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作者: 甫跃辉

九十九0

奶奶过世了。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这么多年来,奶奶一天一天活过来,连前几年摔了一跤,小腿流血了,她都能慢慢好起来。而今,她无病无伤,竟然过世了。

有时候,我会有一种自己都觉得很虚诞的想法:奶奶是可以一直这样活下去的,就如一棵干瘦的老树,活得气息微弱,活得似有若无,但确实用枝头那挣扎出的几片绿叶活着。但奶奶竟过世了。

我昨晚三点半才睡,早上八点半醒来,拿过手机看,有阿爸用微信打来的两个未接视频电话。家里是很少主动打电话给我的,我心中有些不安,第一反应不是回拨电话,而是打开手机上的“米家智能摄像机”——大概五六年前,我在家里装的这个,那时就想,如果哪天看到家里人来人往,肯定是奶奶不好了。当然,每次打开看,大多看到的是妈一个人待着,偶尔有邻居或亲戚来聊天。

这一次打开,竟然真出现了想象中的画面,家里人来人往,堂屋当中放着一张床。打电话回去,说是奶奶早上起来没多久,靠在门边,虚着虚着就过世了。又说奶奶已经生病好几天了。问怎么不早说?说是奶奶经常这样生小病的,怕说了么又没什么事。我重复道,你们应该早点儿说的。

但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我很想再问问别的细节,但我有些害怕。

上一次我有类似的“害怕”,还是好多年前家里的黄狗死去的时候。那是家里养了好多年的一只黄狗,鼻尖上有一块儿黑色,我们就喊它“黑嘴”。黑嘴很听话,只是胆小。要说最常陪伴奶奶的是谁,那真是非它莫属了。我电脑里还存着好几张它和奶奶在一起的照片,奶奶靠在石阶上拧麻绳,黑嘴就躺在她脚边。奶奶像对小孩子似的对它,时常拿饼干啊火腿肠啊给它吃,我甚至见过奶奶将白砂糖放在手掌心,让它舔着吃。舔净了,它抬起头,眼睛黑黑地看着奶奶。奶奶拍一拍手,说没有了,它才哼哼着到一边去。然而,这么乖顺的黑嘴,六七年前就死了。

村里有人被狗咬了,几个月后狂犬病发作而死。县防疫部门来到村里,要求将所有的狗处理掉。如果不愿意,就得签下保证书,保证家里的狗伤人了,自己负全责。没人签这样的保证书。当我知道这些,我问爸妈,为什么不把给黑嘴打狂犬疫苗,然后把它放到楼顶呢?放楼顶它就下不来了,就伤不到人了。妈说,黑嘴老了,它最近一直在掉毛,弄得家里到处是……我不忍再问什么。等我回家,我看到奶奶一个人待在大院子里,我也不忍问她知不知道,她的黑嘴已经死了,已经和村里的几十条狗一起埋在山里的大泥汪塘边了。奶奶昏了好多年了,她并不知道的吧?我多希望,她是真的不知道。

现在,我又在害怕。或许得等到很多年以后,我才会装作很随意地问起,奶奶最后那几天是怎样度过的。现在是不可能的,我仍然为没能在最后的日子里陪在奶奶身边深感愧悔。我去年八月初在山西参加完诗刊社的青春诗会后,本来是想过要回家一趟的,如果那时候回去了多好!再如果,这阵子我多看看家里的摄像头,或许会发现家里和往日不同,那样我就肯定会提前几天回去的……现在,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奶奶身份证上写着,1924年7月14日出生,到今天——2021年9月1日,用村里的算法(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的算法),应该是九十九岁:在人世间活了整整九十七岁,吃了九十八岁的饭一个半月,再加上娘胎里那一岁。这样的算法当然不准确,但我愿意相信这不准确。

往常我回家,总会和奶奶说笑,加油啊,要活到一百岁以上啊。前些年,奶奶会笑着说,阎王爷先定死后定生,活得了多少岁,哪个晓得?这些年,奶奶听了我鼓劲儿的话,是不说什么了,只是豁着嘴笑。终究,奶奶没活到一百岁。就差那么一点点了啊,无论怎么算,都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儿。我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数字强迫症,生死之间,无论多少年岁,都是一生。

飞抵保山机场时,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奶奶过世了。按村里的算法,占着九十九岁了。每次回家都跟奶奶说,加油啊,一定要活到一百岁以上啊。以后没得说了。半年前拍的这张,是和奶奶最后的照片了。”配图是我和奶奶最后的合照。对我来说,朋友圈是为记住一些重要时刻,这一刻无疑是极其重要的。

人生九十九,奶奶是否满意,是否还有什么愿望没能实现?

