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米的困惑

作者: 山眼

“乘客请注意,乘客请注意——”广播呲啦呲啦地响起来,传来一个中年男人干涩的声音,“前方海滨站出现故障,这趟列车会有一段时间的延迟。我们对此带来的不便表示抱歉。”男人咳嗽了两声,“再次说明,前方海滨站出现故障……我们对此带来的不便表示抱歉,非常感谢您的合作和耐心。”

“嘎达”一声之后,安静了。

爱米坐在位置上打盹,英文听了个大概,就像大多数时间在公司开会时一样。她抬眼看窗外,快速前进的列车慢了下来,几乎要停住了。

如果爱米可以从躯壳里跳出来的话——她经常有这样的欲望而苦于无法实现——她一定可以像对面的白人老头那样观察自己。一个东方——确切地说——中国女人,典型的黄皮肤,肤质细嫩,长直发散在肩上,眼睛不大,还好也不算小,有明显的眼袋,由于总是费力观察而显得疲惫。

在出国、读书、申请驾照填写表格的时候,她多次遇到这个简单的问题:眼睛颜色。黑色还是褐色?爱米是个认真的姑娘,她严肃地面对表格,想,我的眼珠并不是全黑色,确切地说,严格地讲,我有一双褐色眼珠。她照镜子时肯定了这一点。

爱米多次思索之后,觉得这件事无解。于是她有时写“黑色”有时是“褐色”,基本上随意,自然也没有人在意。

爱米后来渐渐明白了——倒不是通过表格,而是通过实践——严格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执拗的分割和美好的幻象是一件惹人烦恼的事。

爱米撩了撩额头散下来的几缕头发,确切地说,严格地讲,她的头发也不是全黑的。在强烈的太阳光下,泛出红褐色的光泽。这是个优点,爱米因此可以少去几次美发沙龙,她天生怕麻烦。

对面的老头看过来。这是个奇怪的老头,干巴瘦,脸上皱纹纵横,老长的下巴,胡子拉碴;穿着污黢黢的运动夹克和磨得惨白的牛仔裤;硕大的头戴式耳机仿佛一座威风的发射台;眼珠滴溜溜乱转,东瞅瞅,西看看——艾米怀疑,老头的耳机里压根没有音乐。

这老头不是第一次见了。两周以前吧,也在这个车厢,他坐在爱米旁边,大声说:“早晨好!”吓了她一大跳。爱米在上早班的天铁上,一般都是迷迷糊糊的。要不就是没睡醒,头昏脑胀,要不就是胡思乱想,云游方外。她冷不丁地给人问候了,又看他活泼的样子,紧张地笑了一下说“早晨好”,马上又扭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在别的城市叫做地铁的交通工具,在温哥华被称为“天铁”。大部分列车轨道盘旋在地面上方数米,乘客高高在上,可以看到城市的远景,以及破落的角落。初来乍到的中国人,对于“天铁”这么个称呼都不太适应。天铁,好像和天堂一样不太吉利。那么,“Skytrain”除了翻译成天铁还能怎么样呢?有时爱米生出些奇怪的联想,比如说“开往天空的铁路”。这让她觉得既踏实又带点冒险,就像她从来不敢坐的过山车。

“看不看冰球?”老头在身旁热情地问,“亚洲人……你从哪儿来?”

爱米不得已扭过脸来,原来是手里的免费小报吸引了老头的注意。小报正如火如荼地报道斯坦利杯冰球赛决赛。这座城市的男女老幼全都迷上了冰球,好像不看冰球的外来户都不该存在似的。

爱米冷淡地说:“不。”

老头还要说什么,爱米已经把头扭过去,继续看沿途飞沙河水的景色。那灰白色的河水好像一摊刚刚煮滚的粥,举着一些缓缓移动的、老得生了锈的驳船。河面上飘着一层层码好的浮木,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去。

老头看出爱米不爱理他,也就不再搭话。爱米透过眼睛的余光发现他在四处张望。过了几站,老头站起身,看也没看她就下了车,这让爱米觉得自己太冷谈了。

今天爱米又一次看到这个老头,他坐在她对面的座椅上,运动鞋在地上踏着拍子,证明他确实在听音乐。他四面八方看着,倒是没有和谁搭话。偶尔碰上爱米的目光,老头好像还很高兴,似乎随时准备打开话匣子。爱米暗暗觉得这老头不正常。

列车一动不动。爱米看着窗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手机显示时间:早晨七点五十。外面白花花的混沌的河水,让她觉得有点眩晕、昏沉。她又刷了一遍朋友圈。胃里突来一阵翻滚,好像有谁举着煮饭勺在里面一通乱搅;胃壁剥落着生了锈的酸臭细胞,在大勺搅闹之下浑浑噩噩、翻天覆地,甚至冲出了她的五官之外。

