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鲸俱乐部
作者: 陈美者
1.拼车
最新拼车消息,以下每一车都需要救命:
12月5日(周六)14:00《小姐姐你好》3=3……
戏鲸俱乐部的群里跳出消息。3=3,那就是这车已经有3人了,还缺3人。这对我来说,真的是一条救命的消息。我正恐惧于不知如何度过这个周末,或者说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每个周末。我的意思是,体面些,克制好随时想蹲地上哭的冲动。
戏鲸俱乐部距我的住处有点距离。地铁要坐六个站,再加十五分钟单车。现在是锦都的12月,又是黄昏时分。冷风将我的皮肉、骨头都吹得簌簌作响。我才意识到,路上行人稀少,骑单车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们都知道如何正常地活着。
原来,我是和整座城的人都分开了。
“您已偏离路线,已为您重新规划路线。”眼看快要接近目的地,不论我向前、向后、向左、向右,地图导航都在用机械的电子音重复这句话,语调冷漠,以至于我都听出了一些讽刺的意味。我好讨厌“您”这个字,“您”有时意味着对话的两个人毫无关系。我把单车锁好,然后站在风中,不动了。我不动还不行吗?厚重羽绒服里的这个肉体,是多么累赘呀,连我自己都想拒绝呢。——若是他看见此刻站在大街上的我,一定会庆幸自己的英明果决。我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出门。就在这时,我抬头看见了“佳期公寓”四个字。
戏鲸俱乐部在佳期公寓C6楼。这是一个住宅区。我穿过绿化带和健身器材区,摁了门铃。在等开门的时候,恍惚以为是来朋友家玩,男朋友或女朋友都可以,反正应该是认识我、在意我的人。
“哈喽!”老板一开门就和我打招呼,一个矮胖的戴眼镜的年轻人。我才清醒过来,这是一个陌生人。
我打起精神,也用热情随意的口气回答他:“哈喽!”
进屋,看见客厅里每个角落都坐着人。橱柜里摆着一盒盒剧本,还有好多蓝色小鲸鱼的毛绒玩具。这就是戏鲸俱乐部了。
“嗨!”
“来啦!”
“你玩什么本?”
“《小姐姐你好》。”
“噢,是七点的。这边先坐下。”
好几个人和我打招呼,但我们都没有问对方姓名。只有老板被称呼为胖哥,显然是一个贴切的绰号。他行动迟缓,眼神飘忽,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大多时间活在游戏里的人。但他皮肤尚未松弛,大概也和我们一样,二十来岁。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用俱乐部这个略显老派的词。
我回应着人们的招呼,心里还是觉得拘谨。他们穿得比我时髦,女生们全都化了眼妆,我却还戴着眼镜。还有人带小狗,小狗和它的主人穿一样的岩灰色毛线衫。人们努力为我在沙发上腾出了一个位置。我看着那个可怜的小空位,把我的包放上去,说道,抱歉,我先去洗个手。
我迫不及待想去洗手间照镜子。没人关心你的姓名,但是所有人都会注意你的外貌,或者,没人注意。网上有同城活动小组,组长直接宣称长相不好的就不要申请入群了。老实说,我还私下给这个小组长发过我的照片。那张照片是我留长发时的自拍。此刻的我,已经是短发了,或者说一言难尽的发型。我是昨天刚换的新发型。剪完之后我就时时留心街上、地铁上人们的发型,结果总是沮丧地发现,再没有人比我的发型更失败的了。在洗手间的镜子里,我缓缓地把鸭舌帽戴回去,将几绺在那该死的发型师手下幸存的碎发别到耳后。我的脸型不适合戴任何帽子,只是现在这样境地,戴帽子似乎还是更好些。
进入《小姐姐你好》的房间里,主持人给每个人发了一个角色的本。大家开始读本。二十分钟后,我先作自我介绍:
我是王韦雨,今年26岁。出生在农村,但刻苦读书,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锦都。我深爱着一个人,但是我不会说他的名字。
和我一起坐在沙发上的长发高个男生接着说:
我是张海,今年27岁,我是一名工程师,我每天最开心的事就是可以看到王韦雨,阿雨……
他一边说,一边指了下我,还深情地朝我望。我愣了一下,内心居然涌起一股真实的感动。该死,我好久没有这种感动的感觉了。
梁子鑫、林玲、刘巧梦、夏毅……我在瞬间就拥有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还有闺蜜、姐姐、侄女等。等大家介绍完毕,房间里的一只柯基叫了起来,就是刚才我一进俱乐部就看见的那只时髦狗。它朝着主持人不停地汪汪叫。
“奶奶不高兴了,它还没介绍呢。”
大家轰然笑开。我的邻居林奶奶居然是一只狗,不过,有什么不可以呢?
