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代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研究
作者: 杨逍
摘 要: 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由石烈、抹里和瓦里三种基层单位构成,属于“部族”组织,而非“帐族”组织,有相对固定的驻牧地,不追随辽帝捺钵。在辽朝中期以前,辽帝通过建立隶属于斡鲁朵的石烈和抹里组织,削弱契丹部族势力。在辽朝中期以后,受到自然环境恶化和契丹部族势力式微等因素的影响,斡鲁朵内的石烈和抹里组织逐渐被迁离“契丹故地”,转向对奚人的镇戍。瓦里是由契丹贵族罪犯组成的基层组织,是辽帝削弱契丹贵族势力的工具。瓦里的分布地与契丹“分地”的继承制度有关。
关键词: 斡鲁朵;宫;部族组织;驻地分布
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是一种辽朝特有的部族组织。早在20世纪初日本史学家就已对此问题进行了初步探讨。其中津田左右吉、箭内亘、岛田正郎等学者对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的人户来源、分布地和功能等问题的研究,已取得了一些成果。①20世纪80年代以后杨若薇又提出了新的观点,认为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是“一个军事兼生产的集团”,为斡鲁朵主提供安保力量和经济来源,②其观点长期得到众多学者们的认同。③时至今日,随着新出土契丹文史料的逐步丰富和解读工作的进展,为进一步研讨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提供了空间。然而,因史料缺漏严重,彻底弄清斡鲁朵内的组织情况还有许多困难。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谈几点不同看法,以求对此问题的研究有所裨益。
一、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与行宫
杨若薇认为,辽代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是由契丹人户组成的“游牧集团”。这些部族组织构成了斡鲁朵。斡鲁朵是辽朝皇帝的行宫,因此,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也被称为“行宫部落”。④至今,此观点的确得到一些学者的认同。⑤但是,综合相关史料,这个问题仍然值得商榷。
第一,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与行宫有着不同的渊源和内涵。“斡鲁朵”一词源自突厥语,发音
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的初置时间,“太祖以迭剌部受禅,分本部为五院、六院,统以皇族,而亲卫缺然。乃立斡鲁朵法,裂州县,割户丁,以强干弱支”。又“辽国之法:天子践位,置宫卫,
与由“正户”组成的石烈、抹里不同,瓦里的渊源与“籍没”制度有关。史载:“籍没之法,始自太祖为挞马狘沙里时,奉痕德堇可汗命,案于越释鲁遇害事,以其首恶家属没入瓦里。及淳钦皇后时析出……其后内外戚属及世官之家,犯反逆等罪,复没入焉。”可见,“籍没之法”适用于“犯反逆等罪”的皇族、后族和有世选资格的契丹贵族家族。辽朝统治者利用“籍没之法”,达到削弱契丹贵族中异己势力的目的。如耶律迭里出身三父房中的孟父房,属皇族。应天皇太后摄政时期,耶律迭里因“党附东丹王”触怒应天皇太后,被下狱处死,并“籍其家”。又萧知玄是国舅小翁帐萧阿古只的裔孙,属后族。其子萧挞不也曾受宣懿皇后事件牵连,其家族因“籍没之法”没入瓦里,萧挞不也本人被赐死于瓦里内。又乾统元年(1101)二月“诏为耶律乙辛所诬陷者,复其官爵,籍没者出之,流放者还之”。这些“籍没者”多出身有世选资格的契丹贵族家族。可见,瓦里人户并非普通部族人户,而是被“籍没”的契丹贵族罪犯。因此,行宫与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同为辽代斡鲁朵的组成部分,有着不同的渊源及内涵,二者之间不存在隶属关系。
第二,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不随同皇帝四时捺钵。杨若薇认为,诸斡鲁朵内的部族户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畜牧生产集团”,承担辽帝行宫安全的职能。根据游牧经济的周期性特点,斡鲁朵内的部族户需“一年四季总是处于从一个牧场到另一个牧场的迁移流动之中”,这也是影响辽帝捺钵地点选择的主要因素。辽朝契丹人被称为“契丹本户”,“多隶宫帐、部族”,有从军的义务。辽朝兵制,“凡民年十五以上,五十以下”成丁,“隶兵籍”。其中,“隶宫帐”的“契丹本户”称“正户”。成丁的“正户”亦须“隶兵籍”,并组成“宫卫骑军”。如耶律高十曾于重熙十三年(1044)统领孤稳斡鲁朵军。孤稳斡鲁朵军即由孤稳斡鲁朵内的“正户”组成的“宫卫骑军”。按杨若薇观点,“宫卫骑军”由成丁的“正户”组成,应为捺钵地人户的重要组成部分。