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石钟山

他终于把那把剔骨刀抓在了手上,身子通电了似的抖颤着,想移动脚步,快一点离开厨房,脚却不争气,就是迈不开步子,还有种尿急的感觉。他意识到,得把这把刀藏起来,别腰里,却连个腰带都没有,裤子上的松紧带松垮地卡在腰骨上,像随时要掉下来。袖口,也只能是袖口,他先把一只袖子挽起来,手心托着刀柄,另一只手颤抖着再把袖口放下。这样看来,那把刀不见了,身子放松了一些,半边身子还是僵直的。这次他又试探着向前迈动了脚步,他蹭着脚,鞋掌与厨房地面发出粘连在一起的声音,好在,他能移动脚步了,一步步地向厨房门口挪过去。

正是傍晚时分,福星养老院最悠闲的一段时间,能动的,都会挪出房门,在空地上或坐或站。有晚霞在西天渐渐隐去,还有风吹过来,把附近垃圾场的臭味也顺便捎了过来。好在,他们是群老人,嗅觉早就不再灵敏,或者说已经习惯了,在难得的放风时间里,他们享受着傍晚这片刻宁静放松的时光。

养老院的厨房有个后门,后门有个台阶,顺着台阶往前有一条青砖铺成的小路,直通养老院员工宿舍。他已经观察好久了,每当这时,厨师大刘和护理员赵娜,都会坐在厨房后门的台阶上,两个人头很近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什么。大刘说一句什么,还会引来赵娜的大笑,赵娜一笑,浑身乱颤,一身好肉就活跃起来。赵娜四十出头的样子,烫了头发,她的头就蓬乱着。大刘五十出头的样子,秃头,眼睛小,平时里,他们看到大刘小眼睛里的目光总是斜的。

为了这把刀,他已经偷偷地来过厨房几次了,有一次,他都从刀架上把这把剔骨刀抓在手里了,可不小心,把刀架带倒了,响声惊动了大刘和赵娜,两个人惊乍地从后门走进来,剔骨刀已经在他手上滑落了。赵娜气哼哼地飞奔过来,没鼻子没脸地数落着他:谁让你来这里的,你想干啥?他脑子转动着,小声地说:我想切个西瓜。赵娜回身冲大刘看了一眼,发出响亮的笑声,然后嘲讽地说:这老东西说吃西瓜,哈哈,谁给你的西瓜?你想西瓜想疯了?快回去,这不是你待的地方。

那次,他低下头,失望地向厨房门口移动着身子。大刘走到灶前,胡乱地把刀架扶起来,把散落的几把刀又插回到原处,冲他背影恨恨地说了句:老不死的,没事别来捣乱。他听到了两个不怀好意的声音,没有回头,一个更汹涌的计划在他心里落地生根了。

剔骨刀很锋利,他走出厨房门时,手腕动了一下,手肘处一阵刺痛,他知道自己受伤了,他忍受着,还是刚才那个姿势,一步步向自己住的地方挪去。随着距离缩短,他的身子渐渐舒展开来,几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在一群昏花目光的注视下,他回到了自己的宿舍。

宿舍里四张床,现在只住了他和王建国两个人。两个月前,王建国就瘫到了床上,身子不能动,医生说,王建国中风了,似乎给王建国开了几种药片,他扶着王建国吃那些药片,药片卡在王建国的喉咙口就咽不下去了,给他喂水,水也从嘴角流出来,后来王建国还是把药片从嘴里吐了出来。从那时开始,王建国就成了活死人,躺在床上只有喘气的份。赵娜每天开饭时,早晨会用勺喂王建国喝豆浆,赵娜把王建国上半身拉起来,用膝盖顶在他的腰部,用勺撬开他的嘴,把半碗豆浆几乎都倒进他的嘴里。晚上给他灌药,重复着早晨的动作。王建国不能及时把豆浆或者粥喝进去,稀稀拉拉地流在脖子上和衣服上,赵娜把王建国掼在床上,拿着抹布,胡乱地擦拭几把。每次他都麻木地看着整个过程,赵娜看见他,就叱一句:看什么看,快吃你的。他听见赵娜洪亮的叱责声,便把头埋下去。

他把刀先是塞到枕头下,觉得不妥,又拿出来,放到褥子下,还是觉得不够安全,想了想,费力地掀开床垫一角,把刀塞到下面,放下垫子,铺好褥子,在上面又坐了坐,心才稍安一些。这时他才发现,小臂上已被剔骨刀划破了一道口子,那条口子有半拤长,新鲜地正渗着血。他从床头把手纸卷拿过来,撕掉一块纸,擦了,血还在流,他索性拿过毛巾,把小手臂缠上了。做完这一切,他长吁了一口气。抬眼时,看见王建国扭着半边身子,正朝他这里看,嘴里还发出呀呀的声音。他起身向王建国的铺位走去,王建国在最里面,他的床在最外面,中间隔着两张空床。以前,他们这个房间是满的,住在中间的那两个人,半年前陆续离开了,殡仪馆的车开到院里,赵娜带着殡仪馆的人进门,把床单裹在死者身上,殡仪馆的人又拿出尸袋,很利索地把死者抬走。车响了一阵,就驶远了,然后一切恢复如常。

