爽约

作者: 阿航

林岚分三口喝完意式浓咖。杨秋菊从包里拿出细支烟盒问,要么?林岚脸朝外头,看空旷江滩上的人放纸鸢。杨秋菊自顾自点上烟说,你这几天……人在云肚里似的。林岚笑笑说,迷迷糊糊。杨秋菊说,怕有二十多年了吧,那时就说你妈快不行了,活到今天已很好了呀,说句那个话……已经是生命的奇迹了。林岚从烟盒里抽出烟点上,说,我妈去世的事,说真的我麻木掉了,像那个狼来了的故事,老说狼来了、狼来了,感情耗尽了。杨秋菊说,那你干吗这样失了魂似的?林岚说,这不习惯成自然了么?我妈生病后,我人生的第一目标就是赚钱给我妈看病,这么些年来我没其他想法,一门心思就这个想法……现在我妈走了,倒不晓得目标在哪了,人失重了一样轻飘飘的,又不晓得往哪儿飘……杨秋菊笑道,你这个天下第一孝女,往哪飘?先前的日子是为你妈活,剩下的这个尾巴你要抓牢哦。林岚说你什么意思嘛?杨秋菊说,把失去的补回来呀……想当年,那么多帅哥经你手,你光吃素不尝一口……把我这个当电灯泡的眼红死了呀。

现在时兴跑乡间吃饭,所谓农家乐。晚上这个饭局,林岚是撞上的。在酒吧里,杨秋菊与一个男人通电话,脸若三月桃花。杨秋菊放下电话,林岚问道,抓着尾巴了?杨秋菊道,你倒活学活用了……怎么样,一块去乡下吃饭?林岚说我不去。杨秋菊说有好多人的,去看看嘛,说不定你也能抓住一条尾巴的哦。林岚心里做决定,待杨秋菊上车走人,自己就回去。车子来时,她们站在街边行道树下。一个保养颇好、脸色红润的男人从车上跳下,径直走过来。杨秋菊对他介绍说,这位是我闺蜜林岚,西班牙回来的。红润男人说,一块去,人多热闹!林岚说不去了,晚上还有事。红润男人说,有事也得吃饭呀!林岚说,祝你们胃口好,我走了。林岚没走几步路,被车上下来的另一个男人叫住。那男人说,林岚,你还认识我吗?林岚转身看他,觉着面熟。男人说,我是蔡剑青,还记得我给你拍过照片吗?杨秋菊叫嚷道,原来你是那位……孙一栎的老师哇!叫蔡剑青的男人道,别说得那么土气了,当初我们都是摄影发烧友啦。

车子驶出城,跑在乡间公路上。天欲黑未黑之际,远山近景显得模糊,一如泛黄晕的旧照片。杨秋菊喋喋不休说个不停,心情大好。林岚没搭腔,心情亦不赖。这位蔡剑青,在她的少女时代,算得上一抹色彩么?

当年那次去太鹤山——应该是在杨秋菊与孙一栎“尴尬”之后吧?要不然,杨秋菊这个角色不会缺场的。孙一栎一表人才,是做文秘的。有段日子他追林岚,三天两头跑到农工商场林岚摊位前,买只领带夹子,或让林岚替他挑选一条工艺品项链。林岚出于某种缘故,始终对他没热起来。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孙一栎委屈满腹,他在杨秋菊面前诉苦说,林岚是个没心没肺的稻草人,我的拳头就像打在空气里一样徒劳啊。杨秋菊摊位与林岚面对面,更主要的是男生约林岚,林岚几乎都会叫上她作陪的。杨秋菊自嘲说,本人长相上不了台面,当电灯泡有电影看、有饭吃,蛮好。有一回孙一栎单独约杨秋菊吃饭,一番倾诉过后,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从此两人陷入尴尬境地。林岚晓得后,开头几日心里五味瓶打翻一般,啥滋味都有,甚至恶心到要呕吐。神奇的是不出一礼拜,林岚风平浪静了。

孙一栎过后一次来农工商场找林岚,是为其他事。他结结巴巴说道,我老师要找一位模特儿……我、我向他推荐了你……也就是,拍拍照片了……林岚弄明白后,欣然答允。

蔡剑青当年的样子,十分夸张,蓄发蓄须,形同一头威猛的雄狮。他身上穿的牛仔服和牛仔裤,要多脏就有多脏,上下口袋无数。林岚对这类人接触不多。她不敢相信,所谓的“老师”怎么这样子不讲卫生的呀。与此同时,她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心。

