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
作者: 陆蔚青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正在去贺州的路上。我从来没有去过贺州,在那里也没有认识的人。我唯一一次与贺州有交集,是一年前有一次采风活动,临行前,我因为不慎崴了脚,没有成行,但内心颇遗憾,耿耿于怀。或者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昨夜在梦中独自去了贺州。我攀登高山,走在陌生的街道上,与我同行的人都戴着斗笠、面具、头巾,好像武侠小说中的高手。后来我去了一座很高的建筑,不知道是摩天大楼还是高塔。我要乘电梯上去,但到了二楼,电梯里挤满了人,必须有人下去,我被选中了。我下了电梯,独自站在阳台上发呆。阳台空旷巨大,好像未来世界的铁笼子,我站在铁笼子里好像一只小蚂蚁。这时我开始写小说,一行行文字在我额头接连不断地出现,闪着光,它们出现得很快,不可抑制的快,那些内容别有意味。我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书写继续,不断翻页,很快就写到了203页。
我感到疲倦。我有些站立不稳。我的潜意识在行动。我努力提醒自己从潜意识中跳出来,让自我站在写作者之外,对我说,记住,记住。
但我没有记住。我醒来,已经忘记了这半卷书。我没有时间回忆,我需要时间装扮自己。我艰难地抬起胳膊,穿上衣服。今天我有约会,我要到艺术博物馆去看毕加索,和朱诺一起去。
我从家里出来,乘105路大巴到D街口,本来以为24路车站在肯德基门口,却没有。天上落着雨,只有一分钟,连地皮都没湿就停了。今夏酷暑又干旱,树早早谢了顶,就像未老先衰的年轻人。这很触动我的心情。我沿着圣布鲁克街一直向前,在赛百味门口找到了车站。车站是个玻璃房子,设计得很奇怪,出口在大街相反方向。等到巴士远远来了,几个人从出口出来,转180度,才到车门前,上车。
今年已经过了大半,我还没有去过市中心。我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去年蒙特利尔建城三百七十五年大庆,我去看过热闹。大庆结束,政府财政报告亏损,我就再没有去。听说市中心依然有许多活动,嬉笑节,爵士乐,露天电影。我深居简出。尤其在生病之后,我越来越安静。这不是低调。低调是一种姿态,我不是,我是心力不能为。
我下了车,二十米之外看见朱诺。艺术博物馆门前雕塑着一颗巨大的红心,红心下面站满了人,超出我的意料。我本来以为早晨没有人去博物馆。
朱诺向我招手。她戴一顶黑色白边的小圆帽,穿一件黑白扎染的麻纱连衣裙,脚上的鞋居然也是黑白双色的,不过是黑白碎点,看久了让人有点密集症的感觉。朱诺像一只黑白色的麻雀。她看见我就张开双臂,我们两个人像法国人一样拥抱,行了贴面礼。我们一边寒暄,一边走上台阶。朱诺有年票,我的却已经过期,我排在购票人的队伍中,远远地看见朱诺坐在长椅上翻看手机。她的头顶挂着广告,一个粗绳编的椭圆型,姑且称它是人脸,两个巨大纽扣做眼睛,而嘴巴是一个空洞,有两颗下门牙,没有鼻子。
而朱诺是完整的,朱诺一点也不抽象,朱诺是一个具象的女人。
队伍缓慢向前,一个蓝眼睛女孩在兜售年票。我身边的两个浅金色头发的胖太太,脸色鲜艳,说她们来自美国,只是来旅游而已。
我们上了二楼,迎面是科恩的大幅肖像,隔着窗子,画在另一个建筑的侧墙上。科恩戴着小礼帽,手里拿着烟斗,脸上的法令纹不对称,又很深。他让我想起另一个微笑,蒙娜丽莎。科恩是这座城的神祗。
或者我们应该到他居住过的西山区和帕比诺街去看看。朱诺说。
