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之西(中篇)

作者: 苏瑛

随岳轶去公园西道租房那天,空中扬开了雪籽,起先一小粒一小粒载浮载沉,待到他俩在小食店用毕面包夹蓝奶酪,降雪已向上街沿播下大幅的告白。落花缤纷扑往思琴裸裎的眼睑,略带滞后感的凉意在她肌肤上次第开合。

思琴虚掩上门,快进几步于街角立定,抬高咖啡示意岳轶拿走。岳轶嬉笑着挡开拱盖杯绕到她身后,两根指头挑起帽尖替她挂上,反掌揪紧长外套的肥领圈,松劲后单手摁棉袍上密集的纽扣,又向她伸出手去。

有这么冷吗,要不然这样,这屋咱俩也甭看了,干脆移居阿拉斯加,让你冻个过瘾。我这就打电话取消约定。

又要瞎七搭八了。思琴扳下岳轶的手机翻盖,顺势套入他的臂弯,这条胳膊早上起就沉没在裤兜里。皮夹克的敏感性及兼容性掉线,她在设计或着装时向来避开。皮衣的绢内衬冰皮肤,思琴勾着人摸索自家的棉口袋。

入境那年圣诞节大清早姨妈领着她去梅西百货 ,思琴的收获仅大衣一项。老牌正价的英国货,试衣间里姨妈嫌她不“懂经”,还不快出去,重新觅几件折价衣裳。思琴摇头,搂紧长大衣贴上脸,怀中的绵实安她的心。北国风雪十载得此良伴,炭灰的稳妥与时尚并行无碍。思琴庆幸昨晚,不,今晨临睡前翻出它来。

本城住户极少冬季迁居,寒流来袭,房东们留客,付不出房租也得留。市政年年为街头浪民搭建临时收容所,岳轶称作国家行为艺术,他还真想涉足其间,要不是离不开女人。房东想不到有人肯在严寒里挪窝,接洽词语一组组摆进微波炉,每个音节叮咚作响预告加热完毕。

公寓本身乏善可陈,近百年的老建筑,结构布局有欠合理,索价也不尽合理,高光及看点投射在道路对面的公园。

我就是缺个大地方透气,岳轶进门直扑厨房,提起玻璃边窗探出脑袋,半空中朗声宣布:我们要了。言毕撤回上半身,从胸袋里往外掏雪茄。

岳轶燃烟的动作十分了得,碰面起,房东警惕的灰眼珠便围着他转。思琴拨去咖啡的封盖,伸出半满的盛器候在他手下。房东忙道哪用得着这个,拉门出去,捧回花瓣型水晶烟缸。

押金加首月房租数目不小,原本得抵押一个半月的租金,房东主动为艺术家减免。思琴往口袋里塞回笔及支票本,整理袋子的翻盖,手歇在棉袍亚光的柔面上。新公寓壁橱的容量有限,挂杆上轮不到它。岳轶的衣服不会少,肯定比令恺多。

房东拈起思琴具名的合同,双手展给岳轶,艺术家不过过目吗?租赁仅查思琴的信用,由她签署文件。琼认识楼主的亲戚,无意间提供了这条空房信息,他俩若并排签名会令人难堪。

我全权委托了。岳轶摆摆卡着粗雪茄的手,咧开嘴角叼住雪茄,猛吸一口撤下烟棍,骤然搂过思琴,努起唇往她脸上喷。这才叫人有秘书,我有思琴。回见,岳轶甩甩满头公狮般的鬃发,拥着她径自离开空无一物的房间。

本想拿了钥匙着手居家布局,左面口袋她特意装了卷尺及记事贴,穿这件大衣好在不用拎包。岳轶的心思显然不在于此。他宣布放弃之前的所有,也不让随便买,说最讨厌店里的行货。

思琴由着他,岳轶在人前展示对她的权威,让思琴觉得他少不了自己,像歌中唱的,没有她他不能活。所谓碰上了才叫碰上了。思琴晓得那句话在伦敦郊区的出处,及诗人的早夭。

楼外雪霁风宁,岳轶带住思琴,老天爷这也太秀气了,这算下个什么劲。岳轶扭头抹下她的连衣帽,别弄得跟个老太太似的,这副模样,化雪天还不得给你买貂皮?告诉你呵,我可是动物“爱慕”协会主席。

你当然啦,人家调查过,连环杀手中多的是兽道主义者。思琴左右瞄瞄,往岳轶侧脸偷袭一口,迟疑着往前探脚。

街沿上的降雪沦为半干的水渍,门卫来不及彻底清扫,椭圆门罩的两侧积存着少许残留物。走出几步思琴回首新居,门帘边的余雪塑出她高筒靴的半只后跟。

黑女现身时思琴正分神,闪避不及,被敦实的身体当街击中。要不是厚大衣,大概会被她撞出乌青块。道上干湿不均,晨间的积雪经众人践踏,稀脏滑步,仅存的下脚地容不下第三个人。

你和这片街区绝配,岳轶独掌擒定思琴,雪茄在手冲人的背影歪脖子行礼,可惜唯思琴一位观众。刚才不该给那重症忧郁的犹太佬钱,我们直接过来租哈林的房子,肯定比咱西道住着舒坦。

那是对你而言,依着你最好住到三不管地区,反正谁敢惹你?

