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坐标(小说)

作者: 李唐

很久以来,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空”,也就是说,没什么内容。我忘了最初这种念头从何而来。追溯往昔,也许是七岁的一天下午,学校放假,我躺在家里的床上。那时我经常生病,什么感冒、发烧、胃疼、拉肚子……因此经常躺在床上休息。我躺着,电视开着,爷爷和奶奶在看电视剧。我被某种痛苦折磨着(但我忘了当时生了哪种病),偶尔会瞥一眼电视。我记得很清楚,其中有一幕是: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在爬山。背景是大片的荒芜,年代好像是古代。他们缓慢但一刻不停地攀爬着,沉默不语。其间,老人忽然停下,神色凝重地对少年说:好长的路啊。少年懵懂地望着老人。两个人笼罩在灰尘扑扑的大风中。

我忘记了后来的情节,也许电视剧就此中断了。老人那如瘢痕般布满面容的皱纹、绝望的眼神、枯干的双唇深深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今天。那天我第一次萌生了想死的念头。

不,我并非不怕死。恰恰相反,随着时间推移,如今我已成为贪生怕死之辈,或许比起普通人更甚。生活中的许多场景都令我想到死亡,犹如黑黢黢的树影在我脸上摇晃。车流密集的街角,任何尖锐的突出物,心脏一阵不同寻常的跳动……都让我联想起那个人类最终的归宿。我害怕它,因为那是终极的“空”。说到底,我想离“空”越远越好。

“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该如何描述?我只能说,就像你在放牧一群看不见的羊群,手中挥舞着鞭子。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羊,只有你看不到,但你必须履行牧羊人的职责,驱赶和保护这些你并不确定是否真实存在的生物。至于我为何拿牧羊人举例,是因为七岁那年的电视剧里,老人似乎就是一个牧羊人……可是我一点也不记得电视屏幕里是否曾出现过哪怕一只羊。多年后,我曾问过爷爷和奶奶电视剧的名字,他们理所当然地彻底忘记了。后来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在网上搜索我七岁那年播放的国产电视剧,企图找到那部剧里的老人和少年。结果是注定的:一无所获。他们俩可能仅仅是龙套,至少是毫无疑问的次要角色。我甚至怀疑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记得那一幕的观众(尽管只是偶然一瞥)。

虽说记忆里并没有出现羊,我的大脑却反复不停地暗示我:老人是个牧羊人。我不知这个印象到底从哪来的,也许老人手里拿着类似鞭子的东西,也许是他的形象很符合大众刻板印象里的牧羊人。总之,理性上我虽然对老人是牧羊人这事保持怀疑,内心深处却已经无法接受其他的可能性了。也许,老人驱赶着的确实是看不见的羊群。

那些年,我不顾一切地寻找可以填补“空”的东西。不过,我本身又懦弱,无法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能从身边最容易的事项开始尝试。比如说,读书。每本书里都有大量的内容,无论是知识、故事或是细节,它们都能短暂地填补“空”的感觉,让我隐隐约约看到一两头“羊”出现在我眼前,尽管它们很快就消失不见。这种短暂的实感已经让我非常感动。我挥舞着鞭子,为了真的看到了人们口中的“羊”而欢呼雀跃。

可是,正如我用的形容,“短暂”,这种雀跃持续时间并不长,很快,我又被“空”所折磨。事实上,我越来越认为只要是人,就必定由“空”构成——每个人都要不停地吃饭、喝水、汲取营养、晒太阳……这些都需要不停地填补,直到生命的尽头。没有人能够一次性吃完所有的饭,也就是说,人类本身就是一个“无底洞”,需要一刻不停地往洞里补充什么。这是指身体的层面,至于精神的方面,我就不太说得准了。毕竟没有人能真正体验到另一个人的精神和思想,所以我们在表达的时候,往往只是在表达自我,因为我们除自我以外一无所有。不,准确地说,还有对他人和这个世界各种各样的误解。

对我而言,我也只能试着来表达自我。我从不希冀别人,哪怕是任何一个人,会真的理解我,理解我写下的这些字,说出的这些话。那表达的意义何在呢?我认为表达是自我与他人的连接,这个过程中必然会出现误解、错位,甚至南辕北辙。但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很有趣。看自己的表达传达到他人那里会产生什么结果,这很有趣。如果说表达的意义,有趣就足够了。

好了,现在我要继续进行这一番自我表达:很久以前,我就认识到了自己的“空”。这更多是指精神层面的。我说的不是“精神空虚”之类的陈词滥调,或者说,假如我真的感到了空虚,那也就不是我所说的“空”了。正是因为我既感受不到意义,也感受不到空虚,我才觉得自己是一个“空”。

