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小咩

1

黄油纸一样的光色里,公丕农牵着孙子赖毛围着藕塘转圈,一圈两圈,圈圈不辍。这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习惯。一条黑白相间的花狗跑前跑后。爷孙长短不齐的身影映在水面上缓慢移动,渐渐地,终于消失不见了。

出来了月亮。太阳尚未落尽,空中呈现出日月互映的罕见场景,绵雅空灵。又一会,再抬头看天,只剩下愈发清晰、白净的月亮,散发出寒凉的光辉。

这是一轮多么熟悉的月啊!

公丕农的思绪便在日月之间浮动,时而消散而去,时而若隐若现。赖毛忽然停下了,一只脏兮兮的手塞进裤裆里摸索,两条弯曲的瘦腿晃动起来。公丕农条件反射般游回神来,问道:“尿尿还是拉屎?”赖毛不说话,眯缝着眼,张嘴淌着口水笑。他正担心赖毛又尿裤子的时候,赖毛却麻溜地褪下裤子蹲下,“滋啦”一声尖响,惊得一旁草丛中跳出几只蚂蚱,空气中随即弥漫开一股浓浓的臭气。公丕农不敢怠慢,迎着臭气蹲在一旁,敏锐地捕捉赖毛的拉尿声,怕赖毛又兀自提上裤子,糟蹋得身上湿黄。公丕农自言自语:“孙子,公渡人要在这里,我得让他踢你;他不听,我就踢他;别看他脑袋长得像潘耀祖,但赖毛你记住,你爹终归是我儿子……”

赖毛像没听见。他在公丕农还喃喃自语时,捡片树叶子在腚下划拉划拉,提上裤子起身就往前跑。公丕农有些担心,想起身过去扶住他——这孩子腿软得像柳条枝子,跑快了还打罗圈,跌倒摔伤怎么办?可此刻,公丕农的双腿像灌了铅,屁股上如坠了秤砣,怎么也站不起来。赖毛忽然停下了,回头看看他,又摇晃着身子向自己跑来,盖着浅浅的月色,像从一幅旧影中飞身出来,恍惚间变成了多少年前的公渡人,那个带给他无与伦比的骄傲的儿子。赖毛终于扑上来,疾风般撞进他怀里,两人顺势滚倒在地。汗与屎尿的臭气混杂在他的鼻头,还有赖毛特有的口水声,将他极不情愿地拽回现实,又觉得后背钻心疼,一回头,正躺在一块尖尖的砖头上。

远处一个黑影匆匆路过,此刻已看不清面容,声音却熟悉得很:

“渡人回来了吗?”

“没呢”,公丕农痛快地回应。

“快回来啦,你就享福吧!”黑影消融进夜里,方才这句话,如真似幻,梦境一样。

夜真的来了。这里的一切,老宅,枯树,藕塘,土路……一切一切都将沉睡,等待黎明唤醒。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弯弯曲曲,像赖毛肆意流动的尿线,他的思绪,总会停留在公渡人出生的那一刻。他抬头看看月亮,又大了不少,上面的黑斑在涌动起来,像无数人挤在里面,熙熙攘攘,咋咋呼呼,也仿佛在看着自己。

公丕农的眼睛,忍不住模糊了。

2

公渡人出生那年,在公家史上,甚至在村史上都是极不寻常的一年。

那年全村十个生娃的,就他公家生了个带把的。实际背景更令人咋舌:彼时荒灾刚过,村里连续几年只有旧人去,不见新人来,而公渡人则是近五年来村里诞生的唯一男童,嫉妒得一个个揽着女娃的婆娘们双眼猩红。但福无双至,公渡人或许占尽了公家气数,公丕农老婆锦芹临盆前疼得鬼哭狼嚎,但这小子就是迟迟不落地。赤脚医生马连粉急得焦头烂额,眼瞅大人小孩都不保,从里屋跳出来,伸出血淋淋的手揪住公丕农:“大人孩子留哪个?”危情时刻,公丕农却犹豫了。

或者,是一阵嘈杂在扯拉他,让他难以决断。

这阵嘈杂来自他和锦芹的结婚现场。

在那已经泛黄的光阴里,他和锦芹胸前配红花,白面带喜,站在院落中央。四周人声鼎沸,笑语盈门。但在这铺天盖地的笑声里,他却听出了夹杂其中的傻笑、嘲笑、浪笑,向他阵阵袭来,冲击着他男主的光环。这些不怀好意的笑,笑什么呢?他又何尝未曾听到那笑声背后的流言:他红彤彤的媳妇锦芹,与本村青年潘耀祖,哪天哪日钻了苇子林,哪时哪分滚了草垛洞,被人们的舌根嚼得活灵活现。他不顾这些流言,义无反顾地娶了锦芹。他对这些不怀好意的笑,回以更大声、更放浪的笑,惊吓得锦芹连连后撤,压得其他笑声七零八碎,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灰飞烟灭了。不是么?这不怀好意的笑声散尽,不还是一个晴朗的喜庆的世界?开席了,人们大口吃肉,推杯换盏,正在兴头上,偏偏来了潘耀祖,流言里的另一个男主,五短身材,粗胳膊粗腿,锦芹会看上他?但奇怪,他眼瞅着一旁的锦芹开始花容失色甚至花枝乱颤。潘耀祖不客气地跳上桌席,指着公丕农说:“你不能和锦芹结婚,你们生不出孩子……”

