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学天文

作者: 黄德海

1936年春夏间,金克木从北京大学图书馆辞职,跑到杭州西湖孤山下的俞楼暂住,全力翻译《通俗天文学》。戴望舒来访,见原本写诗的金克木在译天文学,不禁大为惊异,金克木写道“他约我去灵隐寺,在飞来峰下饮茶。正值春天,上海来的游客太多,我们只好避开拥挤的人群,找到一处冷僻的小馆子饮酒吃饭。他刚从上海来,很快就回去,竟像是专程前来把我从天上的科学拉回人间的文学的”(《一九三六年春,杭州,新诗》)。

或许是因为戴望舒名声太大,人们高估了他的影响力;或许是因为金克木语焉未详,读文章的人把意图当成了已然,反正在很多人印象中,是戴望舒善意而果断地阻止了金克木继续把精力投放在天文学上。真实情况,可能并没有那么传奇。杭州见面之后,大约对劝说的成效并不自信,戴望舒用双方都熟悉的方式,写下了《赠克木》,用金克木的话来说,“其实是‘嘲克木’”。原诗有点长,节引如下——

记着天狼、海王、大熊……这一大堆,

还有它们的成分,它们的方位,

你绞干了脑汁,涨破了头,

弄了一辈子,还是个未知的宇宙。

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

为人之大道全在懵懂,

最好不求甚解,单是望望,

看天,看星,看月,看太阳。

也看山,看水,看云,看风,

看春夏秋冬之不同,

还看人世的痴愚,人世的倥偬:

静默地看着,乐在其中。

乐在其中,乐在空与时以外,

我和欢乐都超越过一切境界,

自己成一个宇宙,有它的日月星,

来供你钻究,让你皓首穷经。

诗不难明白,大意是说宇宙太广阔,无论怎样钻研,都是未知的部分大于有知。人不妨看星看月,却更应该随遇而安,行到水穷,坐看云起,体味其中蕴含的乐趣。这当然是希望金克木回到对人世的抚触与咂摸,不要费精力于无穷之地。有意思的是,戴望舒还有更深入的提示,劝说孜孜钻研天文的友人不必骛远,而把自身看作宇宙,不断深入理解。

写这首诗的时候,戴望舒三十一岁,已经历过了很多的人世情形,心思渐渐收敛,更关注怎样守住自己的局限,诗中明显流露出倾向于艺术的意思。小七岁的金克木正年轻气盛,还未必能充分体会戴望舒的用心,因此《答望舒》里有解释,更多的却是各行其志的决绝——

星辰不知宇宙。宇宙不知人。

人却要知道宇宙,费尽了精神。

愈趋愈远,愈结成简单的道理:

不知道宇宙因为不知道自己。

欲知宇宙之大乃愈见其小。

欲知人事之多乃愈见其少。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知与不知,士各有志。

因为人生只有生殖与生存,

理智从来无用,意志又无根,

艺术宗教都是欺人自欺,

大家无非是逢场作戏。

自知其不知乃是真知。

求糊涂的聪明人都是如此。

这样的人才有无比的痛苦,

自己的聪明和他人的糊涂要同时担负。

答诗比赠诗更长,单是对学天文的辩护就占了三分之一左右的篇幅,这里也是截取了全诗的一部分。“知与不知,士各有志”应该是对戴劝其放弃天文学的答复;“自知其不知乃是真知”则可以看成金自己的道路选择。比起戴望舒的倾向艺术,金克木显然对艺术(和宗教)都不太信任,引用柏拉图“自知其不知”,或许表明他更偏于哲学,并已有“自己的聪明和他人的糊涂要同时担负”这样的洞见——虽然表述上略显不够节制。两诗对比阅读,大体可以看出戴望舒与金克木的性情差别,如果从他们整个生命轨迹来看,诗中似乎也隐隐埋藏着未来各自的命运线索。

应该是他们赠答完成后不久,回南浔奉母的徐迟邀请金克木去他家居住。“我当时翻译《通俗天文学》,还缺一些,便坐在沙发里续译。徐迟给我一块小木板放在沙发上架着。我便伏在板上译书。……我在他家住了大约一个月,译完了《通俗天文学》。”(《少年徐迟》)书译出后,金克木托曹未风卖给商务印书馆,得了一笔钱,于是“回北京后,下决心以译通俗科学书为业”(《译匠天缘》)。可见,戴望舒的劝说和赠诗并没有让金克木结束学习天文的进程,此后的终止肯定另有原因。写这篇文章,其实就是想弄清楚,金克木是如何迷上天文学的?他为何会中断这一过程?天文带给了他些什么?

