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
作者: 沈烨一
这座城市在沙漠里,但风沙吹不过来,她好像被一副透明面罩盖着,在许多次喘不上气的濒死关头才感觉到那种束缚,或者说保护。起初,她只有一条街,笔直得很,大概是刻度精确的尺量出的,两边的房屋都是一个模样,靠着贴出的门牌分出了住宅、食堂、学校、影院等等,忽略房顶相同的弧度,建筑的内部让人惊喜,功能价值被特意强调,不会令人感到逼仄,虽然一抬头便可清晰地看见房檐下的电表箱,也不会像我现在住的这贵得离奇的房子般隔音奇差——我住在这座城市的时候,从来不曾从邻居家听到任何声响,尽管我们住得那么紧密。后来,这座城市仍然只有一条街,那条街弯曲起来,似乎年轮增长必然有了成熟的圆润,随着曲线建起的房屋出现了新的面容,高高低低,错落有致,色彩逐渐丰富,留给植物的空间多了起来,与旧房子在一块,丝毫没有突兀感。早晨,喇叭里的新闻叫醒城市,沿街一溜水泥柱上挂着灰蓝色的大喇叭,声音一环套一环,新闻一结束,最新的流行歌曲尽情流出,人们刷着牙哼着歌揣着一个铝饭盒蹬着自行车汇聚在一起,涌向城市下风处那间巨大的工厂。没人会否认,是工厂带来了这座城市。
她叫什么?
我们叫她“小春”,有人说是“村”,也有人说是“春”。
“邮车来了——”离沙漠最近的一排草猛烈地抖动着,消失在沙漠尽头的路上晃动着一个油油的墨绿色的点。一时间,小春的每个人都知道了。大家都很兴奋,特别是围在邮局边疯玩的孩子们。他们个个希望其中有属于自己的邮件或包裹。沙尘越来越大,引擎发出巨大的轰响,近似于咆哮几至嘶哑,当发动机熄火,一群鸟飞过,肥头大耳的司机会拎着一把锤一跃而下,在引擎盖上狠狠一砸。人们屏息等待着。这天,大家没有看到从前那个人,一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人从驾驶室跳下来,从未见过的脸,从未见过的笑容,前面几个孩子挪了几步,谁也不敢冲在最前面。邮局老王上前给制服递烟,他接过抽了起来,他们说着话,没多久便有了笑声。司机卷起的裤腿露出一截鱼白的小腿,他靠着车,看着工人卸货。墙刷着绿漆,将这幢房子从所有相似的房子中区别出来,因为刷法生硬,留出许多空洞的白,像不能拒绝的好意呆坐其间。
“叔叔,我妈托张叔叔买的东西来了吗?”有个小孩大着胆子问。
“所有东西都在这儿呢!”
“他怎么不来了?”
“不能总让他一个人跑这条线。”
“为什么?”
穿制服的司机神秘一笑,猛吸了一口烟,很久,也没有吐出。
车很快搬空了,小孩子们冲向其他地方撒野。他们像一群蝗虫,所到之处嗡嗡作响,没有残存。他们蹲在地上玩弹珠,乒呤乓啷一阵后没有一粒弹珠入洞。在建筑的阴影里,隐没着热气腾腾的水汽,一点一点扑落在地。孩子的汗滴一着地立马消失,有的在没有滑落之前已经被风彻底抚平。有人把滴着水的床单伸出窗子,似乎在向孩子的欢闹发出抗议,他们并不走。皂液的气味混杂着午后的慵懒,远处有人断断续续吹着竹笛,有一个男孩突然仰起头,大家跟着照做,弹珠化作两个发光的点在无垠的天空移动。
“我的弹子进洞了!”一个男孩的叫声,并不大,但难掩得意。
就像枪声之后,群鸦散去,这一枪击中了这些争强好胜的男孩。个子最高的男孩一把抹开滴在脸颊上的肥皂水,盯着沙地上的洞。
“弹子呢?”
一只干瘦的手指着那个洞。风在巷子里加速通过,那只手开始颤抖。
大个子男孩跪在地上,侧脸贴地。
“没有!”
“弹子呢?”贴着大个子站的几个男孩吼了起来,由于风的作用,吼声似乎能穿过墙。
“进去了。”他不卑不亢。
趴在地上的大个子抓狂地用手往洞里掏,三个男孩撅着屁股盯着那个洞,还有几个干脆往地上一趴。
“你们这样围着,太黑了,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了!”话音刚落,他们整齐划一撤到一边,“我的手——”
男孩们又重新趴在地上,拽的拽,扯的扯,还有人从后面抱住大个子,但是,大个子的手牢牢地卡在了小小的洞里。他越伸越深,似乎有什么拉着他,堵着他。在这里什么都不稀奇。在纷乱中,打进弹子的男孩往外撤,准备溜走。
“快看,他收到了一个邮包!”靠着大个子站的男孩叫道。
众人的目光回到了把弹珠打进洞的男孩身上。这一天的胜利都发生在他身上。他发出的光也让自己成为了众矢之的。
“是我妈的!”
