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以深切的悼念或大话西游

作者: 戴冰

事情的起因,在小潘自己看来,可能和他离婚之后长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重新结婚有关,也可能和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得了高血压有关,相比之下,他更趋向于后者一些。

大半年前,他供职的那家演艺公司来了个新的副总经理,五十岁不到,据说曾在西藏待过十来年,为人极刻薄挑剔,在当地也不受待见,只好回到这个城市。几次他开车送这个副经理外出,一路总被各种呵斥,不是刹车刹急了,就是拐弯拐大了。

给领导开车,副经理说,要记住,除了安全性,还要考虑舒适度。

他越来越觉得憋屈。某次为了什么事,他终于按捺不住,和副总经理大吵一架,情急之下骂了一句,你是不是大脑缺氧,脑细胞死多了啊。

这话是有点刻毒。虽然事后他按总经理的要求,当面给副总经理道了歉,还在全体员工大会上作了深刻检讨,但副经理从此就不饶他了。每次他出外勤,回来报销油费、过路费和出差补贴,都被百般刁难,他于是赌气,给总经理写了个申请,说自己血压高,“为确保领导出行安全”,不敢再开车,请求调到办公室搞后勤。总经理在申请书上批了一句:出示医院证明后由办公室协调处理。他没想到还要出示医院证明,不得不找了个在医院开急救车的朋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开急救车的朋友满口答应,带他到一个关系不错的年轻医生那儿去咨询。年轻医生拿出血压计,说既然来都来了,不妨量一下。不想血压居然真的高,而且高得吓人,收缩压两百,舒张压九十五。他一下急了,说怎么可能高到这个程度呢,我离四十三岁都还差两个月呢。年轻医生很鄙夷,斜着眼睛看他,说昨天晚上我才收了个病人,三十一岁,脑溢血,你又怎么说?开急救车的朋友在一旁赔着笑脸打圆场,说我们开车的,一天坐到晚,久了,有点什么病也是正常的。他还是不信,第二天一早,又到省医挂了个专家门诊,排到中午才轮到他,结果血压还是梦魇般的高。

小潘年纪轻轻就拿着省市两级医院的诊断书交到办公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公司。办公室李主任,年纪比他大一两岁,很紧张,当着他的面给办公室其他人下指示,以后凡是要用力气的活,都不许叫小潘做。

得这种病的人你们是不知道,她说,一用力,嘭的一声,说不定脑壳里的血管就爆了。

结果是不仅要用力气的活没人敢叫他做,就是不用力气的活也没人敢叫他做。

也不一定真和你叫他做的事有关,办公室的人互相说,但碰巧那分钟他脑壳里的血管嘭的一声爆了,你撇得清?

最后小潘就成了全公司最无所事事的人,每天除了坐在办公室刷手机,唯一要操心的就是记得按时吃厄贝沙坦,不时还有好心的同事伸头进来问他,小潘,今天吃药了没?

刚开始他为自己莫名其妙成了病人有点郁闷,但等他发现大家都对他既呵护又忌惮之后,又暗自有点得意,甚至有点嚣张,比如在电梯或走廊上无意间碰见副总经理,他会故意挑衅地盯着对方看,直到对方躲躲闪闪地移开眼睛。时间久了,他慢慢试着先是迟到或早退,然后是隔一天上一次班,最后发展到只在周一早上去单位露个面,各个办公室转转,不到十点又已经重新回到了家。他这种行为和工作态度,当然是严重违反单位管理制度的,副总经理就曾给总经理建议,说给办公室负责打考勤的人交待一声,也不提醒他,但悄悄给他记着,等他旷工到了规定的天数,就按制度开除他。

有根有据,副总经理说,他也怪不了谁。就算不是真的要开除他,至少可以压压他的气焰。

总经理也知道副总经理的气还没有消,想想,说现在要压的是他的血压,不是他的气焰。

你威胁开除他,总经理说,他不知你真的假的,急起来,当场一头栽在你跟前,你怎么交代?我的意思是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何必自寻烦恼。我们单位人浮于事,闲人还少了?