关于为何迷上天文学,金克木有两个说法。其中一个出自《遗憾》:“于是想起了看《相对论ABC》迷上天文学夜观星象的我。那时我二十几岁,已来北京,曾经和一个朋友拿着小望远镜在北海公园看星。”文中提到的《相对论ABC》,当为罗素的著作(The ABC of Relativity),首版于1925年,王刚森将其译为中文,分为上、下两册,世界书局于1929年和1930年印行。据后文可知,金克木对天文学发生兴趣在1933年,其时他刚刚通读完英文原本《威克斐牧师传》,初步领略了英文之妙,不知是否有能力阅读罗素介绍新科学成果的英文原作,或许翻看的是王刚森译本。

这个看书迷上天文学的说法,金克木只在上述文章中提过一次,没有其他证据支持,无法展开讨论。他的另一个说法,提及了相关线索,搜求起来就方便多了。这个另外的说法出自《译匠天缘》:“偶然在天津《益世报》副刊上看到一篇文,谈天文,说观星,署名‘沙玄’。我写封信去,请他继续谈下去。编者马彦祥加上题目《从天上掉下来的信》,刊登出来……那位作者后来果然在开明书店出了书,题为《秋之星》,署名赵辜怀。想不到从此我对天文发生了浓厚兴趣,到图书馆借书看。”

查天津《益世报》,署名沙玄的文章数量不少,多数与天文有关。1933年6月22日,该报“语林”版刊出沙玄的“谈天杂录”专栏,发文两篇,其一《只知天文不知地理》标明“代序”,可见是专栏开篇。此后又于6月24日、6月25日陆续刊发他的三篇谈天文的文章,最后一篇文末注“暂告段落”。过了一个多月,该报同版又开始刊载他的“谈天文的杂录续”,8月27日刊之一、之二,8月28日刊之三,8月30日刊之四,9月1日刊之五,“之五”文末署“暂结”。此外,8月15日和16日,沙玄还在该报开过一个“说地”专栏,也是刊文五篇,未标“暂结”而止。

《译匠天缘》里既然说,“我写封信去,请他继续谈下去”,猜测应该是金克木看到“谈天杂录”栏目“暂告段落”或“暂结”之后写的信。文中又言,“编者马彦祥加上题目《从天上掉下来的信》,刊登出来”,则去信应在报上有痕迹。查该报6月26日至8月26日之间的“语林”版,并无署名金克木之文,也没有跟“谈天杂录”相关的内容。如以信的见报为标志,则刊出的信应在“谈天杂录续”暂结之后。果然,9月7日和9月8日的“语林”分两期刊发了《天上人间——谈天第一信》,署名正是金克木。

我很怀疑,这个《天上人间——谈天第一信》,可能就是金克木记忆中的“从天上掉下来的信”。不过,就文章内容看,这应该不是金克木首次给沙玄写信。文章开头说,“预定的给先生的回信还没有写,真是连‘抱歉’的话都无从写起了!”中间又云,“到平后,好些天没有一定住处;接到先生来信时刚在东城找了一间房子,于是可以开始望星了”。1932年冬,金克木离开北平,至山东德县师范教书谋生。“到平后”,应该是指他1933年夏天回到北平之后。既言“回信”,又报自己的行踪,显然金克木在山东时即已与沙玄通信,并在以往的信件中言及自己即将去北平。或许可以由此推测,金克木看到沙玄6月份刊出的谈天文章,便写信去报社,请他继续谈下去。报社收到信后,即转给沙玄,沙玄便开始与金克木通信。

这里的疑问是,既然已有联系,为什么金克木这次的信不是直接发给沙玄,而是寄到了报社呢?“谈天第一信”刊出近两个月,11月2日和3日的“语林”上才发出沙玄的两篇文章,副标题分别是“谈天第二信”和“谈天第三信”,也即回复金克木的“第一信”。原因呢,是从七月半到十月半的报纸,沙玄都没有看到,十月底才因为替人查找旧稿,看到了金克木的“第一信”。“第一信”结尾,金克木虽给出了自己收信的寄转地址,却又说自己“不知能在北平住多久”,同时希望沙玄“给个通讯处,免得我要把无味的信占据语林的篇幅”。在“第三信”末,沙玄言:“我的地址也颇不一定,此后的行踪,怕正和陨星差不多呢!”两个行踪不定的人通信,大概只有报社这样一个相对可靠的中转之处了。当然,报纸的信息传递也只是相对可靠而已。沙玄两封信发出来,金克木作出反应,又是近两个月之后了。1934年1月5日,金克木的复信以《观星谈》为题发出,编者这次没加“谈天第几信”的副标题。此后的天津《益世报》上,再也没有见过两人交流的文字。