介绍完毕,主持人又让我们接着往下读本。对于经常看小说的我而言,剧情未免幼稚。爱不能、恨别离,最后因为阿尔茨海默症和肺癌晚期再彻底失去记忆和爱人,内容接近于我妈看的晚八点档电视剧。
编剧非常有心地设计了小剧场部分。
“你怎么忍心抛下我一个人?”房间里的灯光此刻被调为暖黄色,钢琴声若有似无。我带着哭腔,说阿雨的台词。很奇怪的是,情绪的开关就在这一刹那被打开了。
“我可不可以最后再问你一句,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是吗?”念完这一句,我就转身到我自己包里找我的纸巾。那是一种上面有小帆船、小茶杯图案的可爱纸巾,就算是浸了很多水也不会有纸屑。我伸手在自己的包里摸索好久,眼泪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干脆停下来,让泪水流淌一会儿。
就是这么滥俗的台词。就在前几天,我问过他一模一样的话。我不得不惊讶地发现,像我这样一个业余也写小说,常常给人物设计对话的人,在崩溃时,说出来的也无非是这么滥俗的话。我必须对晚八点档的电视剧怀有更多敬意了。
结束的时候,我发现垃圾桶里都是刚刚扔进去的纸巾。我的“侄女”刘巧梦正抱着她的狗,还在意犹未尽地擤鼻涕。可是一旦恢复游戏之外的聊天,她基本说每句话的时候都杀气腾腾。
“射手座男生都是渣。”
“老娘谈得少。”
“每个月花一万五还多呀,那买东西的时候怎么着也得四万块呢。”
我也迅速恢复常态,披着羊绒大围巾,挺直了腰,交叉着腿,津津有味地听她说话。我们继续闲聊着,还挺像刚刚拍完戏的演员。话最多的是梁子鑫,一个1990年生的男生,他年纪最大。他饶有兴致地带动全场聊天。你们都哪一年的呀,你们都做什么工作的呀,你们每个月花多少钱呀,你们谈过几次恋爱呀……刚开始我还认真回答,渐渐我发现,他其实并不是太在意其他人说什么。
我们当中有一个服装学院模特专业的女生,大一,2002年出生的,耀眼夺目,像是从国贸商城的橱窗里走出来的。梁子鑫每次问到她的时候,就会前倾着身子。
“我们下次一起去密室玩吧。”
“我加你微信吧!”
我清楚这些对话里其实并不包括我,于是拿上包,先推门出来了。也不知道那个男生最后有没有加到她的微信。我又拐进洗手间,感觉自己想蹲下来哭,就给我远在老家的发型师阿承发微信。
“剪了刘海,人生跌落谷底。多久才能长回来呢?而且全头都剪得支离破碎的。”
“那么明显?刘海怎么样?”
“眉毛那。”
“你被忽悠了。”
“半年才能恢复?”
“要。至少。”
“快疯了我。”
“空的时候发张照片我看下你刘海。”
“不要看了,惨不忍睹,就是要多丑有多土,要多土有多丑。”
“等回来的时候我帮你改过。”
“还有改的余地?”
