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山车

作者: 庞羽

刘珍空手走出大卖场。阳光透过卖场上方的横幅,“清仓价”三个字如横竖不一的骸骨。她穿过了玻璃门,身后的影子被门截成了两半。热浪涌来,她听见提包里的塑料袋咯吱作响的声音。她应该买两袋牛奶,光明牌的。夏日正浓的时候,母亲会把光明牛奶在冰箱里冻一晚,剪开捣碎,放点蜂蜜泡过的红豆,浇上一勺炼奶。她咬一口棒冰,让它在舌尖上融化。到了三伏天,母亲会买些莲蓬,坐在木凳上剥莲子,炉子上放着凹凸不平的铝锅,加上百合,加一把葡萄干。葡萄干是新疆的,母亲用木夹封好,摆在碗柜深处。巷子里的小伙伴来时,她会匀一点葡萄干给他们,还像模像样地卷一卷封口,用木夹夹住。公交车站牌在阳光下站着,与它的影子构成了一个夹子。来回的车辆宛如失去弹性的弹簧,她艰难地绕过去。身后大卖场的喇叭声小了,火焰中的灰烬向内蜷曲。

刘珍伸出指头,按下了按钮。上次来这家自助银行时,是和范明来存份子钱。他们清点了一夜,总是辨不清人和份额。范明打着哈欠说明天再收拾,她说明天得出发去度蜜月呢。那晚他们睡了三四个小时,起早来这家自助银行存钱。高铁上玻璃蒙上了一层雾,她擦了擦,画了个图案,又抹掉了,像毛线球。范明举着胳膊将行李箱放上隔板。她看见他T恤袖子里的腋毛,噗嗤一声笑了,气体透过口罩,眼镜上蒙了一层雾气。范明摘下她的眼镜,抽出面巾纸帮她擦去。她看见他侧面的睫毛从幽深的眼窝里探出。她仿佛听到了银行存款机里刷刷的声音。范明打开眼镜,帮她戴上。他有两三根睫毛是卷的,像透明的水面上映着芦苇的倒影。透过镜片,是范明棕黑色的瞳孔。她看见了自己,以及高铁玻璃上逐渐暗淡的手指印。她想起了婚礼当天的那晚,她一笔笔记下来客的姓名与份子钱。范明拆开一盒喜糖,巧克力已经融化了,留下螺旋状的指纹。

卡上还剩一万多元。范明教过她如何查询手机银行,后来她手机被他摔坏了,重买了一个,没下那个软件。她在自助银行里吹了会冷风,隔壁是家花鸟店,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时而有个男人捧着一两束红玫瑰穿过马路。她看了看胸口的汗渍,一绺细细的盐白边。十多岁时,母亲在的电视台组织员工旅游,她站在沙滩上,问母亲大海为什么是黄色的。母亲抽出一叠卷边的人民币给人家,她套着救生衣坐上摩托,海风吹得她裙子整个被掀起,她瞥了瞥反射镜,开海上摩托的小哥墨镜上,只有一片辽阔的大海。摩托绕过了一块礁石,海浪扑向她,她捂住脸,裙子又被掀翻起来。母亲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是大海,咸的,没错。第二天一早,母亲带她去拜佛,山上人很多,她听得见海浪拍打他们脚趾的声音。母亲把三支香插在香炉上,她看着母亲的背影渐渐蓝了起来。太阳从云层中出来了,人们把刚摘下的帽子又戴了起来。过了一会,飘了一阵雨,下山时,她在一汪积水里看见了金色的佛手,下了一个台阶,灰色云朵闪了过去,随后猛地一亮,她到了下下个台阶。母亲橘红的丝巾柔软地披在肩上,向晚泛金的河流温柔地怀抱着船只,母亲的头发飘摇如时高时低的酒家彩幡。她想象着等她长大了,穿着蓝白色的旗袍,端起一只透明的高脚杯的模样,拂面飘来了几滴雨点。