爱米知道,这是所谓的“晨吐”,还好她没有真的吐出来。

上星期她去看了医生。月经超过两个礼拜没来,她高度怀疑自己怀孕了,可她不敢去买超市里的验孕棒——那东西太草率——而是约了医生。这似乎为她赢得了一些时间……她需要一些时间……月经依旧没有来。她坐在会诊室里等着彭医生,听到门外医生在不断走动,一会儿他和另外房间里的病人低语,一会儿护士说,谁谁谁的检查结果到了,放在彭医生你的桌上了。

彭医生属于本地少数会说中文的医生之一,炙手可热,就有点儿不把人放在眼里的样子。爱米等了一个多小时,换了会诊室,护士告诉她继续等。

等着等着她困得要睡过去了。近来的下午她特别嗜睡,坐在电脑前,常常像被一百个沙包袋袭击了头部,脑袋都抬不起来了。高个子秃头老板时不时从前后左右经过,爱米还得竭力保持着警惕,这让她非常痛苦。有一次她在桌上趴了一会儿,抬头揉眼睛时正好老板经过,他倒没说什么,她吓了一大跳。为什么天经地义的午睡,在本地人看来是件奇怪的事?

彭医生终于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纸夹子,边走边看,顺便踢开一只挡路的椅子。他在爱米面前站定了,眨眨眼,说:“你怀孕了。”他看着她的表情,预备要不要说“祝贺”。

爱米心里猛跳,分辨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其实在意料之中。她“唔”了一声,嘴里如同含着枣核,那枣核尖儿刺着她的舌头:有些痒,有些疼。

彭医生皱了眉头——他的耐心和时间有限。她这才发现医生续上了络腮胡。

时钟往回拨五年,那时爱米入读本地大学不久,她在学校附近的取款机旁,丢了一张图书卡,正巧陆羽捡到了,于是他们认识了。比她小两岁的陆羽立即开始追她。认识陆羽之前,爱米刚结束了一场恋爱,前任不堪忍受温哥华的无聊,回国去了。爱米对人说,是她甩了前任,那个俗气的家伙。她甚至把他们的照片都删了。

爱米对于自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这一点,始终有些得意。陆羽听到她的年龄时表示惊讶,他丝毫没有犹豫,继续发动攻势。他有时会做些不太靠谱的事儿,比如说送来一束玫瑰,其中有一支明显瘪了,而他真的没看出来;又比如开车带她去兜风,她说渴了,他赶紧往回开,而不会停下来买一杯冰饮;还有一次请她去公寓玩儿,却把门钥匙弄丢了。

三年前他们结了婚,陆羽对于孩子不孩子的,什么也不考虑,下了班除了打游戏,喜欢的就是户外远足。爱米乐得自在。然而世界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国内的妈妈倒没说什么,只是每遇到好心的大叔大妈,总告诫她,要趁早生孩子。眼看周围的白人妇女、黑人妇女、华人妇女们一两个、三四个噼里啪啦地生着,爱米对自己原地不动的姿态渐渐产生了怀疑。但是很久一段时间她不愿正面想这事,直到她过了三十二岁。

别太认真了……是谁说的?

有许多问题是没有答案的。爱米虽然知道这一点,可她还是经常弄得自己糊里糊涂。她时常为一些不是问题的问题烦恼,之后又会为这些烦恼而内疚,仿佛她对不起谁似的,仿佛她没有快快乐乐简简单单地生活是一种罪过。

列车猛地动起来,很快加速,把混沌的河水甩在后面了。

列车靠了站,乌泱泱上来一群人。老头看不见了,到处都是别人的衣服下摆,干瘪或肥硕的屁股,各色背包,雨伞……车子停在这一站,久久没有启动。人们开始不耐烦了。广播里又一次传出男人的声音:“乘客请注意,乘客请注意……”

那天从诊所回到家,爱米累得脱了形。外面下着雨,新买不久的鞋子走湿了。她打开房门,静悄悄、暗沉沉的,窗帘都没拉开。他们结婚后买了这套城市屋,每月光还贷款要两千块。刚搬进来的时候,这是个新房子,明亮、小巧、令人愉快。住了这么两三年,就觉得地方太小了,东西都不够放;前院也小。

“有了小孩都没地方玩。”她气鼓鼓地想。……那是什么?

