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椭圆的,分离的元音
作者: 张哲松脂球
水果镇在六号公路和八号公路之间,茱莉开着车,从一条山谷中穿过,一直沿着连绵不绝的山路开,直到远远看见那尊著名的苹果梨橙子雕塑,才松下一口气。茱莉从后视镜里看了眼,妈妈正对着镜子笑,新洗的牙,镜子里能看见两排洁白的牙齿和粉色的牙龈。
漫长的行程让茱莉心烦意乱。她把车子停靠在路边,妈妈留在了车上,茱莉知道妈妈更想在镜子里多看看自己,牙齿像是崭新的母贝一样,妈妈觉得自己的荷尔蒙又回潮了。
妈妈在后座上悄悄地——车子上没人,但妈妈依然不愿意制造出任何声响——从手提包的内夹袋中掏出了一管口红。口红是妈妈早晨从茱莉的梳妆台上偷拿的,那只口红被妈妈的劳作之手牢牢攥着,显得分外娇小,像一块积蓄着能量的稀有金属。妈妈笨拙地拧开了盖子,把膏体对着嘴巴粗糙地蹭了蹭,只是两下,口红又被攥进了掌心,无名指慌乱地涂抹开,嘴唇在指尖上匆匆地吻过。
茱莉很仓促地抽完了一支烟,她担心烟味留在嘴里,又在口腔里喷了一些口气清新剂,然后打开车门,扣上了安全带。车子继续走了起来,妈妈的目光又回到了后视镜上。
车子停靠在小镇中央的一个餐厅旁,希尔早早就到了,他看见了茱莉,于是从屋里出来。
“我妈妈也来了。”
“你妈妈?”
妈妈从车里下来,希尔把头顶上的帽子摘了下来。
妈妈像是不放心,购买之前要开箱验货似的,一定要来看看希尔,这个她未来的女婿。
显然,希尔让妈妈很满意,超过了妈妈的预期,不仅超过了,可能妈妈还要因为希尔而重新判断自己的女儿。餐厅灯光昏暗,希尔的皮肤像绸缎一样闪着暧昧不清的光泽,衬衫像上了浆,仿佛能摩擦出嘎吱嘎吱的清脆声响,那种锐利感让茱莉觉得陌生了起来。还有那排纽扣,像是一条深邃蜿蜒的小路,最上面那颗深深地嵌在他的喉咙上,袖口的两颗紧紧地扼住他的手腕,看起来好看得令人恼火。茱莉开始怀疑,自己之前告诉过希尔,妈妈今天会来。
妈妈的脸上藏着很多表情,茱莉猜不透。她起先很有把握,妈妈对希尔很满意;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收起了那套威慑力,很快就缴械投降了,先前的虚饰和矫作暴露了出来,她的脸又红又亮,像个十几岁的少女,总是被眼前的希尔逗笑,那种笑不是出于客套和因地制宜的社交规范,而似乎是被希尔吸引了。
希尔和平时很不一样,妈妈也是,他们两个像是在演一出只给对方看的戏,精神、气质融为一体,那个私密而反常的宇宙把茱莉挤压到一旁,一股难堪的,愤懑的嫉妒心在缓慢地繁殖。
茱莉感到自己的血流速度加快了,全身都在颤栗。
认识希尔时,茱莉正在和一个叫罗伯特的男人交往。希尔和茱莉一起在咖啡厅打工,他们很少说话,她往咖啡杯里浇出动人的纹路和美妙的图形,然后任由他把那件艺术品端放在每一个孤独者的面前。午餐时间是轮班,希尔会去门外的一把木椅上坐着,那把椅子连同一旁的桌子逐渐成了他固定的休息区,有时他啃一块曲奇,那就是他的午餐了,有时他抽着烟,看一本被翻烂了的《斯通纳》,她很少去打搅他,会像招待其他客人那样给他的桌子上送去一杯水。