范明喜欢刘珍那身白领蝴蝶结扣的天青色旗袍。她初见他时就这么穿的,梳着一侧的麻花辫,戴着黑金色边框的眼镜。那副黑金色边框的眼镜,在上次搬家时丢了,她模模糊糊地找了家眼镜店。范明还在加班,回家时,并未发现她脸上有何不同。她给他煮了一碗汤面,打了个荷包蛋。他给她讲他们单位的事,讲着讲着,他们俩同时陷入了沉默。因为插座不够而高高吊起的节能灯,照出范明拿汤匙的模样,他像个手持手术刀的医师似的。她躺在了沙发上,她以为他会过来看看她的肩胛骨,大动脉,或者胃黏膜什么的。卫生间响起了水声。她打开了窗户,听着汽笛响。夜晚的黑淹没了汽车的黑,像水波遮住了鱼皮的褶皱。她抽身离开了屋子。走廊上披洒着半片月辉,梧桐树顶的叶子横斜着,像一架架飞去又旋回的飞机。刘珍喜欢在巷子口看他们扔飞机,蓝的,白的,还有用褐色瓦楞纸组装的。炊烟升了起来,孩子们捧起米饭,有的拿着五毛一块去买卤煮。那些蓝的白的飞机已经飞皱了,一两架埋进了青色的屋顶瓦片中。冬天时,瓦檐垂下冰凌,偶见蓝的白的碎屑在里面。福联飘了起来,沾在冰凌上,太阳一出来,福联又渐渐剥离出来,红色流苏往下滴水。等雪化得差不多了,窗外的炮仗声响起来,他们套上胶鞋,出去捡没点燃的炮仗头。有个胖小子噗地躺在了雪地里,将炮仗头点燃扔上天,啪啪,炮仗空壳弹到了他的面颊上,他哈哈笑了起来,晕起两团红晕。夜空飘过几朵云。她双臂撑在走廊的窗台上,楼房的灯盏明明暗暗。不知哪里传来了钢琴声,很青涩,断断续续。她摊开了手掌,月光在掌纹里闪烁,流动起来。它们向前奋力游着,水泡鼓起宛如雪地里膨胀的面颊。

风吹凉了她的脚脖子。刘珍打开了自助银行的门,热浪袭来,人影晃动着。她在梧桐树下倚了一会,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海平面上涌出炙热的浪。一对情侣牵着手走过去,他们的影子穿过了她的身体。她想起了范明,他的手指穿过她的手指,给她戴上钻戒。这是水钻,婚礼道具,白色的灯光打在上面,她看见范明的脸变蓝了,又变得无限接近于透明。她浮了起来,银色的碗碟,白色的桌布,蓝色的彩条,粉色的花簇,以及穿着短袖睡衣的人形玩偶们。她摸到了柔软的睡帽,毛茸茸的触感,像平滑的肌肤包裹着青紫色温热的血脉。她顺着血脉逶迤,围了一层纱的白细胞跳跃,消匿。她涌入了她自己的怀抱,指甲生长如花簇垂下瓣蕊。她再次睁开眼睛,那对情侣像是被强光吞噬的癌细胞。

一辆自行车经过了她。她听见了磨刀剪子铰碎了一条街的声响。从东海那边回来后,母亲用针线缝好了她衣服上的所有洞。有个洞在手肘外侧,做作业时老是漏出来。期末考试她后排的那个男生没考好,却笑个不停,他说刘珍的补丁像个王八。她把他写给班花的信全改了,说班花压秤,班花一个学期都没理他。蚯蚓似的缝线很快肥出了油,冷风往里面灌,她套了件毛线衫,孔又大,她把贴花纸贴在手肘上了。后排的那男生偏说刘珍是个被封印了的王八。她攒了几天的校供早餐奶,替换了他抽屉里的,整个教室都知道他昨晚吃的是皮蛋拌豆腐了。运动会时,她50米跑了8秒8,回来擦汗,一脸的油。那男生起身去小卖部买水,摔了一嘴泥,她在他脚下倒了洗手池旁的肥皂水。那届运动会挺难忘的,有个学生被奖牌磕坏了牙,他们看着他把磕下的牙扔上小卖部的屋顶,老板娘在里面看韩剧《人鱼小姐》,哭得稀里哗啦的,他们买光了所有的小浣熊方便面,老板娘一边收钱一边抹眼泪。前些日子她回小城换驾照,路过了那所中学,中学正在扩建,有个男人戴着安全帽,用卷起来的报纸指上指下的。他长得挺像后排的那男孩,宽下颌,小眼睛。她叹了口气。她有很多年看不见报纸了。

