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女作家
作者: 房伟一
1996年,夏天快结束时,我接到命令,调查女作家被杀案。
六点半,我在家吃饭,摩托罗拉汉显传呼机响个不停。我反射性跳起。妻埋怨说,回家也不消停。我是刑警,案件就是时间表。我飞快瞄了眼传呼机上的内容,丢下饭碗,穿好警服,去总队报到。人在半路,传呼又来了,让直接去现场集合。
天气闷热,傍晚霞光逐渐退却,离得很远,就看到闪烁的警灯,围聚的人群,蒙着光晕,仿佛涂抹着一层古怪的红釉。同事们说,他们拉了四条警戒线,才保证了现场原貌。楼道口有一汪水,泛着锈味,里面泡着几片早熟腐烂的青黑色梧桐叶。昨晚下了场大雨,依然没有凉爽之意,不能阻挡血腥味从楼上飘下。技侦和法医的几位同志现场取证,寻找检验痕迹。我仰着脸,看了看那栋单元楼,正想顶上前,迎面“咚咚”蹦下个穿白大褂,拿着照相机的瘦高法医,他跳过水洼,蹲在楼门口冬青丛边小口地呕吐着。
桑树上的蝉拼命嘶喊,最后的晚霞流淌尽了力气。人群骚动,潮水般散开,又泡沫似的围拢,昏黄路灯下,照亮着一群大大小小的,闪着光的“眼镜”,好像深海跳舞的银鱼。上海虹口区凉城新村,住的大都是复旦和上海大学老师。知识分子都好事,又怕事,更何况,女作家生前又有名。
总队的吴大队长分局的张局,刑侦支队的杨队长等领导,都赶到了现场,沉着脸不说话。家属被隔离在屋外,哭得瘫软。技侦老刘和小季小心地在女作家侄女破碎的眼镜片上,提取了一枚指纹。客厅橱门也有。后来复勘,又在卧室找到一枚更清晰的指纹。老刘又找到带血的白袜,也放进证物袋。我穿上门口准备的白色塑料鞋套,慢慢溜了进去。
都是血。三室一厅的房子,喷溅得到处都是,墙壁,电视机,书桌,还有天花板。受害人有两名,女作家和她的侄女,分别趴在西屋和客厅。茶几上还放着黄色水杯,也粘了两滴血。我用手背试了试杯壁,里面有水,并不很凉。凶手手劲很大,凶器是女作家的菜刀,女作家被砍了十几刀,主动脉被砍断,动脉血压高,人的血会飙到天花板,呈现出放射喷溅状态,仿佛一朵邪魅的地狱之花……
脚下有点绊。凶案过去了几个小时,黏稠的血,有些黑硬,似乎扣着脚心,痒痒的。为了保持案发现场原貌,技侦特别小心,蒸笼般的房间,血腥味仿佛沸腾的海水,将人的身体都煮透了,窒息得令人流泪。吴队走上来,问我的看法。初步判断为谋财,家里翻动痕迹明显。门锁没有被撬,嫌疑人应是熟人,具体就不好说了,仇杀,情杀都有可能,谋财也可能是表象。吴队点头,说,老徐,基本同意你的看法,马上去市局开会,总队、支队、重案队的都来了,还有几个老顾问,几方面碰碰,出个方案。女作家影响大,可能会惊动国外媒体。
这么多人关注女作家?我说。
你认识女作家?吴队有些愕然。我说,就是仰慕,八十年代,我也写点歪诗。
吴队笑了,说,你那黑脸的德性,还是文学青年?
我说,年轻那会儿,谁没点激情,后来戒了,刑侦工作忙,整天和罪犯打交道,闲下来还要操心女儿学习,早没这闲扯淡的心了。
吴队指着我,说,要尊重文化,别总想着赚钱,送孩子出国。
我当然明白。这和案子没啥关系。中国要加入世贸,融入世界大潮,谁还关心舞文弄墨?女儿上高三,学习不好,几次模拟考,顶好能上大专。我和老婆都愁坏了,社会上还传着大学生可能不包分配了。读个大专再失业,不如高中毕业就想别的办法。老婆有个朋友是留学中介,说能把孩子办到欧洲读书,外国学历好拿,可我们都挣死工资,哪有那么多钱?
从市局出来,已是深夜。“825”专案组成立,案情分析会上,几路人马汇总情况,理清思路,烟屁股丢了一地。我用路边电话亭给家里回了电话,让她们早休息。领导让我们兵分四路。我靠着市局办公室的躺椅迷糊了两个小时,然后带人排查女作家在上海的关系人,大多是知识分子和文人。我们半夜过去,他们当然紧张。听到简单介绍,有的失声痛哭,有的麻木惶恐。也有人呈现出兴奋神情,跃跃欲试地说,女作家有海外关系,是不是有境外势力干涉?是职业杀手,还是欧美间谍干的?