某个夜晚,罗伯特接茱莉回家。她刷完最后一只杯子,放到了沥水架上,然后向员工休息室走去,茱莉安静的背影给了希尔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感,他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个男人。茱莉很快换好了衣服,离开咖啡厅前热情地冲希尔告别,然后融进了黑夜里。希尔跑出了操作台,把咖啡厅丢在了身后,他疯狂地追逐着茱莉的身影,还有那个叫罗伯特的男人,他好奇那个幸运的男人到底是谁。
茱莉知道希尔在身后,他出格的举动让茱莉难堪了一小阵,但转而就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淹没。希尔想要的不多,他追上了他们,看到了罗伯特的样子:一个看上去有些悲伤的男人,圆硕的鼻头和坚硬的颧骨,在那张模糊的脸上冲突出一股难驯的野性,酒精让他红润了些,否则他的皮肤会是惨白的,但雪利酒的刺鼻酒气完全钝化了希尔想要去更进一步认识他的欲望。希尔开始替茱莉难过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并不了解茱莉:她为什么会喜欢这个男人?和眼前的这个男人生活完全是个错误。
茱莉比罗伯特更热爱酒精,因为酒精能让罗伯特快乐。他宿醉的样子会激发起她的母性,让她全然忘记他是个擅长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罗伯特清醒的时候会用到拳头。茱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离不开他,还是离不开那种支离破碎的生活。
冬天来临前,罗伯特开始准备回英国过圣诞节的东西,茱莉问他要不要带上她一起,罗伯特看着茱莉,仿佛这个问题促使他重新审视起身边的女人一样。短暂的沉默之后,罗伯特断然否定了这件事,茱莉也松了一口气。他蹲在客厅,把东西塞进旅行箱,一忙起来,他身上又散发出了浓浓的汗味,茱莉心底生出了一丝不切实际的伤感,一股凉意骤然袭来,钻进了她的每一个毛孔。她望着罗伯特,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口吻说道,我们分手吧。这次罗伯特没有动手。
茱莉去意已决,她把自己拯救了出来,然后决定利用好自己手中握住的机会。
火把薯条烤得扭曲了起来,妈妈用那两根变了形的弯曲手指夹着它,她看不清妈妈是在吃着手指还是吃着薯条。熏鱼在妈妈嘴里来回翻滚着,一股腥香的肉味在妈妈嘴角发酵。希尔把盘子里最后一块鸡肉叉到了茱莉面前,这个动作让妈妈亢奋了起来,她欲言又止,嗓子里有含混不清的快乐笑声,茱莉反抗起来,她没有吃那块鸡肉,她只想快些结束这场会面,她觉得一切荒唐至极,自己被包裹在抽去空气的塑料薄膜里,妈妈和希尔都失去了控制,尤其是妈妈。
回去的路上,妈妈快乐如初。
“希尔是个好孩子。”
妈妈边说边垂下了头,用手反复摩擦着大腿上的一块污渍,一滴牛奶洒在了她的裙子上。
“噢,看看我,还和孩子一样,吃饭不利索。”妈妈继续用双手揉搓着那块污渍,边说边乐了起来,像是被自己的轻率所打动。
“你看见他帽檐上的那根羽毛了吗?”她故意问妈妈。
“羽毛?”