刘珍去星巴克买了杯香草拿铁。她第一次面试就在星巴克,那是家新媒体公司。那时她很想留在南京,底薪她也没讲究。在新媒体干了三个月,老板说他要出国深造了,商量着转手,没转成,她季度奖都没拿到。晃悠了一个多月,她跟着人家干起了培训辅导,挨个打电话,询问人家有没有孩子、孩子多大了,干得好的那几个月,她经常去夫子庙吃夜宵,离得近,有次从栏椅上醒来,手里的酸辣粉流到了地上,裤子上洇了一片。有个远房的婶婆家在南京,母亲托她给刘珍介绍对象。基本都是吃了两顿饭,就没下文了。婶婆问人家原因,人家都说还行,当个朋友处处看。她也回过一个男孩,真实原因是他有点矮,她就说那段时间太忙了,顾不上,没缘分。范明是她考上教师后,教导主任给她介绍的。她经常在语文课上想起她的外婆,在她年幼的时候,外婆总是带几个学生回来朗读课文。小镇上人都认识,到了饭点传句话,很快学生就回家了。有两个渔船上的孩子朗读得很好,外婆常把他们留下来吃晚饭,母亲会切点香肠、咸鱼什么的,那两个孩子也客气,一人抱了一条鱼来,说下个学期就不来读书了。那个女孩长得很秀气,作文写得也好,随父母去别的镇了。听说男孩贩鱼去了,盖了栋房子娶了媳妇,结果有一年冬天鱼苗都冻死了,长大成男人的男孩也消失了。外婆退休后,喜欢用收音机听京剧,外公出去打麻将,一打一宿。离开小镇后,外婆给他们寄过咸鱼,还用层层报纸裹着几本书,都是《论语》《边城》《红楼梦》之类的。外婆过世后,有个曾经是她学生的外地教授来拜访过,外公把他送的梦之蓝酒喝掉了两瓶。她在讲台坐下来,让学生们自己朗读课文。她还留着新媒体老板的微信,他做起了代购,她跟他买了个打折的名牌皮包。先前那个她觉得矮的相亲对象,还问过她要不要办银行信用卡,有箱包送。前排那个宽牙缝的男孩朗读起来响亮又漏风。她想起外婆坐在窗边,小心地把那些多音字标注出来的情景。光顺着窗棂淌进来,收音机发出嗞嗞的卡壳声。

星巴克的门叮铃叮铃响,上面挂了串风铃,刘珍看向那个正在冲奶沫的戴猫耳朵发箍的女店员。哔哔响的收银台旁的男店员,时不时偷瞄她一眼,然后清清喉咙,喊某某的冰美式好了。男店员转过身去,她看见他裤子侧边的耐克标志,勾上多了一个点。刚开始认识范明的时候,他的衣服总是比他的人大一号,宽大的袖子能瞧得见腋毛。教导主任说他俩是校友,他是体育特招的。她看见他穿着李宁的T恤,阿迪达斯的短裤,耐克标志的鞋子,他坐在饭桌边问她是不是叫刘珍。他李宁T恤的背后,还有一道蓝色的颜料渍。订婚的时候,他和她提及,韧带受伤后,他爱上了绘画和可乐。拿了结婚证,她给他买了几件贴身的衣服。搬到这个小区,他总是在楼下费力地跑着,小道弯弯曲曲,他的脚有时踩到了草地上,到了雨天,就汪出个小水坑。年前她收拾东西,收拾出了好几幅油画,都是一个女孩,那个抱着猫的半裸女孩画像还被裱了起来。刘珍本来准备把它们放在柜子里,但柜子里塞满了衣服,于是她把它们放在了阳台上的烘干机后面。南京冬天湿冷,她还买了一台“美的”除湿机。过了个新年后,那些油画被放在了书橱下面的格挡里,她的书在电脑桌上摞得高高的。她打开书橱,又关上了,躺在沙发上看书。高高吊起的节能灯照着墙上刚挂起的红灯笼,延长出的灰黑色影子盖住了贴在墙上的红“囍”字。她顶着因为躺在沙发上而混乱的短发,不觉自己的身影被投在了电视机黑色屏幕上。那个抱着猫的女孩很丰润,眼角微微上吊,嘴唇饱满,胳膊像是玉藕似的,猫蜷在她的大腿上,膝盖透过白色的猫毛微微露出来,像海浪褪去,留下亮晶晶的贝螺。她的头发像湿漉漉的水草般,她感到了,她和一群水母一起浮出水面,脸蛋被近旁的水母蜇得像过年用的大馒头。刘珍四处搜寻着遥控器,打开抽屉时感到一阵疲惫。刘珍躺在沙发上,书本叉开摊在茶几上,没合上的抽屉像个石头台阶。婚礼那会,范明背着她上了五层楼,下来时,她被为接亲准备的红色长裙绊倒,差点滑下台阶。伴娘扶住了她,楼道里人很多,长长短短的摄像机遮住了范明的背影。粉色红色的气球绕满了栏杆,晃晃悠悠的,看得人发晕,光照在气球皮上,她看见了她被拉伸放大的半个身子,每下一级台阶,就有一个气球皮上闪过她扁圆的脑袋。她的敬酒服是旗袍样式的,透明的高脚杯均匀地摆在酒店喜宴的桌台上,蓝色的彩条被酒店的空调吹得飞起来,洒满金粉的手捧花已经约好抛给伴娘了。她张口想喊出范明的名字,微弱的声音被淹没了,他转过拐角的楼梯,像过山车悠远而漫长地滑过第一个弧度。