知我者思琴也。岳轶撩起大衣后摆捏了她的手一把。

他这样子不拘小节,就好像她与雪茄、佳酿区别不大。烟酒他挑牌子,女人他大概不挑。这些念头原本潜伏在她身上,被岳轶激活,还是他的疯狂传染了她。近几个月来肖思琴不能单着,又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黏着他。上班的地铁里她身心失据,就想跳车去找琼,问问人家是否有着类似的慌张?

N线在王子街返回地表,路人的形容装扮随之改观,中城的人时髦,这边则是率性。坊间颇有几户时装大商号,她毕业前投简历,各家公司都是满员。

中城才是时装业的正宗,令恺孜孜不倦地劝导,思琴何尝不知,可她钟情苏荷的味道。他们以为她娇气,岳轶与令恺。他们有福气只做爱做的事,却对她讲这种风凉话。

便是在苏荷头次遇到岳轶,大楼的门厅里他来搭讪。岳轶否认。相识前思琴不晓得他,那是他不能原谅,或者说不能自谅的。

她的版本是,下了班赶去画展开幕式,令恺人在宾州,参展者中有他的老同学。令恺让她帮着看看。

苏荷早已今非昔比,除了数得出的那几家,廊主们明白自己次大众的地位,新开门户大都自觉不自愿地偏安楼上。这幢也不例外,狭窄的楼门被知名女装品牌挤至边角,老房子内部晦暗不明。

岳轶恰于此时跟进,信口指点茫然伫立的她,二层左拐,到底便是,楼道嘛就在右手里圈。岳轶不问她的目的地,嘴角边熄了火的粗雪茄上下卷动。到末尾那句,舌头更是缠得厉害。发话间他满不在乎地擦身而过,亮出两排肉食者的前牙。

思琴自信拥有原始版本。他当下吸引住她,是他出笼兽的体征合乎她的脾胃,这是令恺所缺乏的。这个供认让岳轶稍稍好过些。

上楼便得知他的来头。早些年许多画家麇集在城里,名气大多还是以前的那点,岳轶算得上圈内名人。北边艺苑的轰动事件,也让南方学子如她跟着激动。上学时思琴也以他们为榜样来着。

结识之初给他看早年习作,他大为激赏,连呼色彩的直觉及细部处理有机心,可怜女人们轻言掷笔。这个圈子的传统是女人们养家,先为令恺后为他。向人介绍她时,他们不提她画画,更不提她为他们牺牲。令恺不好意思,岳轶呢,不屑提,正牌盎格鲁·撒克逊的后裔琼为夫折腰,其他人就不作数了。

挑明岳轶身份的是令恺的同学,不是参展的那位。思琴留意到那位整个晚上拽紧酒杯,兀立于自家大尺幅的观念画作前,死盯着人群里几位着正装的白人。

哦,岳轶也来了。低语者与令恺美院同届,思琴打招呼后逗留原地,这种场合有张熟面孔好混些,他们这边五六位围成圈。

你们晓得他吧?少年英雄呢,进美院前跟人拼抽象,十几二十年前这边便有人收他的画。

现在呢,他现在卖得怎么样,有代理画廊吗?

没见到画展呵,也不怎么地呗。

人家多有名的都无人搭理,哪里就轮得到他了。

来这种中小型画廊,大家自觉在形神两端与画商们剥离,各位的波希米亚扮相有点过,之前搭话的那位反倒带给思琴笃定感。

正式结交在下次,令恺与她去某画家院子里过节,就在布鲁克林。彼时他俩仍住恐怖地带。

他们公寓的周边举目都是废弃的楼房,不分节假昼夜,街上晃荡着无所事事的男人,大部分为准流浪汉。思琴亲眼看见有人砸车窗,拆出车载音响。整整十余分钟里,车主与他们并排立于楼上窗前,盗贼扭头,画室里的男男女女慌张后撤。

刚搬去与令恺同住,思琴时刻提着心,每挪一步都要给自己打气:我豁出去了。久处后感应神经麻木,防卫系统自行运转,街道拐角瞥见动静便绕道疾行,严防与活物视线接触。都说久住本市迟早惹事,令恺与她迁居两次,皆在同个区域,住了十载倒也有惊无险。

