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

作者: 韩东

1

1982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西安某高校教书。西安位于秦岭山脉北侧,我去过华山、万华山和翠华山,却从没有深入过秦岭山脉腹地,至今也没有。和我同时分来的青年教师里有不少当地人,有的就来自秦岭山中的县市,有的在秦岭生活和工作过。比如尚海波,下乡插队于秦岭山区,后来每过两年他都会组织一帮人去秦岭大山里游荡。

据他说,一次他们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所在,崇山峻岭间出现了一个镜子般的湖泊,宝石一样碧蓝,波澜不兴。当地人告诫道,这是一个圣湖,不能往里面扔东西。一队友不相信,故意往湖里扔了两块石头。须臾,腾腾两下天边就冒出了两小朵白云。刚刚还晴空万里,不免让人诧异,以至于心惊。除此之外也还好,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到了晚上,他们来到山顶的一家寺院借宿,扔石头的姑娘就发高烧了,烧得神志不清。其他人都没事。

尚海波不说他插队的事,只说他们在秦岭山区的旅行,显然别有用心。他想蛊惑更多的人和他一起游秦岭,从游客的角度看还能有什么比这样的奇闻更具有吸引力的呢?

“去那种地方需要雇用当地人,背上背篓(驮运行李)走上一个月。”尚海波说。

2

我学的专业是哲学,被分到马列教研室,却一心一意想当一个作家。有一阵我经常往西安市司法局跑,我一个大学同学被分在那儿。一来在西安我没有其他亲友,二来从他那里可以听到一些离奇古怪的案子,对写小说而言是难得的原始素材。S县连环杀人案就是我从李志(同学的大名)那听说的。当时并没有连环杀人的概念,只知道那家伙杀了四五十个人。可能远不止这个数,李志的原话是,“从他家家前屋后挖出了四十多具尸体。”

他把它们埋在菜窖里,头足交错码放得整整齐齐,一层下面还有一层,下一层的下面还有一层……猪圈下面也发现了埋尸坑,稻草垛里也藏有尸体——我不由得想起电影里的镜头。总之在李志的讲述中画面全出来了。镜头切换则是一条安静之极的山野公路,杀人者(也就是普通的当地老乡模样)坐在树下的一个茶水摊前,手持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驱赶着暮色时分空气里看不见的蚊虫。

总算,远远走来一个疲惫不已的路人。老乡招呼路人歇息、喝茶。路人将喝茶的大碗盖在脸上痛饮之际,老乡操起准备好的大木棒从后面兜头砸下,一下再一下……之后山野又恢复成一片无边的寂静,天跟着黑了下来。

“这是一条前往S县城的必经之路。”李志说。

有时候,没机会在路人喝茶时下手,天色太亮,或者路人身体强壮,老乡就会热情邀请对方去家里吃饭、留宿。他家的房子就在路边,距离公路不到五十米,孤零零的一栋带院墙的土屋。除此之外这四周就再也没有其他房子了。留宿的路人在睡梦中毙命,老乡从来没有失手过。

如果他是在屋里杀人,就会有另一个人在场——老乡瘫痪在床的老婆。届时她会强撑着病体,坐在炕上持灯给丈夫照亮,照着他杀人,或者杀完以后照着他扒下遇害者的衣服,搜刮财物。老乡会剪下死人的头发,集中放在一只箩筐里,准备日后拿到县城的废品收购站里去卖。衣服也能卖钱,卖掉之前暂时担在屋里的横梁上。土屋低矮,他家房子的横梁上挂满了衣物,一件叠着一件,垂挂下来就像帐幕一样。由于天黑屋里更黑,大山里又没有通电,下一个路人并看不清楚,不会引起怀疑。“当地人本来就有在房梁上挂东西的习惯,”李志说,“谁会往那方面想啊。”

说这案子时李志和我坐在一家羊肉泡馍馆里,李志请客,我们掰着各自碗里的面饼,边掰边说。据说面饼掰得越细碎,过羊肉汤煮的时候才越入味;那天我们的面饼掰得尤其细碎,几乎都成粉末了。

李志说,由于案情过于恶性(那人有时也吃人肉),已经惊动了上层,专案组直接进驻到S县。案子的侦查、审理和判决都是秘密进行的。我们就端着掰碎的面饼,排队去大灶边过羊肉汤。将煮好的泡馍端回桌子,被气味浓郁的热气一蒸我怎么也吃不进去了(虽说已饥肠辘辘)。李志是西安人,很习惯这样的吃法,加上各种案子也听得多了,早就生冷不忌。

我看他吃得满头大汗,见缝插针地问,“那动机呢?”