既然总经理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副总经理也就不好再继续纠缠了。两个领导都对他放任自流,别的人,比如他的直接领导,办公室李主任,就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那是小潘有生以来最惬意悠闲的时期。

现今我在我们公司,他对开急救车的朋友说,相当于享受特殊的待遇,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在家睡懒觉,刷微信,屁事没有,工资还一分不少。

你这就叫因祸得福了。开急救车的朋友说,不过你血压高,就是因为原来坐得多动得少,现在更是班都不上,血压会不会升得更高?我看你好像又比上次见到时胖了不少,后颈窝的糟头肉都堆起来了。

这倒是他没料到的,听了之后心里一沉,想起去省医看专家门诊时,在心脑血管科走廊上看到的那些正进行恢复训练的人,他们要么扶着嵌在墙壁上的一根木杆子艰难移动,不像在行走,倒像在攀援;要么抬着一张四条腿的铝架,慢慢地举起,飞快地放下,忽快忽慢的节奏既滑稽又让人心惊肉跳。

他有点走神,掏出帆布包里的厄贝沙坦,就着矿泉水吞了一颗,但拧上瓶盖的时候才意识到,他已经在早上按时按量吃过一次了。

我们小区对门就有个健身房,他说,那我去办张卡。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他几乎每天黄昏都到那个健身房去锻炼一小时,主要方式就是在跑步机上慢跑。刚开始时,他学周围人的样,戴了副耳机,一面跑,一面胡乱听些流行歌曲,感觉很新鲜,也很时尚。但有一天,在听到东方快车乐队的《让世界多一颗心》时,他扯下耳机,关掉跑步机,离开了健身房,从此再没去过。

太无聊了,他对开急救车的朋友说,隔着一副耳机,就像隔着一堵墙,全世界就剩你和你自己,谁都跟你没半毛钱关系。

说到这儿,他想起那句歌词,于是哼出来:寂寞的鸵鸟,总是一个人奔跑。

是啊,开急救车的朋友点点头,先说是只鸟,又说是一个人在跑,到底是人还是鸟?狗屁不通嘛。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他说,但他发现自己其实也说不清那是什么意思。

怎么不明白,开急救车的朋友说,我只是觉得这句歌词怪,所以先说出来。你的问题,其实一目了然,就是离婚时间久了,一个人憋出来的。一个人老是没人说话,早晚要生病,身体的病,心理的病。

我这不是正跟你说吗?他说。

你和我说有屁用,开急救车的朋友说,何况我每天坐在休息室待命,随时准备出车,哪有工夫一天到晚和你闲扯。

开急救车的朋友建议他,要么赶紧重新找个女人结婚,要么去跑车。

找人结婚的事我也不多说了,开急救车的朋友说,估计你也没闲着,只是找不到罢了。你好好考虑一下去跑车的事。倒不是为了那点钱,而是可以和各种各样的顾客吹牛聊天。我有个小学同学,读书的时候呆头呆脑,整天哭丧个脸,比一条蛐蟮还要怕生,我们经常欺负他。后来工厂破产,他买断工龄出来,先是开出租,后来嫌麻烦,干脆开起了网约车。前两年再遇到,那真的叫脱胎换骨,脸上的表情一秒钟换十种,你问一句,他还你十句,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句句听得你回不过神。你看你现在,又胖又蔫巴,像坨刚刚解冻的肉。

我怎么可能去跑车,他说,亏你想得出。要是哪天公司知道了,我怎么解释?不是高血压不能开车吗,还开上网约车了。

这倒是。开急救车的朋友有点沮丧,说要不你还是回去上班吧。这样下去,你早晚要抑郁。我不是吓你,我在医院见得多了,要是真的得了抑郁症,那你每天想的就不是怎么降血压这么简单了,而是换着花样盘算怎么个死法。

听了这话,他恍然大悟。说真不枉自你在医院开了这么多年车,我觉得我现在就是抑郁,倒还没到想死的程度,不过也觉着活得没意思。

你看,开急救车的朋友说,我说对了吧。你现在的症状还只是初期,再发展下去,我保证要不了多久,你就会想死了。

他默了一会,说那我还是回去上班吧。

第二天开始,他逼着自己每天都到演艺公司去,待满八小时,费力地寻找各种琐屑的话题,和每个愿意搭理他的人长时间地唠叨。久了,他发现大家都躲着他,只要他出现在走廊上,一层楼就关门闭户,静寂无声,就像他是一头豹子,把整座森林都走哑了。

有个周三的下午,李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和他谈了一次话。

你要么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养病,李主任说,要么老老实实待在你的办公室玩手机,都没人管你。但你现在一到公司来就四处乱窜,什么事都打听,甚至……人家夫妻生活关你什么事?你已经严重干扰到公司的正常工作秩序了,你知道不?