办案有纪律。我们含糊地说,具体情况,后面会有通报,不方便多说。文人的想象力真丰富。这年头谁把作家当回事?海外关系是好事,马上跨世纪了,我巴不得多几个海外亲戚,把孩子搞出去。
访查四五家,天就大亮了,没啥收获。我们回警队宿舍准备休息几个小时。我强撑着,又去路边摊买了油条大饼和豆浆。回来后,警员们东倒西歪,睡得昏天黑地。刑警是辛苦活儿,有了案子,就要没白没黑地压上去。
我此刻也没睡意,索性吃了几口油条,坐在总队院里的小凉亭下,抽着烟,看着深夏清晨醒来的上海。早上出任务的同事们此刻已出发了。总队的院子清静,花木繁多,外面的马路上车水马龙,工地上“乒乒乓乓”的噪声,扰得人烦躁。又有几座高楼拔地而起。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在忙着讨生活。天气晴朗,带着点晦暗,鳞片状的云,贴在天边,一群灰白鸽子翅膀之间,鲜红的太阳,渐次染红了周围的天幕。
有点反胃,又想起了凶案现场。刑警见多了横死与暴力,心理总有点扭曲。女作家没多少钱,偌大名气,家里布置寒碜,没啥高档家具,只不过书多,还有草编、布偶类小玩意儿。和家属确认过,丢了两千元人民币和几百美元,还有些零散首饰。凶手真贪婪,也笨得可以,一块旧手表要偷走,几十块钱的仿银手链要搜走,连女作家侄女的外国邮票,也捎带打包,也不怕暴露,可见也是怂贼。
有的小区居民认为是民工干的。女作家在上海多年,还是“土包子”。女儿在美国定居,她却要回来住。回来罢了,还弄了一群老乡,在小区窜来窜去。听说她还要在小区买间房,帮着来上海找工作的老乡落脚。家乡发了洪水,她也要搞国际募捐。根据死者好友反映,死者豪爽热情,喜欢接待老乡和学生,但对让陌生人进家,一般比较谨慎。一个花白头发的本地大妈,气咻咻地说,一群老家的人,天天流窜家里,早晚要出事情的。
我不以为然。老家人就一定会偷东西杀人?我虽然出生在上海,可父亲那一辈也是从安徽逃难来的,说起来和女作家也是半个老乡。
一支烟燃尽,我眯着眼,有些困意。有些情况没和吴队说。上警校之前,我一点也不想当警察。我最喜欢语文,想当个作家或诗人。那时的年轻人,一半以上都想当作家。我有段时间,很喜欢女作家,甚至有些崇拜她,她有个性,但不是叛徒。她爱祖国,在外国也不说中国坏话,在国外住着,也要跑回来。我要是她,肯定留在女儿身边享福。
我和女作家没什么交往,只见过几次。九十年代,她的创作量还很大,但影响力已然衰微。更年轻的读者,很少爱读她的东西。最后一次见她,是去年的公开颁奖典礼。她上台发言,本来按程序,她讲几句客套话即可。她刚讲了几句,就开始抨击相关领导对她的不公平,挨个点名,滔滔不绝,台下一时大乱。女主持人窘得要哭,前排领导纷乱躲避,左奔右突,场面滑稽。她的性格没变,还是咄咄逼人,毫不留情。可人们的反应变了。无人阻止,也无人为她鼓掌。很多人用看疯子的眼神,冷冷瞅着她。这也许“不合时宜”吧。偌大舞台,她独自表演,无人喝彩。她孤零零地立着,苍老的面容,虽是倔强的,但在刺目的灯光下,也显出了衰败的落寞。她就像老去的豹,爪牙犹利,但郁郁葱葱的山林,已没了她的用武之地。
她一生都活在“传奇”里。这样一个女作家,人生如此收场,也实在是“传奇”。这便是人生无常吧。谁是杀她的凶手?凶手难道就是图财?