我可能一直是全班最爱看书的孩子,学习成绩却不上不下。我看的那些书,被老师和家长统称为“闲书”,也就是跟考试无关的书。于是,我养成了游击战式的看书习惯,将闲书放在课本之下伪装起来,或是夜里在被子里打手电读。这样的结果是,我的近视度数飙升到了五百多度。

看书并没有使我变得聪明,甚至我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越来越傻了。我的脑袋里尽是乱七八糟的片段,不同嗓音、性别、籍贯的作者轮番争夺我的注意力。当然,我看书本身并不是为了变聪明,它只是我度过时间的一种方式,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让我暂时忘记“空”这回事。因此,我很早就知道了如何利用“遗忘”这个工具。

那时,我听过一种说法:我们是互联网时代里长大的第一代人。基本没错,但不太严谨:其实我们经历过短暂的没有互联网的时代。所以说,称我们为“互联网时代之前的最后一代人”更合适些。

如果说看书是某种遗忘的方式,那么互联网使这种方式变得更容易了。我可以沉浸在网页里一整天(假如没有父母的管制),遨游在一个又一个链接中,随意选择我的预览方向。就像是一栋栋陌生的房子,我可以不敲门便任意闯入。最初接触互联网的年代我们还是孩子,无疑像是进入了魔法世界。我想,假如没有父母的限制,我可能会把书本彻底扔到一边,完全沉浸在网络世界里。就像那时最流行的一个社会议题:网瘾少年。我对他们抱有深刻的同情和理解,我认为他们之中肯定有人和我一样,觉得自己是个“空”。

父母为我的上网时间作出了严格规定:每周六或日,可以拥有两个小时。他们生怕我沉迷网络无法自拔。而这两个小时使我备受折磨:究竟是选择周六还是周日呢?无论选哪一天,总有一天是失落的。我很早就学会了精打细算,只不过我计算的不是钱而是时间。我也很早就学会了偷窃,窃取的对象依然是时间。趁着父母出门见朋友(那个前互联网的时代,朋友之间见面有时甚至都不会打电话,往往是直接登门拜访。恰巧,我父母那时都是热爱交际的人),我会偷偷打开电脑,进入网络世界。或者是晚上,实在心痒难耐,我也会溜进客厅(电脑装在了客厅),打开电脑。但是,后一种情况并不多,因为电脑的主机很容易发热,唤起内部风扇的嗡鸣,那种声响很容易惊动我睡眠很轻的母亲。无论如何,这种偷来的时间既刺激又令人心惊胆战。我必须提防一切响动,以备在父母发现之前完成关电脑和溜回卧室等一系列动作,稍有马虎就会酿成大祸。我的心思根本无法集中在电脑上,反而被各种无端的声响占据了。后来,当我在课本上学到“草木皆兵”的典故,立刻就想到了偷偷上网的日子。

其实,当时所谓“网瘾”,大多是指打电子游戏上瘾,而我却从来不玩游戏。不是说我不喜欢电子游戏,而是时间有限,我不想浪费在游戏上。我更喜欢漫游一般从一个网页进入另一个网页,从一个链接发现另一个链接。一切都很新鲜。有时,我会读一读素不相识的人写的日志,尤其是阅读量只有十几甚至个位数的,我会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读过这篇文字的人而莫名欣喜;有时,我会无意中进入一个陌生的网站,就像发现一座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古堡,我点击页面里所有的链接,就像推开一扇扇门,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那些年,建立个人网站似乎是个潮流。当然其中也不乏许多奇奇怪怪的网站,比如我还记得,有个网站里全是世界各地垃圾桶的照片。没错,只有垃圾桶,大大小小的垃圾桶,还有国外的。它让我知道了日本的垃圾桶上画着蜡笔小新,温哥华的垃圾桶有报警功能。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发现这个垃圾桶网站的,可能是从其他网站角落里的链接点进去的吧。可惜的是,我不记得网站的名字,所以当我退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它消失在了互联网的茫茫宇宙,想必如今早已彻底不见了吧。

如同旅行者一般游荡在网络世界里,可比打游戏有意思多了。渐渐的,我也有了固定浏览的网站。那时,比起个人网站,建立BBS,也就是论坛,要容易得多。只要你在一个大的网络社区里申请,就有可能建立属于自己的论坛。“新陆”就是我最常上的论坛之一。

那个时候的网络论坛有千千万,至于我是怎么找到它的,我早就记不清了。论坛搭建得很简陋,连图片上传功能都没有,就只有文字:标题和内容。留言的人没有头像,只有一个网名。这是一个纯粹的匿名文字世界。

