可以。这当然是错觉,也只有他一人能够体会到。

这一出小喜剧结束后,杜甫重新回到书斋,写出了“秋野诗”的第三首。

傍晚,出门售卖柑橘的阿段回到了瀼西庄。他是从西堤那里徒步走回的,到了石门就一路跑了进来,站到书斋门口时,额头上的汗都没顾上擦去。他喜滋滋地报告家主:今日柑橘已交付了冉魁的商船,钱货两清,带回了三金半!

有点出乎意料,原先预估的只是两金左右。这可是个大好消息,他连忙叫来了阿稽。趁市集尚未落市,去买两条好鱼来,今晚要犒劳一下能干的阿段。阿稽领了任务,立即就出庄了,头上扎了布条的伤员宗文也悄悄地跟了出去。

书案上,装着三金半柑橘钱的小囊就搁在那卷《陶渊明集》上。出峡之资稍微增加了一点,让杜甫感觉心安。

这天晚上,杜家有一个庆祝柑橘售出的小宴,杜甫还饮了些酒。晚食后,主仆几个剥柑橘尝鲜。杜甫问二儿宗武,上午让他试作的诗想好了没有。宗武说已经好了。于是就让他当面诵出,题目就是《新收柑橘》。

晚饭后,重新坐回书斋,穿插写了一首《孟冬》。第二联“破甘霜落爪,尝稻雪翻匙”写得很雅气:鲜橘带着薄霜,新米煮出的饭白如雪,这里没有文学上的夸饰,写的都是临场实感。

起身活动腿脚,顺手整理了书斋的床铺,摆正枕头时手就碰到了置在枕边的剑匣。此剑原是杜甫代华州郭刺史上表后,刺史本人所赠,十年风尘相伴,匣面以铜箔装嵌的凤凰纹已有黄绿的锈斑。之前王将军来作客时,曾以鹈膏擦拭锋刃——于是抽出剑身把玩了一会。剑匣收起后,把地上摊开的书卷也整理了一下,收纳进书箱时手碰到了琴架,琴弦一阵颤鸣。门半开着,漏出了室内的烛光,起身打算关门,一眼看到了庭院中被照亮的捣衣石砧。

前轩和厨间都亮着灯火,杨氏和阿稽在厨间洗刷好,在准备明日的早食吧。门外传来了少年的说笑声,说的是他听不懂的语言。是阿段吗?可声音听上去不止他一人,而是有三个。虽然左耳已几乎失聪,可凭了右耳还能听分明。出门一看,宗文、宗武还有阿段三个正坐在正堂通到前轩的石阶上用僚人语言聊天呢。少年们的声音天然、自在、热切,洋溢着青春的快乐。

二儿宗武竟然也学会了僚人语言,杜甫心中真不是滋味!倘若决定在夔州长住,他俩岂不是很快就会变成本地的土著?杜家世代习儒学诗,自己的子嗣怎可以变成这个样子呢?未来的这个可能性让他感觉恐慌。

算了,算了,不必再对宗文、宗武抱有过高的希望了。期求他们求取功名像晋人郝隆[1] 那样做到桓温的参军,现在看来差不多已是一个梦。他不想评判这个梦的好与坏。

入晚后收拾精神,写出了《秋野五首》的最后两首。这一组诗当然含有致敬陶渊明的用意,但又不止于此。这五首诗,是这年瀼西、东屯收获之后的生活实录,也是出峡离夔州前描摹出的一幅自画像。

十月三日的日落时分,侍御史崔邕过境夔州,由丁满带领了登门拜访。这位崔邕论起亲族关系来还是杜甫的四舅,此前曾在章彝梓州使府中供职,两人也算是故交了。杜甫见客人上门分外惊喜,招待了一顿小宴。

杜甫的母家崔家是世家大族,能攀上亲戚的不少。去冬腊月时,杜甫曾先后送崔潩赴湖南幕府、送崔十七舅入桂州幕府,如今这位远房四舅又是要去湖南的澧州、朗州。因近日重读了《陶渊明集》,他听到朗州二字就很感兴趣。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所说的武陵渔夫不就是在朗州吗?崔邕之前已到朗州赴任,这次来蜀中是为迎接家眷。

后面就谈了当年在梓州的很多往事,杜甫还取来章彝赠送的桃竹杖,让崔邕观看。两人面对这件旧物如面对故人,都有些感伤。崔邕说章彝那天在使府厅堂被杖杀时,自己就在现场,情景惨不忍睹。他到今天也没想明白,鹰公到底是为了何事如此暴怒。杜甫摇摇头说,两个当事人都已过世,这件事谁也弄不清楚了。严武性格暴猛,再次入蜀后,就是为了借此立威吧。

不觉已到夜深,再回州城很不方便,是夜就让崔邕留宿瀼西庄了,吩咐丁满明日一早派驿丁来接。第二日,由阿段牵马,杜甫陪同崔邕回瞿塘驿,又送至西堤江边告别。

这天,峡江中舟楫密集,不全是商船或客船,还停泊了数艘荆州开来的战舸。在瞿塘驿小坐休息时,丁满告诉杜员外,听说这支荆州水军合了邛州军后,过几日又将开拔,不知是驻扎忠州,还是会前进到渝州。倘若是到渝州,很可能就会联手泸州刺史杨子琳,兴兵讨伐崔旰,蜀中又将有异动。丁满说,战乱一起,航道往来又要断绝,真让人担心呐。

上月六日杜甫拜访柏学士时,学士也曾谈及柏中丞干预蜀中政局的计划。不过,府主此时还在夔州,所以仍要继续观察动向。

丁满说备战的迹象还不止这个。今年秋天不但常行赋税都有加重,又加征了人丁税。下半年邛州军要分一支抽调到陇西防边,这次还在五洲境内征调补充了不少兵员。因为兵役征求紧急,已生出不少事端:有人得知消息连夜逃去了山中,有人想要行贿里正更改户籍,听说大昌县的僚人土民因为抗拒兵役还与官差冲突,发生了大规模械斗,死伤数人,使府只得派出官兵前去弹压。

还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杜甫不禁大摇其头。

因为督田的关系,他现在很关心东屯那些农人,会不会也要强征他们的兵役?

丁满说,东屯每年的官粮收入还蛮可观,所以使府暂时还不会征调这些屯民。不过,一旦发生战事,那就不好说了,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强征屯民入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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