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乐”与“仁”的精神传统

作者: 胡传吉

漫画与笑的学问

方成与丁聪、华君武齐名,三人被称为中国漫画界的“三老”。方成原名孙顺潮(方成是笔名,方是母姓),1918年6月生于北京,原籍广东香山县,也就是今天的中山市。中山市出的漫画家比较多,如黄苗子、特伟(盛松)、梁白波、方唐(陈树斌)、江有生、孙晓纲、香山阿黄等,方成《漫画老乡》一文,提及了这些中山籍的漫画家[1] 。方成四五岁至八九岁期间,随母亲回香山县南朗镇左埗头村(今左步村)居住,九岁之后,回北京随父亲生活,后在武汉大学念化学系,毕业之后任职于黄海化学工业研究社,后因失恋去了上海,靠漫画稿费为生,还曾在四川、香港等地学习、工作、生活。受叔叔的影响,方成原来的志业是从医,报考燕京大学,本为学医,不中,改武汉大学化学系,为制药。方成以绘画从文为业,实乃造化弄人,但也不妨将其归入“弃医从文”者的行列。据方成自述,他以漫画为业从1946年下半年开始[2],时任《观察》周刊的美术编辑。1950年,方成进入人民日报社,任美术编辑。方成的第一任妻子陈今言,是《北京日报》的美术编辑,由西洋画转漫画,二人有“漫画夫妻”的美称。80年代,方成逐渐恢复正常工作。1980年,方成的漫画展览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之后在广州、上海、天津、重庆、香港、深圳等地展出[3] 。据《方成全集》的编者统计,“自1935年起,先后出版数目约1496件(套),约计成书著作100本,前后跨越80年”[4]。

从创作及出版情况来看,方成是高产艺术家。方成的创作,与时代结合得比较紧密,题材多样化,有儿童、家庭、科普、社会生活、国内时事新闻、国际时事新闻等。方成的漫画及文艺思想,对时代的参与热情较高,之所以会这样,也与报刊对漫画的题材要求有关。方成漫画的表现手法多样化,钢笔、铅笔、炭笔等都有使用;80年代以后,他更多地使用毛笔,以钻研水墨漫画。方成漫画的总体特点是,线条把握非常有特色,尤其是人的面部表达方面,夸张而巧妙,力度的刚柔非常灵活。在形式上,方成也尝试多样化,有单幅,也有连环画、插图等。纵观方成的文艺创作及理论研究,可看出方成对文明的现代化有执着的追求。1979年开始,方成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水墨漫画上,在题材和笔法上面,自觉与传统呼应。丰子恺等人的水墨漫画,为漫画找到了一种对接传统的重要办法,称其为最好最合适的办法,也不夸张。在国画这里,现代与传统对接的最好物质媒介就是毛笔,进入水墨艺术,不可能摆脱毛笔所创下的法则与审美趣味。水墨漫画因为与传统的对接,使中国漫画走出了自己的道路,并逐渐摆脱日本漫画和英美漫画的模式。由讽刺走向幽默,再走向情趣与自在,艺术的最高境界莫过于自由。水墨漫画与国画结合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自身的独立性及对接传统的优势,水墨漫画有相当突出的观赏性及趣味性,因此,它不太可能完全受制于影视、游戏等因素。方成在题材上,比较多地选用中国古代典故、笑话、俗语等,同时借用古典文学中的经典形象如铁拐李、武大郎、武松、鲁智深、李逵、唐僧、孙悟空、赵子龙、愚公、智叟、钟馗等进行创作,一些历史人物如刘邦、李世民也进入了方成的画面。《神仙也有缺残》《娱亲图》等,是方成传统人物画的代表作。这些审美实践与方成的文艺理论是相互对应的,方成在其文论里,多次谈到幽默与笑话、谚语、典故、诗词、相声等之间的关联,可见方成有意识地把漫画及相应的文艺理论跟传统联系起来。水墨漫画在笔法、题材等方面,都能很合宜地对应传统,这是水墨漫画对传统的现代化做出的重要贡献。