潘耀祖来砸场,实则中了公家的埋伏。那些端酒的吃肉的文绉绉的食客,转瞬间换作野蛮屠夫,从桌下抽出木棍,围着潘耀祖转圈打,打得潘耀祖丧家犬一般滚在地上吱哇乱叫,若不是现场人多腿杂让他借着一个个裤裆溜走了,能否活着出去都是问题。

“让他走、让他走,真死了,丧气!”有人高声叫着,混乱才渐渐平息;再扫一圈,还真没了那狗东西了。

打手们又一阵哈哈大笑,重新端酒拾筷变作食客。这阵大笑就不光是喜庆的笑声了,还有胜利者爽朗的笑,须得一手掐腰、一手端酒,扬眉吐气的模样,再放开怀大声笑,唯有这样,才能充分体现他公丕农亲自设计这个圈套的意义。他借助这大庭广众的场合,既做给村里人看,也做给锦芹看,他要亲手打碎这空穴谣言。碎了吗?碎了!那潘耀祖的鬼哭狼嚎,着实比方才噼里啪啦的鞭炮还要动听!他回身瞅瞅锦芹,既看不出喜也觉不出悲,令他惊讶的是,锦芹身子开始摇摇晃晃,若不是近身的马连粉眼疾手快把她扶住,若一头栽在桌角上,后果不堪设想。

公丕农老娘心疼儿媳,赶紧和马连粉把锦芹架回屋里。公丕农不放心,对四周拱一圈手,也赶紧跟进去,看见马连粉正给脸白如纸的锦芹把脉;见公丕农进来,“噗嗤”笑一声,喷带出了半块鸡皮,翘着嘴说:“婶子,没看出来,丕农还是个急性子哩!”

“啥?”

“锦芹有喜啦!”

一道闪电耀过他脑海,映红他额头,且渗出了些温热的汗珠。他一动不动,怔怔待在原地,仿佛眼瞅着那马赤脚穿梭时光长河,从把脉到如今的接生,再一脸急切地望着自己。自己如雕塑般,从结婚到现在,犹如不曾动过。

马赤脚拍他脸一下,他才忽然还魂似的,打一个激灵,着急问道:“孩子呢?”

这句话竟比马赤脚的接生术都管用。话音刚落,孩子“出溜”一下滑出来,不哭不闹,睁一眼闭一眼,神态滑稽,把马赤脚吓了一个哆嗦。再瞅瞅锦芹,一动不动,音气全无,仿佛投胎了自己刚生下的儿子了。

这个清晨,在他生命中便浸满了悲色;但血球似的公渡人,从呱呱坠地起,成了扭转他生命颜色的筹码。十天之后,人们看见公丕农疯似的,抱着娃子满村找潘耀祖。上了岁数的说,女人都给你了,结婚也揍了人家一顿,还不散伙?小年轻的说,潘耀祖呀,在锦芹坟那里哩!生了女仔的妇人说,生个儿子就上天了?小心跌进藕塘里淹死!这些话像蚊子一样嗡嗡响,堵着他的耳朵,但他全然听不进去了。他去翻草垛窝,去钻苇子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好心人心疼那襁褓里的婴孩,又说,那潘耀祖又不是阿狗阿猫,怎么会藏在草垛窝里?

公丕农找累了,抱着孩子蹲在地上,嘴上不闲着,一遍遍地吆喝:“潘耀祖,你看看,我有儿子,这是我儿子……”

歇够了,抬头看见了由远及近的油葫芦,公丕农又新增了力气似的,高声叫:“油葫芦,哪里跑!”