后来,金克木还给《益世报》写过两篇天文相关的文章,分别是刊于1935年12月26日的《评〈宇宙壮观〉》和1936年11月26日的《对于“天文学名词”的蒭荛之见》。前文介绍山本一清著、陈遵妫编译的《宇宙壮观》,后者讨论翻译天文学名词的补充和统一。不过,这两篇文章已不是发在“语林”,而是发在“读书周刊”版面。

让人好奇的是,这位吸引金克木迷上天文的沙玄,到底是何方神圣呢?根据《译匠天缘》提供的线索,查到《秋之星》初版于1935年9月,此外再无更多信息。2009年,二十一世纪出版社重版此书,前冠陈四益之序,方知赵辜怀为赵宋庆笔名,这才慢慢理出头绪。

据跟其有直接交往的萧衡文章《名列“复旦八怪”的奇才赵宋庆》,赵宋庆1903年生于丹徒(今江苏镇江)。六年私塾教育后,就读于南通甲种商校,后至上海的银行任职员。1925年秋,他考入复旦大学中国文学科文艺系,因聪颖而勤奋,深为陈望道、刘大白等师辈赏识。毕业后以教书为主,但或作或辍,少有稳定之时。1932年居北平,遇到任天津《益世报》编辑的复旦同学马彦祥,约为作文,这才有了金克木读到的“谈天”系列。1942年,陈望道接任复旦新闻系主任,建议复旦聘其为中文系副教授,后始终执教于此。1958年起他回乡养病,1965年离世。

谈到赵宋庆的学问,照朱东润在自传中的说法,“这位赵先生的博学是全系所没有的。真是上知天文,下通地理,医卜星相,中外古今,无所不知”。据说,他曾在数学系开过课,一些理科教授对他很赞赏。他的外语水平也很高,有外语系的教师请教问题,他随口即能解答。数学方面,因为没有查到相关文字,无法确知其程度。外语方面,他学生时期即翻译有高尔斯华绥的剧本《鸽与轻梦》,1927年10月上海书店印行,署席涤尘、赵宋庆合译;另译有《屠格涅夫小说集》,1933年1月出版,大江书铺发行,署名赵孤怀。还有个近乎传说的事情,就是他曾七日内以绝句形式译《鲁拜集》,意图考察海亚姆对苏轼的影响,奇思妙想,足供玩味,惜乎未见流传。

在建立与金克木相逢之缘的天文学方面,除了《秋之星》,目前能查到的赵宋庆文章,只有1956年的《辨安息日并非日曜》和1957年的《试论超辰和三建》,均发表于《复旦学报》。后者讨论岁星超辰和岁首确立问题,事涉专业,问津者少。《辨安息日并非日曜》知识专门,又因指出太平天国专家罗尔纲的错误,编辑不敢轻易处置,只好请教于当时的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台长张钰哲。按萧衡的说法:“答复来得迅速而果断,张氏在回函中高度赞赏了赵文的价值,对赵先生精湛的见解备极推崇,认为全国能就那个议题写出如此高质量文章的不会超过三个人。”不确定张是否跟赵有过交集,能够知道的是,因对天文学的热心,金克木1936年认识了张钰哲。

金克木有一样极强的能力,凡有所学,立刻便能放入实行中巩固和检验。在《如是我闻——访金克木教授》中,他自陈学外语的经验,“要用什么,就学什么,用得着就会了,不用就忘了,再要用又拣起来”。虽然他自己说,“学外语不能照我这样,还是得走正道用功”,但其实这种在实行中学习的方式,非常富有成效。迷上天文学以后,金克木一边开始阅读天文学(尤其是星座)方面的书,一边也就开始观星。

《天上人间——谈天第一信》里,金克木写到了他开始观星的种种困难:“我仗了先生画的那张图,就认识了将近十座。但图上西边星座早已归隐,东边星座尚缺甚多,眼见就不敷用了,只好再到北大图书馆去找,结果呢,据说天文书都装了箱子,剩的几本已经是破铜烂铁的好伴侣了。……然而我还是有了认星的机会,终于从一位朋友处弄来了一本顾元编的天文学,又到西城市立图书馆去查了两次沈编星宿图,断断续续看了些夜,也马马虎虎认识一些星座了。”顾元编的,应是作为高中教科书的《天文学》,初版于1930年3月。沈编星宿图未知何指,但从行文来看,应该跟顾元的书类似,是入门指导性质或便于初学查找对照的基础读物。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