“你怎么知道是你妈的?你又不认字!”
“就是我妈的!我认字!”
“拿过来!”
光被挡住,逼得太近,连呼吸都交融在一起。拿邮包的男孩退了一步,余光里,有几个没有站队的男孩也退向了角落。大个子突然惊叫一声,他颤抖着向他们描述一根手指被咬断的感觉,是痛,是酥麻,是绝望,是没有来由的恐惧。现在,他的整个胳膊都在洞里,沙子纹丝不动,男孩们纷纷看着他,除了那个挑起“邮包是非”的男孩,那双眼睛始终没有从拽着邮包的手上挪开。
“跑啊!”
干柴一般的男孩一个激灵,扭了个身,向大街上跑去。穿制服的司机靠着墙眯着眼朝他笑。他越跑越快,手里的邮包差点散架。八月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浸透着他,让他的每一寸皮肤都染上一层焦黄。他越跑越兴奋,并不知道追他的人在上一个路口滑了一跤后放弃了追赶。他还在跑,并且吮吸着风的热切里来自小春每一个窗口的独特气味——沙子在搅动的气味,猫在发情的气味,金鱼在产卵的气味,面粉散在地面的气味,保险丝断了的气味……他始终没有嗅到家的气味。听说,有些去南方越冬的鸟留在南方了,一群鸟中总有那么几只在抱怨:回家的路太长。
他跑不动了,停下脚步,风也停了下来,四周空无一人,回头竟然看不见小春了,两根巨大的烟囱也没了影。他揉着鼻子,确定是收音机调频的味道,此刻应该在街心花园的称心小卖部门口,马上应该播放《封神演义》了,称心师傅捧着半导体躺在藤椅上,微闭着眼,口里和着开场小曲儿,等待着。可是,眼下没有这些。周围全是沙子,这些沙子和小春的沙很像,只是远看上去长着一层绿色的绒毛。无尽的白色在沙的尽头,他想象自己坐在荷包蛋的圆心,只要往一个方向走就可以走出去,太阳快下山了,他很快放弃了任何移动的想法。他用邮包上盖着邮戳的那一角对着即将下山的太阳,然后放在地上,心想着那是西面。
他对着残喘的火球坐了下来,温热的气流倏地通向他的身体。屁股似乎在下陷,有什么东西磕碰着,他往边上挪开屁股,一粒弹珠从沙子里滚了出来,是刚才打进洞的那一颗,是的,没错!以前,人们总说,小春的地下是有魔力的。这回,他相信了。大个子会不会也被整个地吸进了洞里,然后也像这颗弹珠一样出现在眼前这片荒凉里?
太阳只剩下一小半脸。他已经饿了,他顺着妈妈的名字拆开了邮包,邮包来自沙漠之外遥远的大都会,他讲究的外婆时不时地为他们捎来外面世界的讯息,邮包里有一条黄底彩花百褶裙、两盒磁带和几包吃的。在太阳下山之前,他把所有吃的都塞进了肚皮。又甜又渴,星星很亮,他感到一丝清冽。
那天晚上,整个小春都在寻找他。追他的男孩被父母关在家里打了一顿。他成了小春有史以来第一个走失的孩子。
二
我就是小春第一个走失的孩子。
你?
