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甫跃辉

她0

须写下日光照不到的地方:房屋后的阴沟、阴沟里的乌黑的、散发着酸臭味儿的淤泥,淤泥里鲜红的水蚯蚓探出半截身子,轻轻摇摆小火苗似的身体。还须写下阴沟边上的粪堆,粪堆自然是臭的脏的,尤其落雨后,黑而臭的水从粪堆流出,在路上漫溢,不得不路过的人要么掩住口鼻,要么面无表情。无论如何,那难以名状的臭味儿袭击他们,想要把他们掀翻在泛着彩色光芒的污水里。

当太阳出来,几朵粪菌长出来,细瘦而灰暗,而这并不能增添丝毫诗意,它们是有毒的。更毒的是不知从哪儿飞来的大花蚊子,嗡嗡着在污水的表面聚拢,在这儿歌唱。它们有毒的生命,也在这儿洗濯它们有毒的魂灵。

当然也有绿头苍蝇飞来,它们是如何分配地盘的,人们从来不得而知。它们在污水的表面,发一通有毒的誓言,然后纷纷散开,在全村人的胳膊上种植有毒的红罂粟,在全村人的米饭上遗留不可名状的斑点,但丝毫不影响米饭进入全村人的喉咙,再沉入那黝黑的胃部。胃消化粮食,也消化毒物,更不必说细菌了,它们都会被排出,排列着即将进入厕所,厕所总是以即将倾覆的姿态,隐居在阴暗潮湿的角落,与闪烁绿光的四脚蛇、吞吐火焰的小蛇为伍。在它们无声的穿梭里,日光偶尔撒下几片光斑,光斑里生长魔芋鬼魅的茎,而那臃肿的根在腐臭的地底,怀揣不可告人的秘密。

但仍要写下来——

厕所里失足的女人。她的身体是弱的,呼救是没有的。当那经常揍她的丈夫发现她时,她在粪坑里,露出两只眼睛,既不躲闪,也不呻唤,她静静地等待着。那时常用鞋底揍她的丈夫提着裤裆进来——丈夫好几次说,最恨的就是她的沉默。好像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沉默的。就是现在,她也是沉默的。她的沉默让他血脉偾张,让他转身就跑。沉默的女人这时候实在是该笑一下的,只是她不能笑了。她知道,这是一个死者最基本的修养。她始终遵循着这世间的种种规矩。

最大的破坏,就是用她的不堪的死。

在厕所不说了,还在喜庆的大年初一。但这不是她选的。就如她的命运也不是她选的。她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没几个人来,没几个人吃得下一碗饭,也没几个人为她哭一声,直到出殡前,她丈夫攥着酒瓶,用廉价的白酒催熟的醉意,让他哭得涕泪滂沱。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哭,莫名地她也想哭。

但她不能哭了。代替她哭的,是别的两个女人,她们和她并不算熟悉。她们哭,在自己狭窄的哭声里哭。

其中一个女人,踩着自己的哭声回家去,在家里用一根拴牛的麻绳,将自己挂在了楼板上。楼下的男人们在打牌,笑声,骂声,纸牌拍击桌面一声一声,在她的耳朵里进去就不出来。她摇一摇脑袋,两眼望着院子里一棵李子树的枝丫。还不见一朵白花,只有她额头的几绺白发垂下,在风里增添一缕白雪的痕迹。这是她亲手种下的。多少年了?不记得了。她晃一晃脑袋,磕托一声,椅子撞向楼板的声音如此巨大,四周土坯墙上、松木柱子上悬着的玉米,灿烂得犹如日光。日光从四面八方射进来,她看不见了,而纸牌仍一张张拍击她的脸。

两句话用墨汁写在白纸上,又贴在门框上:“泪滴千行大地湿,哭声一片暮云低”。她其实并不懂得这些淋漓的笔墨是什么意思。但她若活着,也会觉得这样写上去贴上去,是对的。只有这样,葬礼才有葬礼的样子。她的葬礼热闹得多,鞭炮安静了,锣鼓响了,狮子出去,歌舞队进场……她是喜欢热闹的,也时常挤在人堆里看,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好位置。现在的位置是够好的了。她舒舒服服地躺着,只消稍微抬一抬头,就能看到所有的音乐奔向她,所有的笑脸开向她。这是一片多么朝气蓬勃的朝阳花啊,她这辈子,是没举行过婚礼的,葬礼终于让她知道,一个人活在——哪怕是死在众人的中心是什么样子。这样的好日子让她觉得活着是值得的,死了也是值得的。