后者从碗边抬起一张油光发亮的大脸,“谋财吧,”他说,“可那家伙竟说他是为社会出力。他说他专杀老弱病残……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我表示不吃了。李志拖过我那碗羊肉泡馍,呼呼啦啦又开始一通大嚼,其间也没忘记和我继续讨论,“……事实并非如此,他杀的大部分是年轻人,身体健康没啥毛病……你真的不尝尝?那也算我请过你了……犯罪分子一般都善于狡辩,将他们犯罪的理由合理化和高尚化……”

我心想:真是个怪物,妖怪!但并没有说出来。

3

回到我在学校的生活。我和尚海波的孪生兄弟尚海涛被分在同一间宿舍。他虽然也是应届大学毕业,和我是一个教研室,但我们并非来自同一所大学(他读的是西安本地院校,我的母校是山东大学);而且,他比我大多了,上大学以前就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尚海涛当过工人,并且已经结婚,有一个四五岁的女儿。母女俩来学校里探亲,我便会搬到隔壁袁伟他们宿舍借宿。袁伟和小江也是两人一间宿舍,我搬进去后就变成三人一间了。

顺便说一句,袁伟和小江都来自成都,和我、尚海涛不在一个系(教研室),但和我们一样都是应届大学毕业刚分来的。1982年,我所在的这所大学一下子分来了二三十号大学毕业生,这样的盛况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尚海涛把原来宿舍里的两张单人床搬到一起,拼成一张大床,于是就比普通的双人大床都还要大了。母女俩走了以后,他并没有让我搬回去的意思……不对,他也说过,“你搬回来就和我一起睡大床上吧,床搬来搬去的太麻烦。”我避之不及,坚决不肯,这样他一人一间宿舍,我、袁伟、小江三人一间宿舍的格局就被固定下来,成为永久性的了。

那张有大床的房间平时就尚海涛一个人起卧,他老婆、孩子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家。有时尚海涛的孩子也不来,只是他老婆一个人来,来了之后帮尚海涛洗洗涮涮,拆被子缝被子,还弄了一个煤炉在房间里开小灶,有时也会叫我、袁伟和小江过去一起吃。我、袁伟、小江的女朋友来了,也会换到那间房子里去,届时尚海涛就搬进三人一间的宿舍里暂住。那是真正的暂住(不像我),我们的女朋友一走,尚海涛就要求换回来。谁让他比我们都大了有十岁,是这帮人的“大哥”呢?

那间房子作为“探亲”之用的时间毕竟有限,一学期加起来不会超过两个月。更经常的是尚海涛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大床上,我们推门进去他立马坐起,挥挥手,那意思是让我们自便。也就是说,这间房子成了大家活动的公共场所,有事没事我们都会往那儿跑。到后来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每天不去尚海涛的房间里碰一下就觉得不舒服。房子已经被说成是“尚海涛的房间”了。我也总算是通过搬宿舍、让房间找到了一个集体,不再像当初那么孤单了。

我们在尚海涛的房间里进行过各种活动。

练习“罗汉神打”,教练自然是尚海涛,教材也是他搞来的,一本《武林》杂志。尚海涛现学现卖,按照上面的示意图有模有样地指导我、袁伟和小江。他说,“神打的精髓是十八锤,不仅拳头是锤,脑壳是锤,双肩、双肘、双膝、两胯、两脚都是锤,身体的突出坚硬部位无不是锤……”这些说法都是《武林》上的,但恍惚之间在我们看来他俨然就成了一位绝世高手。

他还弄来一台录音机,我们会在尚海涛的房间里跳交谊舞。没有舞伴兄弟们就成双捉对,也算是一种练习吧。跳的时候不要脸对着脸,互相把脑袋别在一边也就是了。

当然,更多的时候还是做饭,改善生活。尚海涛曾在地质队干过炊事员,做饭是他的拿手好戏。就在他老婆留下来的那只煤炉上,尚海涛因地制宜烹调出各种美味佳肴——他老婆来的时候尚海涛反倒不亲自动手。其中有一道菜,被尚海涛命名为“尿味黄焖鸡”,黄焖鸡我们理解,可尿味是什么意思?尚海涛解释说,焖鸡时盖在锅上面的那只面盆是他平时起夜撒尿用的,当然了,用作炊具以前他用洗衣粉已经反复清洗过了,但难保没有气味残留。“你们不觉得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我们跟着大笑起来,但没有一个人拒绝食用尿味黄焖鸡,反倒抢得更来劲了。所以说,尚海涛这招既成功也不成功。成功在于让大家兴奋无比,永远记住了这道菜;不成功就是并没有谁因此停下筷子——毕竟一只鸡的分量有限,架不住这帮人一通哄抢。

