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缘山水

作者: 李昌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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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主地

无主地来源于拉丁语中“无主之地”一词(Terra Nullius),意思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土地,同时,它也是一个法学概念,是指没有被宣布国家主权的区域。《无主地》系列创作是以地缘政治关系为基本框架,尝试将历史的碎片与现实冲突形成的废墟进行重构,用当代绘画的语言方式,重新构建一个地理学与当代景观相结合的“地缘山水”。

在今天后疫情时代的背景下,“新部落主义”开始兴起。这一趋势的背后,不仅意味着1990年以来,新的全球化浪潮并没有带来真正意义上的全球一体化,相反,民粹主义、民族主义、宗教保守主义、身份政治,以及地缘政治的反弹,使得原有的国家——地缘概念呈现出一种“部落的面目”。诚如美国学者福山所言,“各种被身份意识所点燃的政治激情如同一场飓风,将一艘艘本来沿着启蒙理性道路前进的船只吹得七零八落纷纷偏航。”[1]《无主地》系列作品正是在这种语境下产生的。不管是从词源还是在法学概念上,“无主地”的意思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土地。目前,除了南极洲的部分地区以外,事实上,地球上已经无法找到无主之地。对于我的创作来说,无主地是人类文明冲突之后留下的废墟,是真正的“弃地”,也是地理大发现之前的“乌有之地”,它是混合着历史与现实等多种要素,重新予以视觉编码所形成的一种地缘山水,也是一个无法在精神层面宣布主权的地方。

地缘政治视野下的文明冲突

在数字化时代,通过移动互联网,可以便捷地感受到卫星视野,技术的进步使我们能在宏观上观看这颗蓝色的星球。并且,随着镜头的推进,海洋、大陆、岛屿都将显现出来,如果再推进,国家版图的边界、山川河流、密集的城市、交通网络等,一览无余。毋庸置疑,就视觉景观来看,这是一颗围绕着迷人蓝色光环的和谐星球,生机盎然。然而,以传统地缘政治的视野观看,“海权论”“陆权论”“边缘地带论”“空权论”实质是对这个星球的分割与控制。如果从政治学到文明层面,犹如美国学者亨廷顿所言,“以文明为基础的世界秩序正在出现,文化类同的社会彼此合作;从一个文明转变为另一个文明的努力并没有获得成功。各国围绕着它们文明的领导国家或核心国家来划分自己的归属”。[2] 2020年以来,新冠疫情加速了以国家与文明形态为单位的身份认同,地缘政治、身份政治、文化冲突开始重新抬头,让人们无法回避。对于我而言,文明冲突、地缘政治、国家版图都只是艺术语言的素材,如何利用这些素材把观念转换成艺术语言,表达自己的视觉立场才是最重要的问题。然而,基于“人类的历史是文明的历史”,体现在创作过程中,那就意味着,素材的收集需要从历史与现实语境中去寻找对应的符号。

在我看来,互联网地图软件所标注的国家边界不再是山水地貌,而是一种文化地理学视野下文明冲突的历史画卷。我本能地将地图拖到耶路撒冷、伊拉克、伊朗、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美国、墨西哥等地,大脑里不时会涌现出这些地区的人物、事件、历史冲突等各种信息。碎片化的历史信息让我无法组织一个清晰的画面,并且,我开始怀疑这些信息,甚至我会思考,我将从哪个角度去理解这些信息,而这些信息又是如何塑造了我们的认知?在《知识分子与社会》中,索维尔认为:知识分子间发生的所谓左右之争,完美与修正之争,现代与未来之争,其实都是伪问题——冲突爆发的根源,是他们头脑中两套根本对立的世界观。

然而,我不想站在任何历史观点上去看待文明冲突的历史,也不提供观点,我只想为未来文化考古提供一个并不完美的切片。因此,艺术有可能成为一个重新对其阐述的方式。充满悖论的地方在于,一方面我们拥有了海量的信息,但另一方面,我们似乎又无法真正触及现实的真相。一个“后真相时代(post-truth)”似乎正在来临。在这样一个快速转变的时代,社会关系的茧房化和重归部落化,有时使得真相在信息传播过程中变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情感与观点。真相并没有被篡改,也没有被质疑,只是变得次要了。随着人工智能与数字虚拟技术的进步,元宇宙的设想也大行其道,人类可能实现虚拟与现实不同维度的切换。在这个真相、情感、观点都碎片化甚至虚拟化的时代,一切都充满不确定性。我能选择的方式是让我目光所及的观点、事件、声音在作品中重叠,相互干扰直至抵消。我期待用绘画语言记录这个时代,为未来提供一种观看方式。

图像替代词语,艺术语言替代图像

以卫星视角选取我感兴趣的区域,以不同国家版图之间的结构关系为基本框架,收集不同历史节点中关键的人物、事件、文化符号等因素,将历史的切片与现实图景进行重叠,直到这些来源于历史、现实或网络的信息碎片无法识别,生成一个新的视觉与结构。我试图用一种地缘山水的方式去质疑斯皮克曼的边缘地带理论,在去中心化的国际背景下,尝试用一种中国人传统的观看方式重新审视这些边缘地带。将其今天的区域现实与历史进行对照,相互渗透与叠加,制造一个非历史、非现实的新的地缘关系。事实上,我们一直是在西方视野下观看和理解全球关系的,在文化与身份认同上,我更想探讨个人如何观看这个世界的问题,重新审视与编排曾经充满冲突与争议的边缘地带。就语言和审美习惯来说,我一直对中国传统壁画与石窟造像感兴趣,也沉迷于西方表现主义绘画的研究,于是,我试图将两种不同的语言方式进行融合。我从敦煌壁画、克孜尔壁画、安岳石窟等造像中提取造型、用色,辅以表现主义艺术中的个性与精神表达,最终在新的形式与视觉结构中,实现不断交融,带来新的审美体验。当然,结合我关注的现实世界,最后会生成一个重新观看、表达现实世界的语法。

绘画即观念

前面所提到的地缘政治、文明冲突、身份政治等都是我关注的话题,它们为我的创作提供了素材。有必要说明的是,这些话题已经有大量论著系统地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理解、认识全球的视野,我曾经试图通过阅读,去了解这些观念,用图像替代词语,用绘画语言去转译它们。然而“眼睛当然一直都在寻找认知,就像精神可以对它试图思考的对象进行完整描述那样,而观看者永远不能说他完全辨认出对象……知觉辨认永远不能满足完整描述的要求。”[3]观看背后总有一个观念支撑,前一个观看“总是挑起和拆解后面的观看”,随着观看的改变而意向不断发生变化,绘画的过程变成了一个观看与意向的建立与推翻的过程,绘画语言产生于这个过程中,最终回到绘画即观念。《无主地》系列作品选取有争议之地,以其历史、文明、现实冲突的碎片为原料,以绘画语言的反复推演为方法,试图重新生成一种新山水——以艺术的方式为自己腾挪出一块精神空地。

注释:

[1] 弗朗西斯·福山:《身份政治:对尊严与认同的渴求》,北京:中译出版社,2021年,第6页。

[2] 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北京:新华出版社,2019年,第5页。

[3] 让-弗朗索瓦·利奥塔,《非人:漫谈时间》,夏小燕译,重庆:西南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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