“陆羽!”她叫,“把你的臭袜子收起来!”陆羽在卧室里哼了几声。好一会儿没动静儿,然后小跑出来,歪头看着老婆。他个头不高,浓眉大眼,有一双大鼻孔。他和爱米站在一起,爱米总显得怏怏的。

“哪有臭袜子?”他问。

爱米气得想打他,“你闻闻,你长着鼻子吗?”陆羽像只狗一样,四处抽抽鼻子,坐下来,说哪有。然后他明白过来,脱下脚上的袜子,扔在一边,嘟囔说:“昨天才换的。”爱米说:“至少穿了三天。”“哪有!”陆羽说。

爱米不耐烦跟他争,厌恶地瞧瞧卧室,卧室门半开。荧屏亮着,一闪一闪,电脑游戏里的家伙在嗡嗡说话,伴随着一阵粗糙的背景音乐。卧室里气味一定更差。

“唉,怎么样啊?”陆羽推她。

爱米瞪了他一眼。

“到底怎么样啊。检查了没?”

好像他还挺急似的。爱米好受些了:“当然检查了,不然干什么去了?”

“嘿你,气儿不顺啊。我就一直等着你给我打电话呢。也不打电话回来。快说!怀了没?”

爱米回到门厅换好鞋子,给自己倒杯水,跑到厨房里揭开电饭煲一顿检查,果然,什么也没有。她感到肠子都绞在一起了,膨胀的饥饿感爬满了全身。“晚饭也不做。饿死我了!”她坐在餐桌旁,眼泪一股脑儿流了下来。

“你就是要急死我。”陆羽一直跟在她身后,“买点儿不就行了呗,想吃啥?到底怀没怀?你想急死我?”

“你不是不在乎吗?”爱米也觉得有点过分,可她没办法。经常有这种时候,她对自己无能为力。仿佛懒觉睡过了头,越是想起床,反而越是爬不起来,干脆放弃了。

陆羽把脸凑过来说:“谁说我不在乎?”吹气咻咻,然后他抱着她的腰。

那种暖乎乎的感觉让她放松了。“有了。”吐出了坚硬的枣核,爱米赶紧看着陆羽,看他怎么吞下它。

“那就养呗。”陆羽说得那么随意,爱米怀疑他还在琢磨他的游戏。难道在他看来,这是件像系鞋带、吃酸奶一样的小事?

“我不知道——”爱米瘪嘴,哭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好像大坝泄洪,挡也挡不住。洪水沿着左脸颊,右脸颊,左鼻翼,右鼻翼奔涌而出。趁着泄洪的工夫,胃里的勺子又绞动起翻天覆地的酸楚。啊,这讨厌的身体,未来还有九个月,她真要这么生活吗?她哭是因为完全没有退路了。一个小生命扎了根、冒了芽儿,她只能适应,而不能退回过去了。

陆羽一把搂住她,嚷嚷着:“怎么了,宝贝儿?这不是好事儿吗?这多好的事儿,哭什么?”他又没洗澡,身上有好几种味道。爱米想推开他,陆羽搂得越发紧了,她也就算了。陆羽想着想着笑起来:“我知道是哪回,哈哈!靴子总算落地了,哎呦!”笑得爱米忍不住也笑了。陆羽两眼放光,忽然跳起身,到卧室里去,在床上的被褥和衣服堆里摸出了手机,“不能让我老婆饿着呀,吃点啥?我来订!”

“我不吃。”爱米还在抹鼻涕,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心里柔软起来,“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小孩。”她说。

“不是饿了吗,不吃怎么行?”陆羽说,“小孩儿这会儿正在发育重要器官……心脏、大脑,这时候不吃饭,小孩脑袋会出问题。”爱米不想理他,但还是有点担心。“吃了也难受。”她说,“怀孕反应,你知道什么?”陆羽说:“多少吃点儿,寿司、意大利面?爱吃什么?少吃点。”爱米说:“不能吃寿司,生鱼片也不行,有细菌。”陆羽上网去找食谱,最后给她做了西红柿鸡蛋打卤面。他端着面条来的时候,拽得像法餐厅里的大厨,下令说:“从今以后,好吃好喝,别烦恼了!”

是啊,有啥烦恼的呢?晚上爱米躺在床上问自己。三十四了,结婚三年半,我要有孩子了,我为什么苦恼?可能是怕失去自由吧。还有,爱米觉得不该把人生价值绑在孩子身上,她甚至讨厌芸芸众生喜闻乐见的行为,都是可笑的从众。她想要与众不同一点,不要太出格,能使她与大妈们保持一百公里的距离就好。不生孩子是特立独行的行为艺术,但是,严格地说,确切地讲,她对此也没什么坚定的信念。结婚以来她听到太多大妈的说法,总不免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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