如果吃火锅就是名副其实的围炉而坐,围着那只煤炉,上面架着铁锅。一瓶啤酒下肚,尚海涛说了开去,说起自己当年在地质队的生活:一支人马居无定所,常年活动在绝壁悬崖或者密林覆盖的大山里,而那座山或者一系列的山便是秦岭。

尚海涛口中的秦岭和尚海波说的不同,和李志说的也不同,既没有圣湖仙境,他也没提连环杀手。他谈论的重点是动物,秦岭山里的动物不要太多了。动物中尚海涛则主要谈论猛兽,有豹子、熊、野猪,还有狼。豹子、狗熊之类的需要提防着点儿,但打狼就像捡柴禾一样。经常是这边准备生火做饭,一帮人派去捡柴禾,一帮人被派去打狼。狼肉的味道和狗肉差不多……

尚海涛说,“什么时候有时间,比如放暑假,寒假也行,我领你们去秦岭山里看看,你们需要准备的也就是心理和生理……”

“心理……”袁伟说。

“就是不要害怕啦。豹子和熊现在已经很难碰到了,打狼虽然也有一定的危险,好在我们人多,又有有经验的老猎人带领。谁?就是我啊,所以说一般不会出现任何问题。再说了,适当的危险不正是打猎的乐趣所在吗?”

“那么生理呢?”小江问。

“就是要抓紧时间练习罗汉神打。十八锤或许面对动物的时候不管用,但通过练习可以在体力和身手敏捷方面得到锻炼,户外活动正好用得上。”

于是我们便从煤炉边撤出,在尚海涛房间的空地上分成两对,练习罗汉神打。尚海涛和我是一对。他一面将我摔倒在地(用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背,因此我倒地是一个慢镜头),一面说,“这招对动物没有用,但没准对野人有用。”

我躺平在水泥地上,闻着他的脚汗问,“秦岭有野人?”

“有,多了去了。”尚海涛说,“野人的生理构造和人类相同,十八锤八成能用得上。”

尚海涛在我头顶的上方继续说,“野人不是人,身高在两米以上,长发飘飘,力大无穷,虎豹豺狼都害怕它,是真正的山林之王。”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当然了,你可以迷惑它。母野人经常下山掳走男性人类,抓到山洞里去做它男人,你就冲它这么嫣然一笑,趁其不备照对方的心窝里就是一个头锤,哈哈哈哈。”

最后尚海涛说,“我逗你们玩儿呢。除了野人我说的都是实话,就算没有打到狼,羚羊、麂子、猴子、野兔什么的真的到处都是,山鸡和鸟儿就更不用说了!”

4

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尚海涛领我们去了学校附近的一个自由市场。那儿什么野味都有,都是从秦岭山区猎获的,然后运到这里放在摊位上或者挂在柱子上售卖。

前往小寨(自由市场的名字)的路上,尚海涛说,“你们来晚了,早来几年那儿还有豹子肉卖。一张豹皮钉在墙上,下面一大摊血肉模糊的豹子肉。”

“也许是挂羊头卖狗肉呢?”我说。

“有这种可能。”尚海涛说,“反正现在连豹子皮也没有啦。”

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无限神往,对往昔的神往加上对远方大山的神往,而小寨正好位于这样的一个时空交叉点上。

果然没有豹子肉,连狼肉、野猪肉也没有。食肉动物一概绝迹,大型食草动物只有黄麂子,四仰八叉地躺在肉案上,就像尚海涛躺在他的那张大床上。有各种羽毛漂亮的山鸡,也有被活捉的,双腿被捆住卧在泥地上,又小又圆的黄眼珠转动着。数量最多的是野兔,通通中弹身亡,用手一摸毛皮下尽是铁砂枪弹。

野兔非常便宜,一块多钱买一对。尚海涛怂恿我们多买一些,说是聚餐时可做红烧兔肉,也可以腌制以后放寒假时带回家乡送人。于是我、袁伟、小江各自都买了不少,加起来大概有三十只野兔,然后挂在自行车后一路骑回学校。从大街上经过时路人无不侧目,我们就像是打猎归来一样兴奋和自豪。

野兔通通被运到尚海涛的房间里,尚海涛亲自剥制,扒皮、去内脏、清除铁砂、码上粗盐,之后挂在窗户上或门头上方晾晒。他刀法灵活,我们在一边递递拿拿当下手,看来他在地质队的生活不是吹牛。我们虽然没有去过秦岭腹地,但秦岭山野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了。尚海涛描绘的秦岭不再只是一个传说,比起尚海波亲历的秦岭或者李志转述的秦岭都要来得真切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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