二
没错,是我。我杀了那个有名的老女人。
爷爷总唠叨那个学生,他带过的女学生,也是最优秀的学生。
几十年的烂谷子陈芝麻,爷爷还记得清楚。那时爷爷是班主任,也是中学教导主任,学校里有个黝黑健壮的女生,短发,戴着圆眼镜,讲话滔滔不绝,有大批判气势;爷爷发现了她,让她参加市里的演讲比赛,出头露面。女孩眼里有两把刀哩,爷爷喜欢摇晃着脑袋,挠着头皮,讲着这些事。他每次都有点得意,眼里也闪着光,好像那女人是他亲闺女。
几个姑姑不争气,没考上大学,老爹上了师范,不过也就是中学教师,我更差劲,上了“野鸡中专”,教师乱七八糟,学校说是学中医,其实就是让我们按脚丫,毕业也不管分配。相比那个成功的女人,我就是彻底的失败者。
我这辈子,惨透了,写下来,肯定是一个感人的小说。可我不会编故事骗人,我没这个本事。妈的,就像那个女人,虽然也遭了罪,但这辈子风风光光的,到哪里都是“人尖子”。她读书时学习好,考上重点大学,受学校赏识;嘴巴又厉害,找了个丈夫也是帅哥。当年她是“小钢炮”,受到大人物青睐,在大上海工作,就是离了婚,被批判,也找了个帅气的诗人。诗人还为她自杀。赶上改革开放,“小钢炮”又成了“文艺先锋”,万众瞩目,虽然听爷爷说,有领导批判她,但她还是出了很多小说,书都被翻译到国外,拿美元哩,生个女儿也牛,听说是在美国读博士。
我们县上那些人才是真苦。爷爷所在中学的一个老师,老牌师范本科,但最后呢?在乡下讨了个不识字婆娘,种了一辈子菜。我遇到他在卖菜,脸上皱纹对垒,吓人,谁也想不到,这么个怂人还是大学生。
都说她在“苦难中成长”,苦个屁,她是蘸着别人的血,走自己辉煌的路。
苦难也分等级。高人一等的苦难,是最动人的好戏,有眼泪,掌声,还有钱,我们这些庸人的苦难,那叫“惨怂”,是冗长的坏戏,好人看着也要打哈欠。
我也不想当失败者,是亲戚害了我。
我小时候,最崇拜英雄。我喜欢董存瑞,也为黄继光流下热泪。大了点,我迷上港台录像,最爱周润发演的“小马哥”。发仔用美元点烟的动作太帅了。“古惑仔”上映,我迷上“浩南哥”郑伊健,砍人的姿势帅得一塌糊涂,“大天二”也酷,好几个靓妞死心塌地陪着他。说起来,上班后,我还是最佩服李嘉诚。那是真正的富豪。这个时代,有钱就是成功,有名,有地位,有好房子好吃的,就有一切。
初中那会儿,我也想上进。我跟着爷爷,他对我非常关心,我的成绩在班里排十几名。我曾有过些美丽的梦。我想考华东师范大学,毕业后读研究生,然后留在大上海,当一名体面的大学教师……然而,弟弟也被打发到了爷爷那里。弟弟比我帅,学习比我好,爷爷的兴趣很快转移到了弟弟身上,对我日渐冷淡。所谓“望子成龙”,也要分什么子,弟弟是“龙子”,我只是“虫子”。我的成绩不断下滑,无可救药。我原本有个要好的女同学,也因我学习差,被家人阻止和我来往。我永远不能忘记春天那个夜晚。小丽约我在学校操场见面。月亮是惨黄色的,像一块发霉的黄油蛋糕。我站在白杨树下,听着柔风吹着树叶作响,想着小丽那双蜻蜓般迷人的大眼睛,感到莫名心跳加速。小丽来到树下,在离我很远的地方站定,喊了声,小峰,不要再见面了!我追问她为什么。她哭着跑了。她跑得那么快,好像怕我有传染病,她的脚步声,就是一只只坚硬冰冷的锥子,扎得我的心直冒血!
人啊,人!为什么这么冷酷?难道人就因为一张试卷被分成三六九等?
我没钱,没背景,学习怂,长得也不帅,二十多岁时,我甚至开始谢顶。可我也曾是个高傲的人。我有的,只是一颗敏感的,不屈服于命运的心。
可这些有什么用?
更大打击还在后面。我后来勉强上了中专,老师不正经上课,把我们当成免费劳力,让我们到中医院当杂役。我咬牙坚持,认真学习技术,想毕业后开按摩馆。人都喜欢享受,我的技术不错,也自学了很多中医知识,肯定可以把按摩馆开得红红火火,挣钱后衣锦还乡,让瞧不起我的人大跌眼镜。开店需要本钱,我向父母和爷爷说,借他们的,生意好了,肯定还。他们嘲笑我,说我这样的怂包,干啥啥不行,不肯借我。
姑姑说给我安排工作,但也只是说说,最后作罢了。父母也对我漠不关心,好像我的存在是多余的,遭人嫌弃。我在中专谈了女友,要结婚,没钱。他们都躲开我,生怕我借钱。我狠下心,去学了厨师。不是吹牛,我在药膳方面有一手。学中医那点聪明劲,都用到这上面了。我做的养生鸡汤,爷爷喝了都说好。在老家当厨师,肯定不行,地方太小,不能施展才华。再说,这里也没人借给我钱。我想开饭店,开姜汁加工厂,都被家人否定掉了。他们躲着我,都是怕我借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