她再一次确定地闭上眼睛——在此之前,她瞥见人群里花枝招展的两个女人。

她俩比她小二三十岁,总是用厚厚的白粉遮掩她们年轻的脸。她曾对她们说,我要像你们这么年轻啊,就什么都不舍得往脸上涂抹。她们说,就是因为年轻才舍得往脸上涂抹,不然到老了就白活了。她俩还笑着要给她化妆。她笑着拒绝了,说那得拉一拖拉机白粉,才能填平脸上的沟沟坎坎。

现在她刚刚升起的后悔,被棺材板挡回来了。

两个女人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地摇一摇头,不知为何地退出去了。她们走在暮冬的日光里,春天就要来临的村道上。她们的香水味,随意地散落。有些目光在她们身后窃窃私语,她们装作没听见。

她们在岔路口分手,一个女人回家,又一次哭泣在丈夫的巴掌下,她的哭泣是丈夫最为痛恨的,“不要哭!不要哭!”

她哭得稀里哗啦,刚刚涂在脸上的脂粉冲出一条一条水沟,她低着头,捂着脸,保护着身上这块最紧要的土地,让头顶去承受闪电和雷鸣。

在这持续的过程里,她想起出嫁前的女伴,她们结伴去看走街串巷的马戏表演,讨论那白面皮的舞棍的小伙子,他的胡须是像牙刷还是鞋刷,那些刚硬的毛发,会在唇边带来怎样的触觉。她们甚至在村口讨论过离开的可能。她们谁也没有胆量独自从家里走到村口。这短短的距离,从来没如此遥远过。她们在他离开后,带着怅惘的眼神和口气,讨论他和她们的谈话——

“你们这样多好,从来不涂脂抹粉。”

他说这句话时,她们都盯着他脸上厚厚的脂粉。日光在脂粉上剥离细微的碎屑,只要风轻轻一吹,就有具体的香气荡到她们脸上。她们在他离开后反复回忆这面对面时短暂的距离,没有谁在那一瞬间踮起脚尖,凑上脸去。

这是她们共同的唏嘘。共同的还有她们从小市场买回的粉饼和雪花膏,她们把这些来自远方的轻碎之物,涂抹在自己日日相处的脸上,并互相从对方的脸上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们的笑声是她们唯一有过的青春岁月——这是后来的定义了。当时她们只沉溺在那些小盒子里的物品里。后来女伴突然带来的鸣笛,是她没有想到的。

女伴因化妆品导致的死,更如一道不可能的闪电,准确地击中了她的额头。

这是残酷的,也是虚幻的。就如现在那些落在她脑袋上的雷鸣和闪电。就如现在,她始终没能忍住的哭声。

是什么样的念头,让她忽然抬起头来?

“是你爹在屋里抱住我,把我……”

她忽然说出这句话,犹如抛出一块石头,击中他的额头,他的眼睛里火焰爆燃,又转瞬熄灭了。他高举的手愣在半空犹如一片挤不出雨水的云。她终于止住哭声,让灼热的笑贴在脸上,“所以不是我不孝,我不和他说话是有原因的……”他在她的笑里一截一截变矮,最后将屁股的乌云,降落在地板上,泪水像混浊的泥水,在他灰黑的脸上制造一场突然的灾难。

她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仿佛硬生生咽下。一粒致命的子弹。从未有过的沉默在他们之间堆积石头,石头没有原因地滚动,压迫他们的每一次呼吸和心跳。“他从来就没改过,我妈就是因为……”他的声音,在石头表面擦亮易逝的火花。

她仍然沉默着,摸着看不见的石头站起,摸到房门,打开,放进过于明亮的日光,而他忽然从后面扑倒她。重新来临的黑暗,仍然没法遮掩她脸上的笑,她任凭石头在无处不在的罅隙里滚动,终于引来雷鸣和闪电里的大暴雨,她默默忍受着……当她终于打开门走出院子,院子外到处长满流言的青苔。

长在墙角的、树上的,朝她眨巴湿漉漉的眼睛,而长在地上的每一块都足以让她跌倒。在跌倒时,她胡乱抓住其中几块,以一种鉴定尸体的心态,将它们凑到鼻子边嗅,每一块都朝她喷吐浊臭,每一块都摇摆着火红的小舌头,如阴沟里摇摆着的水蚯蚓。这些流言的青苔烫伤她的手指,她甩掉它们,却发现还有一块粘在手心,其中的浊臭不是朝着她而是朝着闺蜜的。

她从压缩的叙事里恢复时间的秩序,从夸张的言辞里摸索理性的路径——她走上久未涉足的小径,草叶和露珠散发着陌生的气息。她在闺蜜家见到的院子,也是陌生的。每一扇吵嚷过的门都挂着一把沉默的锁,她看见许多凌乱的脚印曾来过这儿,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它们各自认领各自的方向,也认领各自的声音——她看见这些声音里的裂痕和破碎。从破碎里升腾的粉末,雾气一般散开,她从中努力找出属于闺蜜的那一缕。这是气若游丝的一缕,她抓住它,攥住它——它是一根麻绳,张开细小的毛刺,扎疼她的手掌。但她仍然紧紧攥着,并且一滴一滴拧出水来,犹如正在到来的雨季。