只是近来不晓得为什么,忌惧及厌倦冰雹般来袭,尤其在晚上,令恺不在家,下班她简直迈不开腿。

聚会那家的环境胜过他们小区,安宁些,也平庸些。

主人表示衣食住行身外之物,静心出作品才要紧。主人这番话是对记者讲,同行汇集则三缄其口。主人是他们这拨里的幸运者,每有动作,大小媒体均予以报道。

到场者北方人居多,大伙儿逗贫都适可而止,唯岳轶出尽洋相,他却认定在出主人的洋相。他觉得这群人是乡下小子进城,高脚杯里倒啤酒,论插入主流文化,这帮人里就他岳轶有资格。

晚间的集会琼再度缺席,完善着思琴对人际关系的误读,以为琼不稀罕他。失意的画家饱受忽略。苏荷初遇后,她留了点心,对方的消息源源而来。

思琴总是冬天撞见人,与令恺是,与岳轶又是。冬季节日聚会多,她畏寒,葵花般朝拜光源。

他拎着个酒瓶子讲笑话,那个与鹅有关的段子她听过,他学来并不出彩。岳轶缺乏冷幽默的体质,自己先兴奋了,舌头又大了点儿。

可他竭力振奋的模样感动人,她察觉到他其实并不快乐。琼不在,令他倍感圣诞是别个的节日吧。

其时他正巧晃到他们跟前,酒瓶吊在手里,她让令恺扶他去厕所洗把脸,出来时递他碗开水,借主人的小锅刚煮的,兑上点醋。

岳轶一口啐在地上,咧咧嘴,大面积展露焦牙:干脆再搁进点儿蜂蜜,把我整成糖醋鸭得了。羡慕啊,老兄,娶到这么细腻的江南女子。岳轶涣散的瞳仁遭红丝浸侵,骤然一眨如夜色中的猎豹。

思琴身不由己往后倚,擦到移动中的简易条桌。主人夫妇正将它抬进院子,不少来客三九天仍偏爱待在室外。主人拨开众人递上的一次性酒杯,留着自个儿乐呵哈。你们年轻人抗冻,我们得在屋里。有你这么说话的吗,代表嫂子吗?自己不中用了,栽人头上。你走你的,嫂子给咱留下。

边上乱哄哄的,岳轶似乎没听到,也没见着桌子,劈手将碗塞回给思琴,在她腕上拧了一把,然后若无其事开步走,猫腰抄上思琴收走的酒瓶,猛灌几大口,荡到别人跟前去了。

节后复工大清早,思琴桌上铃声长鸣。她以为分管事项出了状况,慌忙赶向办公桌,扔下咖啡杯抓话筒,几乎被岳轶的来电掀翻。

她要是跟了他,那叫个进了妇女乐园,他啥都不让她干。

换个人肯定被岳轶调戏式的言辞冒犯了,换个时间点,换个嗓音准没戏。

她算撞在他手里了。隆冬节气里的思琴,整个人变身闷热夏季的屋脊,疯了般渴望暴雨的鞭打。身子的房屋什么时候搭好的,她自己不清楚,令恺更从未注意到。

邻座滞留在异地父母家,对角的同事旅行休假,办公室里空气慵懒,无人留意到她的异样。

当晚带她去过乔西,岳轶跟着思琴回公寓。原本不想让他知道居家地址,他什么人啊,撒谎耍赖思琴哪里是对手。

甭跟我打马虎眼儿,不就布鲁克林高地那呵么?就凭那个令恺,得那么个地儿还交代得过去,比皇后区多少有点儿意思。你们这些白领小姐以为装点儿傻,藏着掖着,人就被你唬住了,当你住公园大道或麦迪逊。公园大道体面啊,可那是人待的地方吗?有钱人的生活你见识过吗?东城那些人苦闷着呢,喝口酒都寻不着个好地儿。

长这么大思琴头次喝酒,之前算不上品酒,至多装个样子舔上几口。酒精钻入她脏腑继而节节冉升,稀薄的意识且浮且沉。他厚嗓门里的俏皮言辞如画笔上的颜料,连同她素淡的五官一同着色。

日后回想,思琴每每在人堆里羞红了脸。那段日子领队的躯体所向披靡,她渺小的头脑跌跌撞撞跟不上。很吃惊居然保留下求职功能,这便是同学所谓的天不绝人。

同学约饭她推了,上班及岳轶之外她百事不顾。他前脚送她进公司,电话后脚就跟进。办公桌前思琴手挂话筒,单手作业。

北方人的标准语及男低音,她原本喜欢。

许多年后面对心理医师,思琴意识到岳轶的疾患,每次发作他便飚高跌落走抛物线,回档期远超前者。跟人聊天是他的自救,他画室里的松节油,比杯中物少些副作用。思琴不便发声,只能趁人不备嘀咕几句,弯腰拾东西打数只飞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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