他走到王建国床前时,发现王建国的脸变成了块咸菜疙瘩似的,又菜又烂,他想,王建国这家伙也快被抬走了,他甚至在王建国的脸上嗅到了死亡的气息。王建国的目光盯着他,他从来没见过王建国还有这样一种眼神。吃惊?兴奋?恐惧?他说不出来。他看着王建国这样就说:你快死了,我也快死了。想了想他坐在王建国床铺边上,还拉过王建国的手,王建国的手僵硬得像块树根一样,他握了握王建国的手说:我知道,你啥都明白,厨房里那把剔骨刀我偷来了,你知道我要干什么。我要先杀了赵娜,再杀了院长那个瘪犊子,如果可能,我还要杀了那个做饭的刘秃子。他嘴里的刘秃子就是做饭的大刘。

他是几年前来到福星养老院的。

几年前他的腿脚还算利索,每天都会走出家门,去菜市场,然后提着菜,和一群老人在楼下坐一会。白天的小区人很少,年轻人上班了,孩子们上学,白天的小区只剩下像他一样的闲人。邻居们大都认识,拆迁前他们住平房,一家挨着一家,别人家炒的是什么菜,他都能闻出来。后来他们的居住地改造,他选择了回迁,不仅因为这片是老城区,他隐约地觉得翠兰会出其不意地找回来。虽然那会翠兰离开他有大十几年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想过几种结果,但翠兰还活着的想法总是在最后占据上风。他等翠兰回来,潜意识里,他选择了回迁。回迁的房子盖得不高,只有六层,这个城市有规定,六层以下的楼房可以不加装电梯,也许是开发商想着省去加装电梯这一块可以省下一笔钱,于是他们的回迁房就只盖楼到六层。回迁时,他排队选号,楼层低的都被前面的选了,他只能选在六层了。优点是清静,居高望远;缺点是,进出一趟很费劲,只能爬楼梯。刚开始还行,那会他退休不久,上楼下楼的还很利索,后来就越来越吃力,往返一次总是气喘吁吁的,腿脚不给力,软得都不停地打着颤。渐渐地,他下楼次数就少了,不得已下来一次,也要事先做好合理安排。下楼时,都把垃圾带上,再去买菜,菜买回来,提着菜坐在楼下和老邻居们聊会天,再晒会太阳,不得不上楼了,才挪着身子向楼上爬去。以前一口气能上到六楼,他现在需要歇上两三回,腿还是抖得厉害。

就是那一阵子,赵娜走进了他们小区,那会儿的赵娜还没这么胖,也年轻,她走进来,带来一缕香气,大爷大妈地叫着,态度友好,表情鲜活友善。然后她就向他们介绍福星养老院,还向他们展示了画册。照片上的福星养老院窗明几净,一群老人都幸福又开心地笑着。赵娜天生一副好嘴,她介绍道:大爷大妈,来福星养老院吧,我们这一日三餐,顿顿有肉,荤素搭配,有专门的护理员,想看病都不用出门,我们像儿女一样欢迎你们的到来,让你们的晚年多姿多彩。你们辛苦劳累一辈子了,福星养老院就是你们幸福的驿站,老年梦想开始的地方……

他听着赵娜莺歌燕舞般的介绍,动心了,不为别的,就是为了一日三餐有人照顾,再也不用爬楼梯了。任何一位老人,到了他这个年纪,都会为自己的退路考虑了。赵娜很快在众人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他迫切的目光。后来,赵娜又来了两次,直接找到他,还陪着他上了一次楼,看着他一个人清冷的生活,眼圈还泛了红,唏嘘着说:大爷呀,您受苦了。以后我们养老院就是您的家了,我们就是您的儿女,我们为您尽孝养老送终……一席话说得他心里也阴晴雨雪的。

为了保险起见,他和赵娜相约,去福星养老院实地看一看。约定的那一天,赵娜带来了一辆七座的车,到他们这个小区时,里面的人快坐满了,他在靠门的位置上坐了下来,车便出发了。

这是他第一次到福星养老院,车拐了几个弯,又上了一条高速,最后在郊区的一个院落前停了下来。门口立着一群穿养老院制服的人,有院长、大刘,还有医生、护理员什么的,他们的脸上都花一样地绽放着热情。再往里走,就是养老院的院落了,果然,窗明几净的样子,养老院里的老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他们脸上也一律挂着安享晚年的笑容。虽然不像画册那么炫美,但也算得上是宾至如归的感觉了。当天中午,他们还在养老院里试吃了一次,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和赵娜介绍的并无二致。回来的路上,他就下定了决心,晚年就交给福星养老院了。