“不跑不跑,跑不了!跑了还得让你找!”油葫芦笑嘻嘻地,说出的话一套一套的,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身后背着一个比脑袋还大的葫芦,那模样既像济公,又像背着葫芦的铁拐李。

但公丕农显然真生气了,嘴唇都哆嗦了起来。油葫芦毫不在意,离他越来越近,他们之间好像真要发生点什么。

3

这个油葫芦,不过是个走街串巷的皮子,靠着偷奸耍滑填饱肚子。但说他一无是处也不对,他还是有点才气的。

村里流行的唱词有些就是他编唱的;他还有点神神道道,不知从哪里学了一手“叫魂”的把式,令其有些名气。比如,谁家孩子吓着了,持续发烧不退,待他过去,拿着孩子的一只鞋,在院子里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念念有词,第二天,孩子发烧保管好。奇不奇怪?奇怪!因为这些,他在村里混得挺复杂,有人爱他,也有人恨他,但因为会嘴皮子,总体还是讨人喜的。他编的唱词,公丕农听了,知道是在夸他,便不发表意见;但后来,也就是锦芹过世、潘耀祖失踪不久,他又编了一段唱词,公丕农听了极不顺耳。唱词曰:

苇子林里藏洞房,公家抢了潘家的床。

这个媳妇不该娶,来了儿子走了娘。

这分明与那些流言沆瀣一气。每当听到这话,那潘耀祖粗矮的身影便和油葫芦那黑瘦的身影分不清楚,仿佛编唱的不是油葫芦,而是潘耀祖;但走近了细看,又不是潘耀祖,分明还是油葫芦。这个家伙一袭黑衣,肮脏黏稠,散出一股怪味。若论起来,这家伙其实和潘耀祖还沾亲带故,尽管是拐了好几拐的远亲。想到这里,他便觉得油葫芦编唱是有阴谋的,是有所指的,他当然得要个说法。

“丕农,向你道喜哩!不过,你家虽然添了儿子,也不能像耍猴一样到处展览呀?孩子万一落下伤风感冒的毛病,你这当爹的得负责呀!”

“我家的事,你不要操心!”他瞪油葫芦一眼,“也别编些乌烟瘴气的东西,我说啥你心里清楚!”

“呵呵,我这嘴,不过闲言碎语,混些饭食,大家听完哈哈一乐,何必当真?”

“那我骂你家八辈祖宗,你也当笑话听呗?”

“呵呵,”油葫芦从背后摸出葫芦,葫芦摸得刨了光一样,里面“咣咣”响,不知是酒还是凉白开。是酒的可能性不大,因为他一仰脖“咕嘟咕嘟”连喝三四口,毫无辛辣之意,且紧接着打一个响亮的饱嗝,满脸解渴的痛快样。他不正面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叹一口气,半天才说:“丕农,我想你婚宴上的酒了,虽然都是景芝白干,但那味道,独有的,与众不同!”

公丕农听得有些迷糊,心知油葫芦的手段,若争论起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见手心里渗出些汗珠,婴孩双目紧闭,才发觉时间不早了,回去晚了老娘定要训斥自己,便摇摇头,起身抱紧婴孩就走。

怪了,这油葫芦像狗皮膏药,不紧不慢地黏在身后。到了家门口,公丕农没着急进去,而是等着油葫芦走近,坚定地说:“咋,还想抢我儿子?”

油葫芦说:“没人抢你儿子。你一会出来,我在藕塘等你。”

神不知鬼不觉,他竟然答应了。等他出来看,油葫芦就站在藕塘边上,望着天上的云朵出神。他站着的位置,就是后来赖毛经常拉屎尿尿的位置,一旁有一簇狗尾巴草,秋后开得格外茂盛。

“啥事?”公丕农问。

油葫芦回头看看他,不说话,捡起一土块丢进塘中,过了半晌,才说:“你和你表妹第一次见面,就在这里吧。”

不错。他和锦芹第一次见面,就是这里。锦芹是公丕农三姨家的孩子,比自己小两岁,和潘耀祖是初中同学。两人的结合,用公丕农姥娘的话说,这叫亲上加亲,亲更亲!他第一次见表妹,就喜欢上了,痛快地答应了婚事,也就是从那时起,锦芹和潘耀祖的流言铺天盖地涌来,像藕塘里的水草那般密不透风。提到锦芹,公丕农感伤起来,望着那涟漪刚止的湖面上,模糊地映现出往昔光景,他和锦芹一起的光景。“锦芹命苦,也犯不着你在这里长吁短叹。”他低垂着头,半天吐出一口气。

“当然,当然!”油葫芦说,“不过,你和锦芹……你确定儿子没事?”

“当然没事!你要咒我老公家吗?”

“哪里,你看你这话说得,我油葫芦走南闯北,也是个识时务的,也是个论理的,你打听打听!我听说,你小子还是奉子成婚哩……”

公丕农闻听大吃一惊。此事,知道内幕者除了自己,仅有马连粉和老娘。这种事,别人知道了是要耻笑的,老娘当然不会四处广播。他忽然对油葫芦的来历行踪猜疑得厉害。如若仅凭他叫魂的把式就断定他有占卜神算之能,显然太抬举他了,公丕农决然不信。

“那,”油葫芦继续说道,“你好自为之吧。”

“我好自为之?”公丕农不服气,他还真没把油葫芦放在眼里。让他编唱好了,还能把我咋样?接着不客气地说:“你把我叫出来,就这事?我可没工夫和你扯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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