方成最为世人所知的身份是漫画家,其杂文家、文艺理论家的身份,相对而言,不太为人所知。方成的漫画、杂文、文艺理论,实为一体,其内在的文艺观,尤其是他最为看重的幽默理论[5] ,自成一格。正如缪印堂所观察到的,“方老的艺术创作是多样化的,但幽默永远是他不变的特色”[6]。在创作的基础上得出来的理论研究,不至于纸上谈兵,方成的幽默理论在审美方面有广泛的实践与体验,不求语言的艰涩,一点就透,与创作紧密相连的理论阐述,有概念化表述去不到的地方。从1984年开始,方成对幽默理论开展持续研究。为什么方成是80年代而不是从40年代开始研究幽默理论呢?对此,笔者不敢臆测,但对幽默理论的探讨,着实体现了方成对参与社会的热情度。《方成全集》(第14册)所收入的文章,主要围绕幽默而谈,相关的理论体系,在可感性的分配、审美的实践及审美的体验等方面,有独特的发现与建树。据《方成全集》(第14册)的“本册说明”,方成的幽默理论散见于《幽默·讽刺·漫画》《滑稽与幽默》《方成谈幽默》《岸边絮语》《幽默的笑》《红旗下的幽默》《中国人的幽默》《方成谈笑录》等篇目[7] 。全集的编者将之结集成册,方成的幽默理论之体系性便更清晰更完整了,这当然也体现了全集编者独具匠心的学术眼光。曾为方成提供幽默理论资料的陈孝英[8],视幽默为喜剧美学的一种具体的样式,与讽刺、滑稽等同属美学范畴中的喜剧美学[9] 。方成虽以漫画立世,但并没有把自己局限在单一的艺术体系里,而是试图把绘画、相声、杂文皆归于语言的范畴,在美学的大框架下探讨幽默学和笑的学问,也因此,研究方成的文艺思想,没必要只见其画漠视其文。如果说林语堂、鲁迅、章士钊、周作人、朱光潜、老舍、邵洵美、汪曾祺等人的幽默论更看重语言与文学对感知的反应,方成则从漫画、插图等绘画层面出发,以无声的符号建构了与感知有关的某种平等性,漫画具备天然的开放性,它与颠覆等级制度的现代诉求,无形中构成了同盟。漫画既是艺术奢侈品,也是公众的可感物,漫画可进博物馆、美术馆等场所,也有印制及传播等方面的优势。方成的漫画,提高了感知的力度,这些无声的符号,深度参与了社会的进程。方成的幽默理论,对如何更改感官体验的既定秩序及固有形式,有启发作用,对中国当代美学史,亦有理论贡献。

无声的符号与“可感性的分配”

漫画是形象性、可感性的,不是知识性的,更不是知识意义上的可理解性的。与绘画有关的美学实践,无声的符号,比语言更有话语权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可感性。通过无声的符号,方成形成了极有辨识度的美学实践,同时,方成可能意识到,漫画这种艺术,其可感性的最高境界是幽默。但方成的美学实践与美学理论之间存在悖论,美学实践有天然的可感性优势,它可以随性地参与身份、立场、场域的分配与再分配(现代人特别看重的政治),漫画面对公共空间及公共事务的确有妙不可言又无拘无束的可感性;而方成的幽默理论,所指向的,其实是美学境界,美学境界本质上是古典的,而且对可感力有所界分。在现代的平等语境里,指向公共空间及公共事务,指向等级制度被否定之后的人民大众,但难以捕捉的幽默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心领神会,幽默在美学境界的层面对受众有所界分。美学境界自设障碍,对人的审美天性及后天养成皆有要求,高学历的人、身居要职的人未必有幽默感,不识字者、布衣人士也可能非常懂幽默,审美能力实因人而异。所以,方成的美学实践及幽默理论之间,有一些悖论存在,以当代文论喻之,即“普及”与“提高”未必能两全。方成的美学实践,倾向于把绘画艺术与日常经验结合起来,而幽默理论则在一定程度上试图把绘画艺术界分开来,努力建构这种艺术的独立性,与日常生活及经验的审美化趋势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种努力,在美学理论及美育理想方面是合理的,但在美学实践方面,会面临悖论带来的困难。

方成的美学实践,更接近朗西埃所说的“可感性的分配”(The Distribution of the Sensible),方成的幽默理论,则超越了“可感性”的概念,指向美和自由。

尽管朗西埃有意不对两种所谓艺术“后乌托邦”观念作出孰高孰低的“了断”,但他强调“作为政治的美学”,则在实际上强调了艺术的“分配”及空间占据等问题。被柏拉图认为“没时间”的艺人,在对后现代有执念的朗西埃看来,一旦“有了时间必须去作为共同空间中的一员,去证明他们嘴里真的说了话,并有能力对公共事务发声,而这种发声绝不能还原为标志着疼痛的声音,在那一刻,政治就发生了。这种场域和身份的分配与再分配,这种空间与时间,可见与不可见,噪声与言说的划分与再划分,构成了我所谓的可感物的分配格局(le partage du sensible)”[10]。这种“可感性的分配”,在当代艺术领域里,确实是普遍存在的现实,曾经“不可见”“不可感”之“艺术”,无一不具有发声的能力与冲动,共同空间发生剧变,且速度越来越快,这决定了“可感性”之共享或分配的剧变。但是,审美毕竟不能把当代跟现代及古代完全切割开来,审美不可能是断代的,从历史演变的角度看,审美共同体必然涵盖过去、现在甚至未来,后现代主义所强调的共同空间,对历史意义上的时间是有割裂的,“可感性的分配”无法涵盖所有的历史时间,它的自我限制恰好来自“当代性”及所谓的“未来性”。对时间的割裂,使共同体的公共空间过度泛化,“可感性的分配”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甚至否定了美育的崇高性以及艺术的条件限定。