下决心到福星养老院之后,他又去了一次第二监狱,这是关押儿子的地方。这么多年了,他不知往返多少趟了。他在监狱里见到了儿子,儿子已不再年轻了,也接近五十的样子,儿子最好的青春年华都在监狱里度过了。儿子见到他越来越年迈的身子,一副担惊受怕的眼神。他每次来,都会给儿子带来最爱吃的烧鸡和卤猪蹄儿。儿子见了他就含着泪叫了一声:爸,你以后少来看我,你岁数大了,腿脚不便了。他望着儿子那张沧桑的脸,点了点头,就把要去养老院的事和儿子说了。在他的叙述下,儿子渐渐把眉头舒展开了,眼睛里还有亮光在闪动。听完他的描述,儿子就哽着声音说:爸,怪儿子不争气,你觉得这个养老院好,你就过去。我不用你惦记,只要我出去,第一件事就是把你接回家,让儿子为你养老。儿子捉住了他的手,把头埋下去,涕泪交加的样子。他心里一阵难过,想着自己以后见儿子一面就难了,不由自主地也流下了眼泪。他想起还带着家里的钥匙,便掏出来,重重地放到儿子手里说:这是爸留给你最后的礼物了,你放心,生老病死,养老院人说了,他们都管,你不用惦记。他一步三回头地向儿子告别了,像交代完后事一样。

来到福星养老院的第一天,他的退休工资卡就被赵娜收走了。条件之前就讲好了,用他的退休工资,为他养老,工资卡自然被养老院代管了。也就是说,从今以后,他再也没有支配自己的权利了,一切都归养老院来管。他犹豫的当口,赵娜还是利索地把他手里紧攥着的工资卡抽走了,就像他被抽走了身体里的骨头,身子软得不行。

后来,他才知道,虽然同在一个养老院,他们这些养老的人,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按退休工资划分了档次,他的退休工资低,才二千出头,是最后一个档。住四个人的房间,以前试吃过的四菜一汤是招待客人用的,他这样的,只能吃素。有时一个菜,有时俩,不论一个还是俩,都不见一丝荤腥,想吃肉,只能过年过节。

他来到养老院之后才知道,赵娜说的话都是假的。不时地有人来养老院参观,赵娜都会命令他们换上新衣服,被安排在院子的各个角落,脸上要带着幸福的笑容。他知道这是骗人的,当赵娜又带着一群老人参观养老院时,他不仅脸上没带笑,还尝试着喊了一声:假的,都是假的。赵娜几乎是扑过来,把他往屋里扯,一边扭头冲参观的人说:大爷大妈,别听这个大爷的,他精神有些不好。他想回头解释:自己很正常。嘴却被赵娜的手捂上了。

那次之后,赵娜宣告道:你表现太差了,院里决定,饿你两天。果然,赵娜两天没给他送饭,饿得他肚子咕咕乱叫,后来只有躺在床上等死的份了。还是同屋的王建国把自己的半碗粥分给他,他才没有被饿晕。不仅是他,凡是在这里不听话的人,都用这种方法处理。

有两次他生病了,提出要看医生,赵娜没好气地让他等着,他才知道,养老院里压根就没有医生,医务室只是个摆设。后来,他才知道,赵娜是院长的妹妹,兄妹俩开了好几家这样的养老院,只请了一个退休医生,这个医生要轮流在几家养老院值班,这地方待一天,明天又去下一个地方。这还不算,他们工作人员也不够,一家养老院,上百个老人,只有几名工作人员,每次有人参观时,他们就把几家养老院的工作人员拼凑在一起,应对上级的检查。能动的老人,每天去食堂吃饭,那些生活不能自理的,只能在房间里等着了。有时工作人员把早餐送到屋内时,都快到中午了。他们都怕生病,要是生病,只能在床上等死了。

后来,他们采取了互助的方式,只要有舍友生病,或不能自理了,能动的人吃完饭,就把饭菜打回去,让舍友吃上一口。生病的,年迈的,不能自理的,能活多久只能听天由命了。

他来到福星养老院,才知道偏听偏信了赵娜的话,可一切都已经晚了。白纸黑字,他是签了合同的。那合同厚厚的一叠,签字时,赵娜只让他看了签字页,说他眼神不好,不用细看,都是服务条款。他就签了。原来,都是对他们这些人的约束。

那些有儿有女的老人,会有儿女不时地来看望老人,然后和赵娜交涉,总能得到一星半点好处,总不至于受太大委屈。像他和王建国等人,没儿没女来看望他们,只能享受养老院最末等待遇了。自生自灭,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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