说这番话时李主任的态度相当不客气,但说着说着可能想起了他的血压,口气慢慢又缓和下来,把上身倾向他,推心置腹地说,我说句话你别多心啊小潘,你除了开车,别的也干不了,对吧?所以我劝你还是先回家把身体养好,哪个时候觉得可以开车了,哪个时候再回来上班,还开车,你觉得呢?

从演艺公司出来,他没给那个开急救车的朋友打电话,他觉得就算那个朋友在医院里见得再多,对他目前的处境也只能像他一样束手无策。

但在一周之内连着参加过一次婚礼和一次丧事之后,他似乎发现了一个让他惊异的现象,忍不住还是给那个开急救车的朋友打了个电话。他先是把在单位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然后就说到了那次婚礼和那次丧事。

婚宴最没意思,他说,除了新郎新娘和双方父母当回事,别的人其实就是等着吃那顿饭。音乐又闹,根本没法和人说话,要说就得靠喊,隔着一条河似的,喊多了后脑勺发胀。而且主持人从头到尾尽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比如,当此灵魂遇到彼灵魂,你听得懂不?反正我是听不懂。我坐在圆桌边,比我一个人坐在家里还无聊。丧事就不同了,除了家属可能真的有点难过,去的人其实都挺高兴的,好些朋友平时难得见,这种场合突然遇到,当然亲热,一堆一堆的,打麻将的打麻将,聊天的聊天;花生、瓜子、茶水还有烟,管够不说,还都不用你喊,眼看快完了,自然有人给你递过来,所以大家都舍不得走,至少我就舍不得走……我好久没有这样舒坦过了。回家倒头就睡,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整整八小时。对了,你猜那天我遇到谁,说出来吓你一跳……

开急救车的朋友那天不知有什么事,心不在焉的,没怎么接他的话,只是在电话那头一面听,一面有一声无一声地嗯嗯着,没等他说完,就插了一句,说那你以后少参加婚礼,多参加丧事嘛。

他被这话噎了一下,也觉察到对方兴致不高,所以没好继续说,讪讪地挂断了电话。

立夏之后的第一个周六,他上午睡了个懒觉,快十一点才起来,煮了一碗面条吃完,就坐在沙发上刷手机,之后他发现自己又困了,于是又睡了一觉,直到下午四点半才开着他那辆手动畅行版宝来去看父母。车子是几年前他用离婚分得的现金买的。买车时他没选择自动挡,他觉得在这个时代,开一辆手动挡的车是他这样的专业司机跟普通人唯一的区别了。

自从被诊断出有高血压后,他就坚决地戒了酒,但那天晚上在父母家吃晚饭时,他母亲专门给他卤了他最喜欢的鸡肝,加上最近血压一直还算稳定,所以他忍不住开了瓶啤酒,和他父亲一人喝了半瓶。吃完饭,他陪父母看了会电视,就起身准备回去,却被他母亲拦着不许走,说是怕半路被警察查酒驾。

你呵口气我闻一下,他母亲说,看还有酒气没有。

才半瓶,他说,而且都快一小时了……

但他母亲执拗地坚持,他只得呵了一口气。他母亲伸头一嗅,说还有,我都闻得出来,警察的机器莫非还闻不出来?说完,又加了一句,你的嘴真臭,又是烟味又是酒味。

他不好太违逆母亲,只得重新坐下来继续陪父母看电视,不知不觉又在一部国产电视剧无休止的对白中睡了过去,所以那天晚上他离开父母家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半了。

出了父母住的小区没多久,他发现身上的烟快抽完了,于是顺着马路人行道的护栏一面慢慢开,一面想找个便利店买烟。一个穿西装拿手包的男人先是跟着他的车走了几步,接着问他,走不走?

他愣了下,明白男人是把他当成开黑车的了,正要解释,话出口,却变成了问对方,去哪里?

永安园。男人说,多少钱?

永安园是全省最大的殡仪馆,他上次去的就是那里。他看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说快十点了,路也远,二十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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