那天的林岚,显然有备而来。她身穿一袭白衣裳,配上了蓝碎花的丝巾。蔡剑青一脸肃穆,不苟言笑。他以苍劲的青松与造型别致的岩石为背景,专心致志地给林岚拍照片。

周遭极其安静,快门按下的咔嚓声极其清脆。

那还是胶卷时代,通常情况下是不好随便消费的,每拍一张都得有个准数。可蔡剑青浑然不觉,由着性子来。在凉亭小憩时,林岚不好意思地说道,蔡老师,这胶卷的钱……我也出一部分吧。蔡剑青叼根烟摆手道,好钢用在刀刃上,胶卷就得用在你身上的,你是我的模特儿,免提胶卷的事了。

当年“模特儿”尚属新鲜词儿,大家对这行当一知半解,觉得神秘且高大上。能被县城里的头牌摄影师当作模特儿,林岚心里多少有些美滋滋的。蔡剑青说,我考你们一个问题,这山为什么叫太鹤山?脸憋得通红的孙一栎抢先回答道,这山先前有鹤!蔡剑青点头道,今天,林岚就是那只高蹈的仙鹤啊!

说起来,蔡剑青当年拍下的照片,是林岚整个少女时代最为靓丽的留影了。林岚出国去西班牙,她将这些照片放进了行李。在马德里机场等候她老公接机时,装照片的双肩包被偷走了。

路途怕是有点远吧,不知不觉间天完全黑了。车窗外出现稀稀落落的灯光,车内人的脸面只能瞧出个大致轮廓。林岚问蔡剑青,蔡老师,你现在还搞摄影吗?蔡剑青说有呵。林岚说,你过去不是相机不离身的么?今天怎么没看你带呀……停顿一下林岚又说,你给我拍的那些照片,是我年轻时最好的照片。林岚本想提及照片丢失的事儿,终究没说出口。蔡剑青以不屑一顾的口吻说道,小菜一碟了,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没入门道的。林岚说,这么说来,现在你拍照更好了?那什么时候再给我拍几张好么。蔡剑青摇头道,现在不拍照了。林岚深感迷惑,她说你刚才不是说还搞摄影么,怎么……就不拍照了呢?红润男人接嘴道,这你就不懂了,蔡老师现在是蔡大师了,大师的照相机放在心里,专门拍无形照片的。蔡剑青没做声,算是默认。林岚理解不了其中的深奥含意,但凭直觉,她觉得有造作的嫌疑。这些年来,林岚断断续续地翻阅过一些修心养性的书,她记住了一句话:平常心,说家常话。一个人不说家常话,终归有些许浮夸吧,但这并不妨碍她对蔡剑青的良好印象,毕竟,蔡剑青这人在她灰暗的少女时代里是留有痕迹的啊。

照常规套路——农家乐方圆一圈挂上俗气的彩色小灯珠,弄成灯红酒绿的样子——林岚仍旧觉着这地方不错。一派天然清幽是没法子遮蔽住的。前头一条活泼泼的小溪流,泛着清洁的小浪花,欢天喜地地穿梭而过。屋子搭在水田上,一色毛竹为建材,七八幢十来幢小屋间距布局合理,人走在连接竹屋的竹桥上,便会稍稍摇晃……最妙的是蛙鸣声一片!红润男人说,底下田里养的田鱼,不投饲料,百分百原生态,我们吃的鱼就是这下面捞上来的。先到的四五人已就座,八碟冷盘上了桌。他们一行在寒暄声中入座,满当当一桌子人吃喝开来。有人给林岚倒酒,她没推托。吃喝一阵后,林岚见蔡剑青喝水,便说蔡老师你倒点酒吧,我敬你。蔡剑青两手一摊说,我今天是司机啊。有人接嘴说,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林小姐就不要为难他了。红润男人发现新大陆似的嚷道,怎么蔡大师没喝酒?那不行,不喝酒哪有大师的风范哦!蔡剑青道,我说过的,我今天是司机。红润男人说,事有恰巧,我这段日子吃中药,老中医交代忌酒,车我来开,这个人情值吧,林岚!杨秋菊的“尾巴”向林岚眨起眼睛。蔡剑青酒量不错,卸下司机担子的他一如脱缰野马,与林岚干杯过后他打了个通关,杯杯都要比人家满。蔡剑青脑袋偏向林岚问道,怎么样,还可称得上老当益壮吧?林岚浅笑没吱声。蔡剑青的年纪,比起林岚当初的那拨子人,属于高一轮的层次。现在他们之间大个十来岁,可说已然是同辈人,但那时候不一样,那时的林岚还是青春少女,而蔡剑青已三十挂零,她与他之间,似乎横着一道有形的沟渠。蔡剑青用煽情的语调对林岚说道,一别小半辈子啊,下次见面,不晓得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不能撑得住哦。林岚说不会的,现在交通方便,我会像歌里唱的那样常回家看看的啦。