每次我回家,问奶奶最多的是,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奶奶只说,你爸你妈拿给我的葡萄、橘子、桃子或西瓜还没吃完呢。有时候,我也不问她,直接将水果递给她,譬如将橘子剥开来递给她。黄的橘瓣挨到她布满老人斑的干瘪的手,她的另一只手摸过来,两只手拢住橘瓣,咧开嘴,露出嘴里残留的两三颗牙齿。她将橘瓣塞进嘴里,瘪陷的脸颊鼓了起来,嘴里发出汁水淋漓的声音,有时,果汁顺着嘴角流出来,她发觉了,便抬起手背擦一下,若未发觉,那黄黄的果汁便滴落在暗色调的衣服上。日光如泼洒的淡糖水,薄薄地覆在她荡着笑意的脸上。

有时候,也不局限于问吃的。我出门时会问,奶,我下午要去街上,你有什么要买的?奶奶总是先推辞,说没什么买的,想了想又说,要买么,就给我买个打火机,买盒藿香正气水,再买包头痛粉。每一次,差不多都是这几样。这些东西不需要到街上买,只需到村口阴阳先生家开的小卖部就能买到。

我没买打火机,妈让我给了奶奶一个旧的。奶奶经常在她屋内烧火,墙壁都熏黑了。有一次她半夜烧火,火势太大,把邻居都惊醒了,家里就不怎么敢让她接触火源了。其他的东西,我各买了两份给她,她用两只手捧着这样东西,豪富似的笑得合不拢嘴,又有些可怜巴巴地说,阿奶就靠这些东西“渡”这条命了。

——有时候,奶奶会故意示弱,显得特别委屈,特别无助;而有时候,奶奶又会比划着手势,大声骂着那些早已过世的人,显得特别泼辣,特别强悍。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理?我发现不独奶奶是这样,很多人其实都会这样。

金刚怒目和菩萨低眉,大概是一个人在这世间过活所必需的两面吧,只有这样,才能无所畏惧,也才能在历经种种劫难后,还能让自己得到某种安慰。而死,真正让一个人无所畏惧,也无须安慰了。

很多年了,我们仿佛都在为这一天准备着,但我没想到,这一天忽然就这样到来了。去年过年回家,2月10日那天,我还在大院子里跟奶奶自拍。太阳很好,大院子空旷无人,奶奶戴着粉色毛线帽,穿一件紫色厚外套,微微张着嘴,略带笑意地盯着镜头。当天,我将这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记下了这一刻,“和奶奶说,明天大年三十。奶奶说,现在阿是三月了?”时间在奶奶这儿,已经混沌了。我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是奶奶生前和我拍的最后一张照片了。

此时,我从摄像头里看到,奶奶躺在新房子的堂屋中央,周围是她的晚辈在来来往往。死,就是这样一回事吗?

当我写下这些,当我一次次从摄像头里看家里,我已经从浦东机场来到昆明长水机场,又来到保山机场了。奶奶始终只是躺在那儿。

但奶奶其实已经不在那儿了。

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死,是多大一件事。但又如此轻易就发生了。

之前奶奶会听得到“死”渐渐从山间墓穴走近的脚步声吗?会感觉得到“死”在大院子门口探头探脑吗?会看得见“死”灰扑扑的身子立在大院子中间吗?草尖新鲜的露珠和秋虫清亮的鸣声簇拥着它。“死”是沉默的,是不苟言笑的,但它的威严,我想只能吓到别人,奶奶应该是不怕的。奶奶肯定是不怕的。

是整整一年前的国庆假期了。我和奶奶在大院子里说话,说了一会儿,奶奶要回屋。她的手在地上虚虚地扫来扫去,很快碰到身边那根粗笨的拐杖,两手攥住,摸一摸,仿佛要看拐杖是否光滑。然后,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撑住地面,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来了。她的腰弯着,比拐杖高不了多少。她探出拐杖在皲裂的水泥地上扫一扫,嗒嗒有声,往前挪一步,又探出拐杖,在地上扫一扫,如此重复多次,奶奶终于走到石阶边了。要上石阶,是更大的工程。我赶紧伸手去扶——多少个日子啊,眼前一片朦胧耳中一片迷茫的奶奶,就是这么在大院子上上下下的啊。我慢慢把手放开一些,还是让奶奶自己走,又挪了两步,忽然,奶奶身子往后一倒,倒在我身上,我也往后一倒。真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我们奶孙俩一起后仰倒在水泥地上。万幸的是,什么事都没有。我笑了,奶奶也笑了。如果是十年前,甚至二十年前,面对这样的场景,奶奶一定是要哈哈大笑的,但她一年前的笑,已经很轻了,犹如一束晒干了水分的稻草。