“新陆”有自己的定位,它是读书分享类论坛,类似于线上读书俱乐部。网友们将最近读的书分享到论坛上,可以是读书笔记、摘抄、灌水(按现在的话说是“吐槽”),或是正儿八经的书评。论坛的版主每个月会组织一期共读会:提前选出某本书,大家就这本书共同留言讨论。书的风格非常不固定,似乎是版主随性为之。我记得既有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卡夫卡的《乡村医生》之类的外国文学,也有《酉阳杂俎》《聊斋志异》这样的古典文学,还有如王朔、阿城、苏童等当代作家的作品。当然,现在想来,版主隐约也有其趣味上的选择,比如当时火遍大江南北的那几个年轻作家,就从来没出现在共读会的书单里。

版主的名字叫“白色火柴”,从留言的语气里,我判断是一位成熟而温文尔雅的男性。他很活跃,几乎在每篇帖子下面留言,即使是“灌水贴”,他也孜孜不倦地履行着版主的责任。有时,他回帖的时间很晚(每篇帖子都可显示发表时间),大概夜里两三点钟。对于我,这个时间还不睡是不可想象的——一般到了十点半左右,母亲就会催促我(更确切地说是监督我)睡觉。那时手机还没有这么多功能,不可能睡觉前还上网刷刷小视频什么的,夜里除了写作业和看书,确实也无事可做。大约十一点左右,我基本上就关灯睡觉了。如今已是夜猫子的我回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因此,一个两三点钟才睡觉的男人,对那时的我而言充满了神秘感。

比起很多活跃的网友,我在“新陆”上留言很少,毕竟我上网和读“闲书”的时间都太过紧张。我总不能把课文的读后感也发上去吧?虽说我年纪小,可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我不允许降低读书的品质,所以,我读得少但很细致,每本书都作了详尽的读书笔记,比课堂上学东西认真多了。与其说是真的喜欢作笔记,不如说是怕“新陆”的网友们看轻我。我利用漫长的暑假读完了库切的《青春》和《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壮着胆子发了两篇大约三千字的书评。那是我第一次在“新陆”发那么长且严肃的帖子,内心的忐忑可想而知。我专门挑了晚上发,然后立刻睡觉了。由于是暑假,我每天都有大量上网的时间(简直像是坐拥糖果店的孩子),第二天我便早早起来,郑重地打开“新陆”的页面。印象中,就连查询考试成绩时我都没这么紧张。

很意外的,我的两篇书评居然都有了将近十个留言。点开后,原本兴奋的心情立刻跌入谷底——几乎都是差评。具体说了什么我已经忘了,总之大致意思是内容浅薄,没能深入小说的内核,写得像是学生作文。就连一向比较温和的版主白色火柴也留言说“可以看出作者读得认真,但确实没能找到更好的角度。书评与读后感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难过极了,手放在鼠标上面,像是冻僵了一般,停在那里动也动不了。其实我已提前作了心理准备,知道“新陆”的网友对文章质量要求严苛,因此也经常爆发骂战,白色火柴便作为和事佬平息双方怒火。但是,轮到自己身上,这种滋味还是很不好受。

唯一为我说话的,是一个叫“林檎”的女人。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女人,是因为林檎在论坛里是活跃角色,有时我会看到有人留言时称呼她“林檎妹妹”或“林檎姑娘”。是的,我发现“新陆”其实很晚,里面许多资深网友早已互相熟识,我隐隐约约觉得,他们已经形成了某种小而紧密的圈子,后来的事情也证实了我的猜测。只不过,“新陆”并不排斥新来的人,即使你平日一言不发,只要发表文章,都会收获认真的评论。这是网络的好处,无法想象在现实中的人们也能有如此的包容度。

林檎的评论很客观。她说虽然字里行间能看出作者年纪不大,行文稚嫩,但有一种难得的“纯真”(我至今仍记得她用的这个形容),以及想要去毫无保留地表达自我的勇气。她还在回复另一个人的评论时说:比起许多成熟、专业、看似深刻的文章,这样的纯真与勇气或许更为难得,也“更接近完美”。

她的这些留言对我是莫大的鼓励,以至于我根本不知该如何回复,因此最终连一句“谢谢”也没有说。那段时间,我反复读了许多遍林檎的留言,到了几乎能够背诵的程度(不要笑话我,想想我那时强烈的自尊心吧),尤其是她用的形容——“纯真”与“更接近完美”,简直像诗一样令我沉醉。我当然知道自己写的东西顶多只能说差强人意,但当有人将它们与你写下的文字联系在一起时,你仿佛真的感到自己离这样的形容近了一点,至少建立了可能性。此前,我从未敢想过自己能写出“接近完美”的东西,那就和试图伸手触摸星辰差不多。至少,林檎使我看见了隐藏在夜幕背后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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