“对,白羽毛。”她重复着,不厌其烦,她知道妈妈看见了,但妈妈执意保留着一些什么。
也许妈妈的思绪还在漫游着,她安静地等待,等待,直到确信妈妈要在这个问题上和她彻底划清界限。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妈妈要用这种手段来挽回些颜面,也可能什么都不去试图挽回,妈妈只是想掩藏自己对那根白羽毛的感觉,一些私密的,不为人知的感觉。她觉得自己几乎要断了呼吸。
茱莉看到了,妈妈嘴巴上的口红,那两串玫红色正随着“希尔”的名字蠕动起来,分寸感和边界感全然消失殆尽了,她和妈妈从未如此亲近过,这份亲密让她战栗。她们共用同一支口红,倾心于同一个异性,妈妈的身上还留着希尔身上的松脂味,也可能是她自己身上沾染了希尔的味道,又传染给了妈妈,但无论如何,身旁的妈妈像个披红挂彩的松脂球。那两条玫红色的虫子把她吞了下去又吐了出来,她知道妈妈如果年轻三十岁一定会嫁给希尔,这个念头让她绝望。
一路上,希尔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她们的对话里,像是一个恒定的命题,妈妈津津乐道地重构、润饰着刚才的那场会面,像是在不断地挑衅与试探。她狠狠地踩下了油门,妈妈在副驾驶座上完全没有准备好迎接突如其来的加速,她的喉咙里迸发出急促而锋利的呼叫,像层层碎浪在甜蜜的海洋中翻滚摸爬,直到希尔的名字又出现了。
“你们以后可以留在镇上,当然也可以搬去北岛,或者更远的地方。”妈妈的口中塞满了替她谋定好的未来生活。
希尔发来短信,说下午两点会过来。他带了两块牛排,还有一瓶红酒。茱莉对这次的幽会多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不安。
希尔有钥匙,直接就进了屋,接着她听到了希尔动人的声音。
“你要现在就吃吗?”
“不用,我还不饿。”
希尔倒了两杯酒,然后把她搂在怀里,他的怀抱里还夹带着冬日的寒冷,那种冷峻的味道让她感觉到了希尔身上的距离感,但仅仅是几秒钟的事,希尔很快就把气氛预热了起来,她把头埋进他的臂弯中,他抚摸起她的头发,手指在发丝上光滑地漫过,然后用额头轻柔地蹭着她侧面的碎发。她被希尔逗笑了,伏在他的肩上咯咯地笑出了声,希尔用手指把那些碎发别向她的耳后,像是第一天认识似的,他严肃又专注地看着她的双眸,然后缓缓地靠近她的脸庞。茱莉闭上了眼睛,希尔轻轻地在她的双唇上碰了一下,如她所料,接下来会有一个悠长且深情的吻在等着她。她的双手依然挂在他的脖子上,就这么一瞬间的事,她闻到了希尔身上的松脂味,大脑高速地运转接着冷静了下来,她听到了时间冻住的声音,这回确定无疑了,希尔,这个备受妈妈肯定的男人不再是她想要的人,曾经是,但如今已经不是了。那些她曾经强烈向往过的美好突然之间全部指向了虚无,希尔成了妈妈的一部分,妈妈的意志和信仰的一部分,妈妈的向往的一部分,他和妈妈成了一个人,都是某一种生活坚定的布道者和捍卫者。
希尔不甘心了起来,他张开嘴唇,图穷匕见似的,用舌头羞涩又恼怒地探问着她。接吻这件事突然成了恼人的笑话,很快希尔就放弃了,他厌恶自己汹涌而来的侵略性,松开了茱莉,收起了那副绝望的模样。他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想问她,但被体面地克制住了。
“没关系。我理解。”希尔像是在原谅她,又像是在赦免自己该死的自尊心。
他用杯子里剩下的一点酒湿润着自己的双唇和喉咙,没再去续满。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一饮而下,沉默瞬间让两个人之间撕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痕。
“你是需要时间冷静一下吗?”他说完就暗自后悔了起来,明眸中蓄满了泪花。