我在沙漠里睡了一晚,睡得特别香。
晨光里,一个孩子蜷缩在地,看上去像没了气,黄裙子盖在身上,像沙漠里长出了草。一个经过此地的中年男子吓得把自行车一扔,伸出手指试探孩子的鼻息,才算松了口气。男人坐在男孩身边,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当他的额上沁出汗珠,男孩蹬了蹬腿,坐了起来。男人的身子为男孩挡住了光亮,清晨的阳光有砂质的软和面食开始发酵的酸,在影子下成了一段奇异的锦。男孩盯着中年男子,他裂开的唇引起了男子的注意,男子起身从挂在自行车把手上的袋子里取了水,男孩一股脑儿往嘴里灌,最后,他留了个底,旋紧了瓶盖。很多年后,在南方的山林里,他第一次吃到了红得透明的山泡,他记起了那个八月的早晨。
当时,我看见了你的眼泪,我猜想,你是酸得受不了。
南方真好,五彩斑斓,小春只有黄色。我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回去了,不过,现在也回不去了。
你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我们一直没有说话。当小春最靠近沙漠的房子隐约现身时,整个小春的人都知道,我安全回来了。喇叭里的音乐过于隆重,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在路旁人们惊讶的注视下,我像一个凯旋的士兵,那一刻,我忍不住唱起了歌。
我爸已经跑到马路边迎接我,他接过我手中的磁带和裙子,向我解释我妈没来的原因,他牵着我走了几步,又返身向送我回来的男人道谢,从兜里掏出几根烟塞进那人手中。那人骑上车,一晃眼就不见了,沙尘扬起,他像一个再也不会回头的旅人。他的身上,有羊奶的味道,是那种放了很久尚未变质的醇。
我妈一宿没睡,知道我安全后一闭眼就睡熟了。这会儿,她正在洗漱,对小春的每个人来说,准时准点到达工厂是他们一天中第一个重要使命。她让我把她那份早饭也吃了,并叮嘱我一天都不准出门,隔壁张婶会从窗子把中饭递进来。她抹上雪花膏,把门一关,用钥匙在锁眼里反转了一圈,蹬上她那辆小春最美的女士自行车,走了。
她一走,我就回房睡觉,等我醒来,张婶送的饭已经在窗口了,我扒拉了几口吃完了,洗了饭盒,从爸妈房间的窗子翻出去,轻轻松松,出了门。我把饭盒往张婶家门口一放,跑向了夏日中午的大街。太阳毒辣辣的,和落山时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小春没有山,太阳可能只是在沙丘后面躲一躲吧。
离开小春后,我常常会同情她,她在常识之外建立了自己的常识。我妈说,她刚来到小春,就有了这样的同情。
称心小卖部的门口总是那么热闹,人们在太阳晒不到的地方下棋、闲聊。有人看到我来了,开始打听昨晚的事,我向他们描述了我被超能力劫持的过程,告诉他们我看到了外星人和方形的月亮。有人问我是怎么跟老六搞在一起的?我才知道带我回来的人叫“老六”。我说我在路上拦下了他的车。他们哈哈大笑,下棋的继续下棋,聊天的继续聊天。各类漂亮的包装在玻璃柜台里发着光,玻璃表面上厚厚的浮尘毫不影响光的发散,我们远远地看着那个狭小拥挤的地方,又不想掏出任何一张票子,事实上,很少有孩子能掏出钱。我们都想当售货员,但是,我妈说不行,我换了“科学家”,她很高兴。
闲聊的大妈靠着墙,一边喷着唾沫星子,一边织着毛衣,她们的大脑转速极快,绝不会让棒针穿错任何一个毛线孔。她们说起了老六,压低了声音,每个人都抬起眼扫视了一圈,又侧过脸不怀好意地笑。我闪到房屋直角的另一边,听到她们说,老六每周四晚上都会跑去外头村子找相好的。本想赶在天亮前回来,没想到被我这个小崽子给耽误了,现在好了,他那点事整个小春都知道了。
我跑向大街,笔直的街正在弯曲,脚手架在远方支起,远看着像天空中长了刺。早晨和傍晚是一天里的热闹时刻,火热的下午会迅速抚平人们的脚步,所有出现在骄阳下的身体最后都成了一摊不留痕迹的水。电影院门口换上了新的海报,一支歌舞团要来了,上面的人名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是我很想去看。画海报的叔叔问我:“你知道上面讲啥?”我如数奉告。他夸我有出息。在小春,找不到别的学龄前就认字的孩子,而我妈说,我必须成为小春最棒的孩子。画海报的叔叔让我在演出当天来找他,他会带我进去。我欣喜若狂,跑向大街,却怎么也想不起叔叔的脸,再回去时,演出海报已经挂在电影院门口,风吹得猛,不见一个人。
这时,我妈叫住了我。她喊我上车,我立马上车,她带上我,不知往哪里骑。我妈身上的雪花膏味里缠着铁锈味和汗味,但还是很香,比小春的任何一朵花都要香。她既不问我怎么出的门,也不问我在干什么,她使劲地蹬着车,车把手上两袋东西在狠狠地摇。在一处筒子楼前,我妈停了下来,她把两袋东西塞给我,停稳车再锁上,抓着我的肩往房屋正中狭长又黑暗的通道里赶。她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提着面盆的老人正好开了一扇门,她问他:老六师傅住哪间?那人给指了门,我们转了个身,走了几步,开始敲一扇新刷过蓝漆的门。我又见到了老六,他穿着背心裤衩,头顶架着副老花镜,他看上去比早上苍老了不少。他有些局促,慌忙把手里的报纸往边上的桌上一摆,却不想把一个搪瓷茶杯打落在地。我妈从我手上拿过两包东西,往桌上一摆:“老六师傅,特别感谢你!”我妈拉着我一起向老六鞠了一个躬。老六嗫嚅着,在他把茶杯放上桌面时,我妈牵着我向他告辞。出来时,我的胳膊撞上了提面盆老人手上的面盆,泼出的水顺着我的手臂往下流,凉凉的,我瞥见他脸上的讶异,再回头,老六在门口向我们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