洗手间如马路上的一座岗亭,位于山边。去那里得走过一段毛竹桥。林岚从窗户看见蔡剑青走在毛竹桥上,她问道,那边洗手间有女的吗?在座一位女士说,有呵、有呵。林岚起身去洗手间。她走在毛竹桥上,一时理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蔡剑青没关洗手间门,背朝外头站着方便。女洗手间在里头位置,林岚经过时合上了男洗手间门……林岚出来时,蔡剑青在外头拿打火机点烟。林岚抬起头说,月亮真好!那晚的月亮露脸迟。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恰好他们俩在户外待着时,天幕上是一饼又大又圆的月亮。蔡剑青点上烟吸一口说,只可惜,人太多了……几乎每幢小屋里都有人在喝酒,他们那桌格外闹腾。关键问题是,他们的小屋窗户能清楚看到这头的。林岚心里明晰起来,自己怕是被月亮引诱出来的吧。在这样一处地方,有着这样一轮圆月,她触景生情了……她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月夜。

谢桥亭是为纪念谢灵运建造的一个亭子。谢灵运在当年的永嘉、现今的温州做官时,好游山水,木屐曾踏过这方地儿。那天晚上,蔡剑青与孙一栎在谢桥亭等候林岚。林岚收摊回家吃饭洗碗,料理停当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林岚说,对不起了蔡老师、一栎……孙一栎说,没关系的。蔡剑青说,开路吧。

他们是要去山上一座水塔。一个同为摄影发烧友的朋友在山上水塔值班。水塔所在地环境不错,有幢二层小楼,围了围墙,自成方圆。这位自来水厂朋友先前坐办公室的,热爱上摄影后,他三番五次申请调到山上看守水塔。那天晚上他们没带手电筒,经过一片树木茂密的坡坎时,月光浸透不进来,伸手不见五指。坡坎高低不平,林岚走得磕磕碰碰。林岚很自然地揪住蔡剑青衣服,蔡剑青转身握住她的手。邋里邋遢的蔡剑青,没承想他的手软绵绵、暖融融的。刹那间,林岚犹如剔了骨似的,浑身气力跑光光,她差不多是被蔡剑青拖着走的。跨出暗地,明月当空照,两人迅速撇开手,好生默契。林岚说,有时候,黑夜比月夜好呢。打头里走的孙一栎说,怎么可能?!

水塔朋友已备好茶水,两只搪瓷口杯、两只汤碗,皆日常所用器具凑的。几人信马由缰,说古道今。林岚心思不在室内,在室外。她时不时地从窗户探出脑袋看天上,月亮升得老高了,近处几棵梧桐树,铺着银光,耷拉着猪耳朵形状的叶子。林岚起身走出屋子,沿围墙边小径漫步。月色溶溶,她觉着此时的自己如一条小鱼,不是在行走,而是在甩尾巴呢。地上有花圃,也种植瓜菜。一架八棱瓜棚吸引了眼球。八棱瓜叶为萤火虫钟爱的食物,那么多的萤火虫闪闪烁烁,把瓜棚装扮得像水晶宫一样。林岚站在瓜棚下,满心欢喜。