我们慢慢地看毕加索,反正有一整天的时间可以消磨。朱诺是第二次来。我去年在西班牙看了几乎全部毕加索,在巴塞罗那的一个小巷子看了粉红色和蓝色时期,在马德里看了立体主义时期,但我依然会来看这为数不多的作品和他在黑非洲购买的藏品,我对毕加索的一生充满好奇。
这是一天中很好的开始。这个开始与我昨夜的梦境完全不同,安静,放松,甚至悠闲。我常想毕加索是把绘画当作游戏的,如果不绘画,他能做什么呢?不画画他会多么无聊。我从来不把艺术看成事业,那不过是一种需要。艺术也不是学来的。毕加索因为绘画过上了多么好的生活,天堂一样的生活,随心所欲的生活。他气愤了,就把女人画成分裂的物件,胳膊和身体,眉毛,脸庞,眼睛和耳朵,随他意摆布一番。他高兴了,就把小汽车当作猴子的脸,做一个机器猴子。小汽车是完美的脸,车灯是眼睛。至于女人,她的眼睛可以长在隆起的肚子上,肚脐是她的嘴。女人是感性的生物,她们可以是任何的模样,毕加索希望的模样。
我仔细体会了毕加索的心情,酣畅淋漓的人生态度。然后我们下楼在大厅里等萨娜,她是朱诺的朋友,她在这个博物馆工作。
我上次找她,她还在意大利。朱诺解释说。
我曾见过萨娜一次,那次是我们去看朱诺收藏的双面绣,萨娜出了三千块加元。
你可以还价。朱诺说,三千加元超出了她的预想。
不还了,萨娜说,我了解它们的价值。
萨娜是一个矫健的浅棕肤色女人,短发,高跟鞋,西裤,职业装束,上衣好像是两块方巾缝在一起,有红白双色的螺旋图案。
今天出事了,萨娜说,热那亚的桥坍塌了。
热那亚是萨娜的故乡,她刚从那里回来,这次她去了一个月,她的父母和姐姐都在那里。朱诺说我们去HR。HR是一个名牌店,服装和化妆品价格动辄上万,但地下室里有一个餐厅,朱诺说这餐厅的价格倒是我们能承受的。吃完饭我们去看看那些名牌,我们不买,但是,可以开开眼。
开开眼。萨娜洋腔洋调地跟着说。
开开眼。朱诺笃定地说,然后对我说,萨娜会说中文。
一点点。萨娜说。她的一只眼睛很俏皮地眨了一下。
我们转过旋转门,转过旋转楼梯,一直到地下室去。
这是一个以白色和灰色为基调的餐厅,简洁大方,朴素中有格调,我们选了一个角落,萨娜和朱诺坐在火车座上,我坐在她们对面。
萨娜开始翻她的手机,把热那亚的断桥视频给我们看。一个灾难电影,一百多米的桥像蛋糕从中间切下来,直接砸到水里,小汽车掉进水中,浓烟滚滚,无数灰烬和烟雾向屏幕扑过来,我们只看到一团烟雾。
萨娜是活泼的,她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停止过肢体动作,她的眼睛,她的身体,在同一时间一起动,她棕色的眼睛明亮热烈,好像有无穷的精力,她笑着,眼睛闪闪,常常抛一个迷人而俏皮的眼神儿。说得兴起,她就用两只手指打一个响指。萨娜是热烈,是充满活力,是阳光明媚的。她有均匀的骨骼,美丽的容颜,光洁的头发,聪明的头脑,但她不是娇弱的。萨娜不娇弱,萨娜是独立坚强的女性。
萨娜有一双儿女,非常好的儿女。朱诺介绍说。朱诺是一个很好的中间人,她善于将陌生的朋友凝聚在一起。
是的。萨娜闪一下眼睛说,我很幸运。
在这张三人餐桌上,萨娜是主讲的人。我喜欢这样的主讲人,每一个聚会都需要一个这样的人,有人主讲,我只消做出倾听的姿态即可。在这样的姿态中,我可以听,也可以不听,我保留着我胡思乱想的自由。萨娜说,她在热那亚的海边攀岩,在十六七世纪的小镇上游玩,在海中与海豹一起游泳。萨娜一边说,一边给我们看照片,好像博物馆中的讲解员。那些照片上的萨娜大笑着,露出有些倾斜的犬齿。
萨娜在一个小时的快乐互动后告别,回博物馆去上班。望着萨娜离去的匆匆身影,朱诺对我说,萨娜正在办离婚呢。
我说这样快乐美好的女子,为什么呢?