她离开了星巴克。不少人走向这个商场,带着燥热黏稠的身体。热气在她的眼镜片上蒙起一层雾,悄然捋平了这座城市的褶皱。母亲坐在岸边,小心地将餐布顺平,她抓着三明治在吃,江风吹得三明治的塑料包装纸咯吱咯吱响。母亲喜欢带刘珍去水边玩,讲外婆教小时候的母亲学游泳的往事,她喝了好多口河水后,学会了戴着泳圈漂流。父亲调离小镇后,母亲不再碰水,刘珍长大了些,母亲常常带她来长江边看看。江轮拉长了笛声漂过去,水鸟扑腾着飞起,礁石间的蟛蜞爬上岸,又被浪花卷走。刘珍看见江面泛起波浪,粼粼的有光亮,像是丝绸的褶子。她做作业的时候,母亲捧着从小镇带来的铝锅喝粥,底下剩了点,母亲昂起头,仔细地将粥刮进嘴里,嚓嗤嚓嗤。洗净铝锅后,母亲会辅导她做语文阅读理解,衬托了什么,对比了什么;父亲去朋友家打牌了,她闻着屋子西南角佛龛上隐约的檀香。母亲很少煮莲子百合粥了,小城没有莲蓬卖,她去超市买了些真空包装的红豆薏米,摸起来像小颗粒的念珠。她拨弄母亲的毛线球玩,一个不小心,毛线球掉在地上,拖出几道弯曲的轨迹,她又一卷一卷地捻起来,放回柜子里。母亲给她织了不少毛衣,手指头磨出了茧子,那些好看的螺纹、簸箕纹被撑大了,像是过山车的轨道被高高架起来。刘珍走出了商场的高大阴影,从藤条包扣的提包里抽出阳伞。她短发的剪影被伞覆盖住了。

刘珍想起这条街背后,有个快要废弃了的小游乐场。范明带她去过,那时候他们才认识不到两个月。范明穿了件不合身的蓝色夹克衫,她穿了一条紧身牛仔裤。他举着两个冰淇淋在红砖墙边等她,墙边缘爬满了绿色的藤萝,有几朵橙黄的花。这一带的建筑已经无人居住了,因为一些原因,没拆得掉,那个八九十年代建的小游乐场也拖着,还对外营业。她舔了舔冰淇淋,是香草味的,还有些榛子颗粒。他们坐了有铁锈的小型过山车,到顶时,她听得见范明的呼吸声,她没有尖叫,他也没有。下来后,他们去喝了杯咖啡,范明问她工作忙不忙,她说还行,他们一来一回讲了两小时,有时候空白一会,她喝口拿铁,他看会手机。范明说请她吃日料,她说那太费钱了,就在咖啡馆点了份松饼,四大块,很蓬松。范明又和她讲了讲他单位的事,什么饮水机喷热水,打印机烧坏了之类的,他讲饿了,去点了两份三明治,她的那份被她带回去了,当作第二天的早餐。那晚她睡得挺好,梦见了外婆家的小巷子,一架飞机从巷子口起飞,坐满了那些小伙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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