奶奶是爱笑的。有时我觉得她笑得简直有些莫名其妙。似乎是前年夏天了,似乎我刚从惠通桥回来?想起奶奶很多年前跟我讲过,她小时候躲避日军飞机的事。那时候我还太小,完全不了解保山的历史,只是那么随便听听。现在我知道那是怎样的一段历史了。1942年,日军占领缅甸后,攻至怒江以西。远征军炸断惠通桥,在怒江东岸阻击日军。奶奶之所以能见到日军飞机,应该是这一年五四保山大轰炸时,有些日军飞机误将施甸由旺镇当作保山城,飞抵此处后投下了不少细菌弹。我问奶奶,当年究竟是怎样的?奶奶说,当年日本人的飞机啊,三架三架来了,飞得低啊,连飞机里头的人都瞧得见。我们儿儿娘娘的,就往田里头跑,躲到麦子地里头,只要一抬头,就看见日本人的炮弹叫着掉下来……奶奶说的这些,和我看到的有关资料是相符的。

但说着说着,面对如此苦痛的历史,奶奶却笑起来了。那笑声像是肥白的泡沫,推拥着挤过她的喉咙,在她的嘴边爆开。笑声太多了,将奶奶的脖子和脸都堆满了,只露出两只眼睛,而那眼睛似乎受不了笑声的刺激,都闭住了,流出泪来。我站在边上,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而且有些担心起来了,奶奶可别这么笑着笑着就过去了……她那小身板,被大风撼动着,啪啦啪啦响,就如一盏在大风中摇摆着的红灯笼,我看得到破裂的灯笼纸里那曳动的火苗,看得到奶奶苍老的肋骨里那颗全力跳动着的绯红的心……

奶奶好不容易止住笑声,而她平静下来的面容,仿佛风波之后的湖水,比平静还要更平静一些。

现在,奶奶比更平静还要……怎么说?不能说平静,是沉静了。我赶在这一天的最后几分钟进了家门,在奶奶灵前跪下,点三炷香,磕三个头。

奶奶九十四岁时拍的照片立在我面前,而九十九岁的奶奶躺在照片后用两条板凳临时搭起来的床铺上。我起身走到奶奶身边——在我还没到家时,先到家的弟弟已经拍了一张奶奶的照片发给我了。

我心里停顿了一下。是怕看到陌生的奶奶吗?好像不是。那是因为什么?我掀开奶奶脸上的黑布,奶奶的脸浮现出来。

比活着时,更干瘦了。眼窝凹下去,脸颊凹下去,嘴巴微微张开。我伸手去碰一碰奶奶的额头,再碰一碰奶奶的脸颊。凉的,紧绷的,皮肉紧贴着骨头。奶奶不动,也不说一句话。这倒是和以往不一样的。以往回来,每次拖长了声音喊她:奶……奶奶总是拖长了声音答应:吽……现在没人答应我了,我也不再那么拖长声音喊了。似乎怕她真的不答应,我只是小声喊了几声。

我往火盆里添纸钱,每一张纸钱都烧得太快了,好几次烫到手。

人渐渐散了。到处都是静的。我在小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几颗明亮的星星悬在头顶,一弯残月在东南边的天上。

夜很深了。刚才出租车拐进村路后,我几次跟师傅说,这一路没人的,可以开快点儿,总算在9月2日零点前十多分钟回到家里。现在,十二点过去了,意味着奶奶过世一天了。昨天我三点半睡,早上八点半起,现在却还没丝毫困意。

往火盆里再添一些纸钱,往香炉里再添一些香面,香是三炷三炷地添。火在纸钱上,在香面里,在香炷头,持续地燃烧着。这些死寂之物,有着无生命的灼热,且以自我无生命的消耗,来祭奠另一生命的消亡——那么,生命是什么?

生者往死地去,死者又往何处去?

那么小的躯体,在这九十九年里,吹过多少世间的风,淋过多少世间的雨?我所能想象的,必不足其万一。我忍不住好几次去揭开奶奶脸上的黑纱看一看,甚至让弟弟给蹲着的我和躺着的奶奶拍了一张照片。我不免又想,如果我八月回家,肯定还会和奶奶拍好几张照片。

我又伸手碰一碰奶奶凉冰冰的脸,与火的炙热截然相反。一种冷静。一种客观。这就是死啊。一种无可置疑的现实。我忽然觉得不真实。

往常回家,这会儿应该听到奶奶用木棍敲板壁,听到她自说自话。她的每一句话都是一粒火星儿,手中木棍的每一下挥舞都是一次开拓。无论她怎样,围绕在她身边的仍是浓厚的黑夜和孤独。

孤独或许是奶奶近二十来年经受的最大磨砺。阿公在我七岁时就过世了,到如今,三十年了。这三十年来,奶奶可以说话的人越来越少。起初,大院子里四家人很热闹地面对面过日子,奶奶在村里还有不少同伴,她们一起上山摘茶叶,一起搓麻绳。奶奶在邻村还有不少同辈亲戚,柿子园奶奶的后亲家,鹭鸶树脚大姑太家,这两个村子,我和奶奶一起去过好几次。一年一年过去,大院子里的人家都搬走了,只剩下各家空洞的老房子,村里相熟的老人过世了,那两个村子的同辈亲戚也过世了,而我和弟弟都考上大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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