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外六首）
作者： 苏小青
山 谷
初夏的午后，一群远方的人
带着马群来到我梦里的山谷
我听到赶马人的歌声
抹平了床上的裂缝
还有马的嘶鸣
震碎了墙上的时钟
我时常记起小时候
睡在麦地上闻到的清香
声音在田野中放风筝
有人呼唤我，风筝落在我脸上
一群无名的人
如今大概都有了
各自的姓名
我没有花一分钱
就得到了梦中的马
那马群中的两匹
黑暗的马在黑夜
白色的马在黎明
梦是一场更大的交易
也许明天，我就会忘记那片山谷
也许现在，当我听到城市的风声
月亮上的蛇
孩子在梦里奔跑，星空在大地蔓延，我独自盘在村庄的高处，看到有人在远方点燃火焰，童年的色彩闪现
我越是思念你，越觉得自己被缩小
布谷低飞过树梢，稻谷王国早已盖上房子，记忆之河流着流着便消失掉，我想起在冰河上展翅的丑小鸭，飞行是多么不可信的奇迹
我越是思考自己，便越觉得虚假
忘记许多名字，又忘记一个名字，双鱼座游戏的风景里，一排星星组成分裂的谜题，我多想用黑暗缠绕你，让你再也不要渴望
我越是寻找那条路，便越会质疑时间
我想回到不曾被发现的时代，默默无名像被淘气的孩子碾碎的贝壳，躲在危险又安全的月亮上，永远不知道世界会存在着你
星 辰
遥远，却更恒久地注视我
从生到死，直至我被彻底地遗忘，不只是我，我爱过的，恨过的，恐惧的，欢喜的，那些事物
那许多未知的眼睛，在这个我曾存在的世界存在，在我不在的世界继续存在
我的荣誉，苦楚，痴迷和爱情，没有什么比你更漫长，如果某一天，我能再次开始
我一定会用更多的时间回望你，亲吻你，献给你，星辰，你是唯一的证据
马群消失
青青的玉米地和远远的工厂
高架桥上运送马匹的火车
朝着相反的方向
姐姐和天空的云一样
是幻觉又是音乐
于是我想
一直这样走啊走
直到看到另一个我
不再去爱和恨的我，身上
着着火，回到故乡
祈求宽恕，又像
一本书丢在丰收的庄稼地里
被农民无辜地
烧成灰烬的模样
再见，马群
再见，黄昏和我
一夜大风
一次又一次，让我强迫自己遗忘世界，从而保持自认为的纯洁
刚刚吃过的水果，在喉咙，在胃里，在血液中，腐烂，沼气弥漫，我的眼睛，我的黑夜，热恋又恐惧着火焰
我真想简单地离去，消融于一夜大风，我不想习惯一个不值得共存的身体，不想赞美一个不值得赞美的词语
一次又一次，风敲着我的房门，化过妆的梦，再次露出长牙，准备缠绕我，拉奥孔的宿命，和无限远的白鸽
无力去思想远方的家乡和诗歌，无力去思想爱情和未来的归宿，只想我这爱恨交织许久的生活，什么才是你真实的面孔？
树 林
门外光影幢幢，隐约中有事即将发生。
夜晚被拆解，人们依赖为数不多的白昼活动。
鸟压扁喉咙，轮番告诫，要抬头。
音乐盒主宰她的房间，旧花盆低唱熟悉的老歌。
窗子密闭，无从突围。
“不是有树林吗？密密匝匝地活成一片抒情的长句。”
“我的眼睛只能看到花盆的颜色，看不到花朵和叶子。”
“什么颜色？我们什么也看不到。”
人不及水缸里的荷花舒展，也不如华丽的鱼群恬淡。
暴雨是在昏迷的时刻爆发，树林剥落显出原形，四十五度倾斜接近窗口。
昏迷的人穿梭在几个世纪里不停换身。
她找到岩石、峭壁、船板，没找到种子能够成活的水土。
凌晨四点。床榻收留她。蜡烛遗弃她。
屋顶洞开！树林探下头来。她抬头，一脸吃惊。
焦糖的眼泪从天而降，化作河流，冲垮了居住的院子。
树林在大水中呼救，她死死抱住树干，她喊妈妈，妈妈。
她在挣扎，她在一只花盆里挣扎。
暴雨退去。淤泥堆积。很多人找不到昨天的地址。
很多人脑中摇晃着花盆、窗户和鸟的声音。
人们在洗脸盆中看见茂密的树林。
独 唱
我会在秋天离开。雨水打着荒原上无主的书店，九重高天的风吹我的脸，丰饶的大地覆盖我，让我心被香气浸染。
我的灵魂迅速地超越语言，超越语言中风的美好，落叶的悲伤，雁的遥远。
我终于触及理解的核心，人为何因音乐而感动，因好奇而惊叹，因孤独而痛苦，它们的本质：人，就是人的身体，渐渐地融化，融化于大地托起的时间。
我再也无须困惑于色彩的味道，声音的抚摸，知觉的法则。以及无法言说的爱恋。
而最终，我的喜悦完全醒来，抛弃我自己，来到那真实而朴素的理解中，那是我的爱，源于你，源于这恒久的泥土，等待你，来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