朗西埃的“可感性分配”指向的是美学的政治,尤其是共同体意识。当不同艺术的特殊性被共同体意识抹除或消解之后,有关“身体、图像、空间、时间之间的关系都被重新分配了”[11]。“可感性”是建立共同体意识的必要前提,无声的符号之“可感性”,比知识的可理解性更容易与共同体意识建立联系。如果把“可感性的分配”拆分,“可感性”是公共空间“分配”或“共享”不可或缺的前提,但可理解性并不必然指向“分配”,“分配”通过“可感性”实现,这既是公共空间剧变的原因,也是剧变的必然结果。方成的美学实践,在“可感性”方面,有丰富而充分的尝试,其多样化的漫画,比较充分地体现了相类似的共同体意识。

《王小二》《王小青》等漫画,都体现出丰富的可感性,尤其是情感化的可感性,如爱与恨的可感性。1949年9月,方成在北京《新民报》担任美术编辑,两年内,方成完成题为《王小二》及《王小青》的组画。《王小二》(3幅图)选取的日常生活经验是过年,画面里的王小二,年龄不小(有不少的抬头纹),喜气洋洋又斗志昂扬:图1,王小二欢天喜地,敲锣打鼓,与同喜者共庆节日、辞“苦”迎“乐”;图2,王小二舍弃天官、财神等各路旧神仙,直奔劳动英雄而歌颂之;图3,王小二捧回一大堆公债,“多买公债省吃穿,今年建设多生产,好日子一年赛一年”[12] 。过年,是中国人的大节日,这种日常生活经验的可感性确定无疑,且无需解释,由此出发的共同体意识是,“好日子一年赛一年”。《王小青》组画(共109幅图)[13],以劳动连接日常生活经验与家国大事,劳动是吃饭和过生活的前提,劳动是人与动物的区别所在,劳动的人有快乐,懒人没有快乐,这些都是朴素而共通的日常生活常识,由这些日常生活经验,劳动接着走向生产,“做成机器好生产,做成枪炮打敌人”[14]。方成为劳动赋予了多重的意义,兼顾个人德行及集体情感:对个人而言,是必须要提倡的美德,对集体来讲,劳动意味着搞生产、过好日子、打击敌人等等。以劳动为颂,于情于感,都可由个人推及集体;以儿童为“眼”,更能以真诚动人,这组漫画非常好地捕捉到了儿童的憨态与活泼有劲儿。表达儿童的稚气、憨萌、真诚,对线条及神态捕捉的要求特别高,儿童比成人难画,画“老”容易画“幼”难(水墨漫画尤其难,往往提笔就老),方成对线条的感觉及功力皆好,王小青的形象让人过目难忘。过年、劳动、生产等,这些极具可感性的画面,抒发了作者对现状的信任及对未来的信心。1951年至1986年[15],得华君武的重视,方成供职《人民日报》,他在担任文艺部美术编辑和国际部美术编辑期间,创作了为数不少的国际时事漫画。这些漫画,在情感化之可感性的基础上,对共同体意识进行塑造,体现了作者对时代要求的敏感。1951至1955年,方成与钟灵(原名朱吾石)的合作较多,如《总归是绝路一条》《中国人民绝不能容忍》《对比》《“满载而归”》《又吹了》《两个大耳光》《别忙,缴税》等。此外,还有不少独立创作的国际时事漫画,如《恐鱼症》等。信心与危机意识并存,是这些漫画的共同特点,这些艺术作品,跟时事紧密相连,随局势的变化而变化,是国家意志的体现。还有一些漫画,歌颂了最可爱的人与事,如《都是最可爱的人》《提前祝贺》《竞赛开始》《大哥,有你,我们什么都不怕啦!》《下班了》《集体大协作》《得心应手》《良好风格》《看田径赛去》《勇敢的姑娘》等,对保家卫国者、积极生产者(包括走上工作岗位的女性)、运动员等表达了敬意,也为历史留下珍贵的图像史料。1978年至1986年期间(方成于1986年退休),方成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国际时事漫画亦不少,选材更广泛,既涉欧美,也兼及苏联及亚洲一些国家的时事,如《“随净”主义》《“双头狐狸”两张嘴》《前途展望》等,表现出与时势同步的世界视野。与此同时,方成画了不少国内怪现状——“与这个美好的春天违和的丑恶现象”[16],如《图穷“币”见》《展销会变成了“后门会”》《丑妞出阁,媒人得利》《土地爷站岗》等。方成对国际时事非常有研究,“跑图书馆、资料室以及剪裁报纸、收集资料等都是常事”[17],能创作出丰富多样的形象,不是偶然得之。方成的国际时事漫画,夸张、讽刺兼备,构思相当用心,批判之余,也兼顾趣味性,对人物面部表情的刻画尤其突出,严肃性与趣味性之间的分寸感把握得非常好。《人民日报》等报刊作为社会公共空间,发挥了极为关键的传播作用,现在回过头来看,这种社会公共空间又兼顾象征性公共空间的职能,它重构了集体与私人之间的关系。80年代以后,方成的美学实践有一定的变化,他在研究幽默理论之余,花了比较多的精力画水墨漫画。方成的水墨漫画,以传统人物水墨漫画价值最高,如《陆羽煮茶》《神仙也有缺残》《铁拐李大仙》《布袋和尚》《武松》《愚公》《钟馗夜巡图》《花和尚鲁智深》《醉钟馗》等,对漫画的民族化有重要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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