如果不和妈妈挂上钩,她还会义无反顾地爱着希尔,但妈妈出现了,性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种背叛感袭来,她像是又回到了妈妈的身体里,但一同被孕育的还有希尔,她和希尔一起被妈妈的温床紧紧包裹,她被这个念头击碎、吞噬:妈妈比她更懂希尔,或者说,更爱希尔。希尔,那个对她来说一切都好的男孩,那个让妈妈一脚踩进幻想的糖霜里的男人。她不想嫁给妈妈的选择,她不想用婚姻来讨好妈妈。
“对,我觉得我们应该冷静几天,我是说冷静一阵。”
她恨自己,经历无休止的反抗与叛逃,然而再一次因为妈妈而改变了人生。
希尔沉浸在深入骨髓的哀伤之中,他甚至都不愿意去掩饰那种失望,继续在她的房间里徘徊,他们两个对彼此都失去了交流的欲望,就并排坐着,看窗外的荆豆树在风中颤抖。她开始后悔,没有趁荆豆树幼小时除掉它们,现在每一张叶片上都长满了坚硬的刺,枝头垂挂着金黄的花,像是一种金黄色的霍乱,茱莉知道她要与它们终身为伴了。耳边是钟表嘀嗒嘀嗒的声响,茱莉任由那个声音在耳边无限放大,把自己湮没,然后又任由那声音逐渐变小,直到消失。她不知道希尔有没有同样为那个声音分神。下午五点多时,天边膨胀起粉色的云块,白床单被染成了粉色,上面的褶皱是希尔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六点不到,希尔走了,走之前他匆匆吻过了她的额头,没有说什么,然后就走了。两块牛排还在水池里浸泡着,那瓶喝到一半的红酒散发着微弱的气息。茱莉继续坐在床边,任由希尔温暖的亲吻在额头上变化成咸咸的泡沫。
一阵眩晕过后,茱莉决定原谅妈妈,或许妈妈就是靠这种方法来过活,把自己的生命经验投射到女儿身上,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推演出所谓的真相或者真理。除了她,妈妈老无所依。
妈妈和那个男人是在戒酒俱乐部认识的,妈妈成功摆脱了酒精,但他继续走着老路。茱莉对生父印象模糊,“爸爸”这个词已经烂在了温暖的淤泥里,没什么人能够填补那个窟窿。
妈妈后来又有了一个男朋友,她偷着用妈妈的口红,对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把那管猩红色抹在自己的嘴巴上,把脚塞进高跟鞋里,在厨房里边偷喝甜酒边听着妈妈的笑声,她知道自己的喉咙里也能发出类似的声音,她遗传了妈妈的好嗓音。茱莉边学着妈妈的样子边等待着妈妈再次愚蠢地犯错,她一边被动地参与着妈妈的罗曼蒂克,一边为莫名的事情沾沾自喜,直到在门缝里目睹了那个男人是如何殴打妈妈。男人四肢颀长,像热带海域上的军舰鸟,胳膊矫健而敏捷地划向妈妈,妈妈的脚趾勾着床沿,身体随之痛苦地翻折,呈现出古怪的弧度,男人黑沉沉的身影彻底遮挡住了茱莉的视线,但从他由剧烈到松缓的背影判断,茱莉知道男人得逞了:一场弱肉强食的讨伐,或者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训诫。那个男人走了,走之前还从妈妈的柜子里拿走了一些首饰和现金。男人的气味还没散尽,但房间已被黑色全部浸透,妈妈从床上爬了起来。茱莉盯着妈妈胳膊上的青紫色,把毛巾上的水拧掉,然后轻轻地擦拭起了那块淤青,妈妈像是一件玩具,坐在地板上任凭她摆弄着,眼里分辨不出是泪还是汗,那些水状的东西从妈妈肿胀的脸颊中挤落了下来。妈妈从角落的抽屉里摸出了一包烟一只打火机,她听见了烟草燃烧发出的窸窣声响,还有咳嗽声,接着是笑声,形式大于内容,妈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茱莉,茱莉把毛巾泡在脸盆里,反复揉搓,绞干,一遍遍敷在妈妈的胳膊上,妈妈不为所动,收敛起了挨揍者的倒霉模样,昂起了头颅,脑袋像是凿进了墙壁,接着摆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任凭那句话就这么横亘在妈妈和茱莉之间:“又是个酒鬼,你可不要走我的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