在水塔上头圆形平台上,林岚趴在栏杆上看远方的一座寺庙。寺庙里的几滴烛光,如水墨氤氲里的落红,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林岚觉察到时,蔡剑青已站在她身旁。蔡剑青问道,看烛光?林岚朝他笑。她相信,她那个笑是妩媚的,也是寓意悠长的。那头屋内,孙一栎与那位朋友的说话声,句句落耳。相距本就不远,但林岚感觉中,俨然已属两重世界。孙一栎自从“马前失蹄”后,与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质变。他们现在,更像是哥们儿。如今三人出行,蔡剑青当仁不让做老大,孙一栎的角色成了小跟班。林岚觉得这种结构关系颇好。好在哪里呢?林岚脸红了。那是因为,她想到了浑水摸鱼这词儿。蔡剑青将手搭在林岚头上,轻柔地抚摸她的发丝。少女时代的林岚有一头浓黑秀发,披垂至肩部。蔡剑青的手舍不得移开。他说我小时候给我妈扎过麻花辫的。一个貌似不拘一格的大男人,居然扎起麻花辫子来有模有样。林岚几次心头涌动,几回压制下去。林岚真想一头钻到男人宽阔的胸前,哪怕就是哭一场也好啊!要晓得,林岚可是从未如此近距离地与一个男人接触过的。太多的提防、太多的理智考虑、太多的责任感,使得林岚从不敢越雷池半步,保持着足够的距离与警惕。而眼前这个男人,她觉得是无须提防的。

那晚最为接近的一步,是蔡剑青抬脚敲了一下她的脚拐弯处。这是当年熟人间通常玩的一种游戏,趁人站着没防备,在背后敲一下脚拐弯处,站着的人膝盖往前一屈,吓上一跳。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单独待着的时候,这游戏便具有了暧昧的意思。蔡剑青应该是在做试探吧。林岚积极回应,神态自如没露出吓着的样子,没将这一举止往游戏方向引申。她脸朝蔡剑青说,没关系的。除了言语上的信号,林岚脸部表情的信号也有的。她舌尖舔了下嘴唇,浅浅一笑。他们的两张脸挨得足够近,彼此鼻息分明能听到、感受到,脸痒痒的。

这一厘之遥,相隔了二十多年。

一位财大气粗的乌面老板邀请大家去他的庄园坐坐。蔡剑青将车钥匙交给红润男人。红润男人说,山里头又没交警,先你自己开吧。有人老调重弹说,没交警也要自觉的,喝酒不开车,开车不喝酒。红润男人说,别人的车不好开的。杨秋菊问蔡剑青,你能行吗?蔡剑青说,这点酒算什么,过去没酒驾一说时,哪回酒后不自己开的车。

山间公路,一盏路灯没有。月亮躲进云层,山野乌漆漆的。林岚觉着晚上这捉迷藏般的月亮真好,善解人意呐。林岚趴在前座靠背上,她的脸面触碰到了蔡剑青的后脑勺。现今的蔡剑青理的是杨梅头,也就北方人所说的那种板寸。板寸头如板刷,扎得林岚脸颊生疼,但林岚愿意。蔡剑青怕是油性皮肤吧,有股油腻气味,还有酒气与烟味,林岚也忽略不计。蔡剑青不动声色地挪动,坐直身子,这样子他的脑袋就更高一些,接触面更宽了。蔡剑青拧开音响,歌词听不懂,旋律好听,透着邈远浑朴气息,一如高原上盘旋的雄鹰……蔡剑青说,上次去西藏旅游买的碟片。不晓得啥缘故,林岚有所感动了,鼻子酸涩,眼眶湿润。

大老远即瞧见了那处亮堂的所在,犹如明月坠落山峦,何等光芒万丈!山旮旯里,本为一自然村,二十几户人家,乌面老板将村子圈成不规则的椭圆形圈子,外围修成城墙般的样子。他说,在大地方打拼,在小地方过日子。乌面老板五大三粗,孔武有力,先前干杀猪行当,附近村民,叫他杀猪老司。浙南一带,对身怀一技之长者统称老司,有做木老司、泥水老司、打铁老司、打岩老司、做篾老司、修钥匙老司、钉秤老司等,杀猪老司称谓无贬义。乌面老板或做房地产或开矿挖到了真金白银,现如今方圆三十里地内,大家皆称呼他老板,姓氏都无须捎上,成了这里掷地有声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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