因为她丈夫有了外遇,是一个巴西女郎。萨娜非常痛苦,哭了好几次,这次去热那亚就是为了从痛苦中得到缓解。
她很坚强。我说。
没有什么坚强,只是我们需要熬过去。朱诺说。
分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我想,人们常常寻找爱情里分手的原因,其实是没有原因的。问那些佛教大师比较好,他们会告诉你,缘生缘灭。
她缓解了吗?我问。
回去后发现家族中的另一些麻烦事——她只好吃药缓解。
朱诺和我相对沉默。我拿出写的书法给朱诺,这是我们今天见面的主要原因。朱诺想让我给她写一幅字,作为书的封面背景,这是一部法语书,所以法语书名会在主要位置,但背景会是中国书法,这是朱诺自己设计的封面。我的字并不好,但朱诺坚持用我的字。
这是出于友谊。我这样理解。
朱诺要按照自己的心愿,把书做成她喜欢的样子,她还想在书中放一些照片。对朱诺来说,出一本书,不是攀登文学高峰,相反,更像对生活的总结。
我喜欢那些没受过训练的艺术。朱诺说。就像那些非洲的艺术,那些毕加索收藏的木雕,绘画,陶艺,铁艺。如今它们甚至没有名字,只标志着刚果,埃及这样的国名。当艺术品成为了国家的标志,它们就不再属于哪个艺术家。朱诺喜欢这种素人艺术,因为她就是这样的人,她写书,是在找快乐。
我们开始交换礼物,我送她红枣恋核桃,她送我一件印花小围裙。
在家里做饭总会不注意仪表,但如果有一个漂亮的围裙就不一样了。朱诺说。
然后我们要了咖啡。朱诺把照片从一个信封中拿出来,那些老照片有些泛黄了。
你不知道整理照片有多么难,我常常会整理一整天。我会很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理的累。那些回忆,让我想到太多往事。
你看这张照片,是我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张照片,这是我妈妈,我走后不久她就去世了,这是我与她的最后一面。这是我的小女儿咪咪,我走后她没有去处,我送她去爸爸家,但后母不能容她,她独自跑了回来。这是我送她走时的照片。你看这火车,北京到四川的。这是我大女儿,那时她在我三姐家里,当时我也想把小女儿送去,可姐姐没有说,我也不好意思问。这是我在哈利法克斯的第一夜,这些东西都是别人送我的,他们说你需要这个,你需要那个,我就带上,我想也许会需要的。这个是我在蒙特利尔租的第一间公寓,这些家具都是二手的,有的是从教堂拿来的。那个区住的大多是戴黑帽子的犹太人。
照片上的朱诺还年轻,那是黄昏时,她戴着眼镜,提着箱子站在后备厢那里,脸上挂着笑。她最初在渥太华和蒙特利尔之间漂泊,两年后,她把女儿接了出来,那年咪咪十七岁。
我住在渥太华一个朋友家里,很快就找到工作,找到房子,搬了家,一切顺利,好像上帝安排好的一样。朱诺说。
我知道她没有说明的那个朋友就是丹尼,他帮助朱诺来到加拿大,后来他们同居过一段时间,如今丹尼已经去世了,酒精中毒,他喝得实在太多了。
朱诺在西人公司工作,交西人男友。朱诺其实是一个长着亚洲脸的西人,但当她游走在西方人里,她总是以中国人自居,她穿旗袍绣花鞋。当她游走在中国人里,她打扮得就像个西人,她在白头发中挑染浅蓝色,做蓝色指甲。她一点不像一个八十岁的妇人。除了五官不同,她周身上下洋溢着白人的气息。
在这张照片上,她的头发雪白了。
我退休就不染头发了。她说。这是我的决定。当时丹尼很不高兴,但这是我的头发,我做主。朱诺笑笑说。
我们继续看照片。
照片上的她坐在一个小院子里。这是我学法语的小镇,这是我的房东,他原来是一个神父,后来思凡结了婚,生了三个孩子,又离婚了。这是我在魁北克城建城四百周年时。天下着雨,罗马教皇通过电视讲话,雨下得很大,但没有人走,他们狂欢,喝酒,躺在地上。
我们喝完咖啡,决定到楼上开开眼。朱诺走在我前面,她的身体开始变化了,她本来是挺拔的,在教会学校训练女孩子们走路,头上顶着书,手背在后面。但现在她驼背了,脖子向前探,戴着小圆帽子,看上去有点像八卦杂志上的英国女皇。
我们去看阿玛尼,古驰,那些奢华的衣服,缀满闪亮金块的手包被镶在墙里的玻璃罩里,好像是某个古玩。
让我看看它的价格。朱诺伸长脖子,用手去摸别在衣兜里的价格签,很多衣物上没有价格。
他们在等你问价格,然后他们说试一试吧,然后我们就麻烦了。
我们不会买这样的东西,但我们要懂得这些东西,知道一下。朱诺说。朱诺用飘飘的眼神望那些可能站在某处的店员,她那样子像一个有经验的老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