“有我在,别怕。”
看到阿承发的这句话,我差一点又要情绪崩溃了。我从来没想到,有一天我会需要靠发型师来支撑我的人生。更没想到的是,我会在失去爱情的同时还给自己剪了一个失败的发型。美和好需要日复一日地经营,而毁坏与堕落只需要一瞬间。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唉,接下来的半年可真是漫长艰辛呀。若单单只是失恋,恐怕都不需要熬这么久吧。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在走廊里和一个长发高大的男生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正是张海。
他望着我,笑眯眯地说:“再见阿雨。”
空气里有一种甜蜜的味道,仿若还在戏中。我慌慌张张地挥了下手,走出了佳期公寓。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不需要介绍自己的名字。
我们再也没有见过。
2.魔石
魔石真的存在,宛兰,这次你要作出正确的选择,否则你一辈子都要在懊悔中度过……
我在公布自己被触发记忆后的一段自言自语。
这是我第六次来戏鲸俱乐部了。虽然我住得离这里有点远,但我喜欢“佳期公寓”这个名字,给人一种未来值得期待的感觉。地铁坐六个站,到站后我会打车过来,大约十五块钱就好。我也可以正常地在这个城市活下去。
这次我上的车是惊情本。我是秦宛兰,和安在溪在白鹿宫中从小一起长大。白鹿宫周围是一片原始森林,人迹罕至。传说森林深处有一个石碑。只要用自己的鲜血染红石碑,就可以触动时间机器,回到过去的某个时间点。
十六岁那年,白鹿宫遭仇杀,我和安在溪在一片混乱中分散了。此后,我们开启了漫长的寻找对方的岁月。五年时间过去了,我仍然对安在溪念念不忘,一边习武练功,一边等待和安在溪的重逢。
这个剧本最大的疑点是,在我的记忆中,总有两个时间段的记忆:在A时间段中,我不堪逼迫,选择和蒙面黑衣人一起跳下悬崖,此生也永远错过了安在溪;在B时间段里,我选择死守,直到安在溪来拯救我。
大家推断认为,A时间段是真实存在的。只不过因我当初作出错误选择,后来我找到魔石,不惜划伤自己,用鲜血触发时间机器,再次回到悬崖边。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苦苦等待安在溪的到来,这样才有了B时间段的记忆。
这时,胖哥推门进来,嘿嘿一笑,说道,提醒一下,这是一个纯本格推理,没有穿越,没有分裂。我们都大声质问,原来你听得到我们说话呀。
胖哥说,那是,我都在隔壁听着呢。他还在角落的黑板上写字:“五个死者。”
五个死者呀?我们只发现了三个死者。这下全错了,还以为到可以复盘了呢。几个玩家全都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过了一会,大家又开始推理,或双手撑着,分析铺满桌面的线索卡片,或咬着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读自己的剧本,或是在角落里画事件草图。时间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过去了。坐我旁边的一个男生嚷道,不行了,得来点咖啡提神。他问我要喝什么,我犹豫了一下,说,卡布奇诺,热的,半糖。咖啡我一向只喝热卡布。我犹豫的是,该不该让他帮我点。
咖啡来了。我们端着咖啡,继续研究,乍一看,大家站在一起分析案情的阵势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我知道,屋里的每个人都和我一样,很享受这样的扮演。
“你的发色需要经常补吧?”咖啡喝掉一大半,推理还是毫无进展,我开始注意别人的发型。另外一个玩家,一个年轻女孩,林允墨,看起来比我小两三岁,二十岁左右吧。她有一头烟灰色的长发。
“是的。差不多每个礼拜就要补一次。”
“真好看,羡慕你!我的人生基本被一个蹩脚的发型师毁了!”我今天没有戴帽子,我还是不习惯戴帽子。和她说话的时候,我眨巴着眼睛,想尽量提醒对方多注意我的五官。其实这女孩五官挺好的,除了那可怕的发型——我希望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如此我才能取得继续和她聊天的资格。
“你可以买一个假发片,或是染一下颜色,也会好些。”林允墨说。我心里感激不尽,频频点头。我当然不会去把头发染色,那样的话,刘海就长得更慢了。我现在唯一的指望是刘海夜以继日地凶猛地生长回来。假发片又嫌麻烦,就跟隐形眼镜或美瞳一样。我感激她和我聊天。我现在一点都不喜欢我自己。我以为也没有人会喜欢我了。
令我惊喜的是,林允墨看着手机说,哇,原来外面下雪了,我要去看雪。
我也去。留下安在溪和其他两个男的在屋里,我们走到公寓门口,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我完全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