离得很远,她就感觉到疼了。

麻绳那头拽紧自己的是另一个自己。她看见她走在雨季的迷雾里,手里没伞,不断撞断雨丝。雨丝骨折从不喊疼,只咬紧牙关簌簌赶路,就如此刻斜靠在病床上的自己,但她不断分开雨雾如分开虚无之境,朝着自己而来。自己和她之间,一根麻绳被拽得越来越紧。她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她就一皱眉;她一趔趄,她就心头一紧。她在道路拐弯处摔到小水坑里,她猛地从床上摔到了床下,她坐在水磨石地板的清凉里,而她坐在水光的明亮里。她们在一根麻绳的两端各自安坐了一会儿,仿佛沉浸于命运的低谷不能自拔。周围都安静下来了。

她听到脚步声在病房和走廊里回荡。男人女人的脚步声、老人孩子的脚步声是不一样的形状,有方形、菱形、圆形,还有三角形。而她听到雨水认真地落在水稻叶、杂草、水面和砂石路面上。一声一声,有着不一样的颜色,有绿色、蓝色、白色,还有灰色。她们在不同的形状和颜色里,仿佛失去了什么又仿佛得到了什么。她扶着床沿起身正如她拄着路面起身。她继续赶路,穿过愈发沉默的雨丝;而她继续躺在病床上等待,看着蓝色条纹的大海,愈发汹涌,反复淹没她的身体并扑上额头的礁石。她的呼救被她及时拽住,她看到她湿淋淋走进病房,手拿几个神情拘谨的苹果,内心藏着发霉而苦涩的种子。

她们坐着,隔着一片宽阔的蓝条纹的海。

她们还从未如此相对,谁也没有化妆,将脸毫无遮掩地呈现给对方。这是让她们羞涩的,更让她们不知所措,那连接在她们之间的麻绳,断作两截了,只缠绕着她们自身——两只凉冰冰的蚕,正无声地裹紧自己。

而她们之间,更大的海在汹涌。

“听说你把脚摔伤了,我来看看。”她盯着她打着石膏的腿。她笑一笑,“谁说我摔伤了?我是自己高兴故意弄了一下。”她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白色的焰火闪现,“我听人说,你去建筑工地偷钢筋,扛着钢筋下坡,才把脚摔骨折的。你手头这么紧了吗?”她是平静的,故意不去注意她嘴角颤抖的风。而她眼里的焰火爆起,“谁乱嚼舌头?谁……”她咬住仍往外蹿的话,就如一头发狂的猫,咬住老鼠纤细的尾巴。

更大的海在汹涌着一次次撞击她们各自的悬崖。“那些话别管了,只是你怎么离婚了?”“那你呢,你怎么还不离婚?”她嘴角的轻笑,为她轻松地扳回一局。她看到她被嘴角轻快的风,吹出病房,吹出医院,一片枯叶似的飘荡在路上。

她看见她渐渐深入雨雾中了,她们之间的麻绳,再也没连接上。她只能想象,她穿过一年又一年漫长的雨季,用属于她的那段麻绳把自己裹得越来越紧。而她在同一个村子里,仔细琢磨着麻绳的韧度和长度。

一把黄漆靠背椅,支在空旷的院子中央,所有的日光照向这儿,所有的时间围绕这儿,所有的焚烧和灰烬,都发生在这儿——在这儿她以坐的姿态,安置自己的身体,并常常跷着二郎腿,尖锐的高跟鞋跟扎进砖缝,而身体竭力往后仰,而面孔终于和天空达成了平衡。

她和天空彼此对视,不时有云飘来,在对视里呈现逼真的幻景。只有雨点的箭矢是真实的。她不管不顾,让椅子的两条前腿悬空,而她和椅子的两条后腿构成危险的悬崖。这么一日一日,站在悬崖边上——偶尔也撤回到稍微稳妥的位置,譬如和小她十多岁的小伙子,手拉手走在村路上,这大胆的举动在村里降下一场四处漫溢的雨水,而她提出分手是又一场大雨。村里的女人们起初是不平的后来是不安的。譬如和大她十多岁的男人并肩走在村路上,黄昏让他们的影子被每一个路过的人踩在脚下。村里的女人们是鄙夷的,又是宽慰的。那两男人,一个可以做她儿子,一个可以做她爹了——对于她的上下求索,女人们终究是困惑的,更对她不顾两个儿子的颜面,义愤填膺,更对她每天仔细化妆不屑一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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