辽制“每正军一名,马三匹,打草谷、守营铺家丁各一人。……皆自备。”就斡鲁朵而言,“正军”即“宫卫骑军”,且战马需由“正户”自备。因此,捺钵地应有足够的牧场以放牧“正军”的战马。以辽道宗时期的捺钵地为例,春捺钵地“曰鸭子河泺”,夏捺钵地“多在吐儿山”,秋捺钵地“曰伏虎林”,冬捺钵地“曰广平淀”。辽道宗阿思斡鲁朵有“正丁二万,蕃汉转丁四万,骑军一万五千”。丹尼斯·塞诺认为“一片较为高产的草原,10英亩面积可供一头牲畜吃一个月”。按“每正军一名,马三匹”的标准推算,阿思斡鲁朵所属的宫卫骑军共有战马4.5万匹以上。这些战马驻牧1个月约需45万英亩“高产的草原”,折合270余万亩,即1800余平方公里。辽朝宫卫骑军的数量,根据《辽史·兵卫志》的记载,至辽道宗朝诸斡鲁朵出骑军76 000人,诸斡鲁朵常备军马就应有20万匹以上。这些军马驻牧1个月约需200万英亩“高产的草原”,折合1200余万亩,即8000余平方公里。除军马外,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人户还需放牧牛、羊等牲畜以满足日常生活的需要,那么,实际需要的“高产的草原”可能会更多。然而,辽道宗时期的春捺钵地鸭子河泺,“东西二十里,南北三十里”;冬捺钵地广平淀,“东西二十余里,南北十余里”,面积不过数百平方公里。同时,在辽朝中期以后,捺钵地的自然环境逐渐恶化。当时的西辽河地区气候转向冷干,降水减少,导致荒漠化程度加剧。辽圣宗开泰九年(1020)出使辽廷的宋绶记载:“至香子山馆,前倚土山,依小河,其东北三十里,即长泊也,涉沙碛,过白马淀。……至水泊馆,度土河,亦云撞撞水,聚沙成墩,少人烟,多林木,其河边平处,国主曾于此过冬。”白马淀即广平淀,当时已“聚沙成墩”,形成连片的沙地。宋朝使臣赴捺钵地已需“涉沙碛”。至辽道宗时,广平淀“四望皆沙碛,木多榆柳。其地饶沙,冬月稍暖,牙帐多于此坐冬”,广平淀所在地已发展至“四望皆沙碛”。可见,在辽朝中期以后捺钵地荒漠化日益严重,草场的承载力下降,已非“优质牧场”,不足以满足诸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驻牧的需求。因此,杨若薇所言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追随辽帝捺钵是缺乏依据的。
二、斡鲁朵内部族组织的结构特征
辽代的斡鲁朵,除了“赤实得本斡鲁朵”外,只有践位的皇帝和摄政皇太后才可设置,其内部组织结构也不同于一般的契丹人社会组织。为管理斡鲁朵内的部族,契丹统治者设有一套严密的组织序列。对于这个问题的研究,杨若薇的观点有一定的代表性。她认为,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与“辽内四部族”一样,属于“帐族”组织,是“聚族而居的小的游牧集团”。显然,这一观点是将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与辽内四部族等同,并将其归于帐族组织系列。当然,就斡鲁朵内部族组织的生产、生活来讲,认为其属于小的游牧集团是有道理的,但认为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也是帐族组织就不准确了。
辽代契丹人的社会组织可分为“部族”和“帐族”两种形式。其中,“部族”是由游牧人户组成的地缘性组织。这些游牧人户多为契丹人,此外还包含一些北方游牧民族。契丹“部族”始见于涅里时期。“契丹之初,草居野次,靡有定所。至涅里始制部族,各有分地”。“部落曰部,氏族曰族。契丹故俗,分地而居,合族而处”。契丹人以游牧为生,早期逐水草而居,因此“靡有定所”。至涅里以后契丹社会“始制部族”,并与“分地”相结合,通过“各有分地”的方式划分驻牧地,使得契丹人“分地而居,合族而处”。可见涅里改革的目的是将契丹人固定在特定的驻牧地上放牧,并以此设置了具备地缘性特征的社会组织,在史籍中被称为“部族”。
另外,杨若薇提到的辽朝“帐族”,事实上是由契丹上层贵族组成的血缘组织,与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不同。耶律阿保机在“变家为国”的过程中,将契丹人户重新整合为新的“部族”,即“二十部”,“至于辽太祖,析九帐、三房之族,更列二十部”。同时,辽太祖保留了“九帐、三房之族”等部分氏族形式的血缘组织,这些组织被称为“帐族”“族帐”或“帐分”。这些血缘组织以“升帐”的形式,获得了成为“帐族”的特权,不再是契丹“部族”的组成部分。如耶律阿保机原本设置有“太祖二十部”,后因“二国舅升帐分”,原二十部“止十八部”。二国舅帐“升帐分”后,已不再属于“部族”。辽代“帐族”由遥辇九帐族、横帐三父房族、国舅帐拔里、乙室已族和国舅别部组成。这些帐族本是契丹社会中地位显赫的氏族。如耶律阿保机即位之初,为优待遥辇氏贵族,“诏皇族承遥辇氏九帐为第十帐”,并“尊九帐于御营之上”。“御营”即“皇族帐”。遥辇氏九帐“升帐分”后居于皇族帐之上,在辽朝享有尊贵的地位。在“诸弟之乱”中,“有司上诸帐族与谋逆者三百余人罪状,皆弃市”。经历这次“构乱”后,“府之名族多罹其祸”。构成“帐族”的氏族皆“名族”,非“部族”可比拟。可见,“帐族”是以“族”作为血缘纽带而形成的契丹贵族氏族组织,具有显著的血缘性特征,《辽史·营卫志》谓其“族而不部者”。因此,与地缘性组织的“部族”不同,“帐族”以血缘为依据划分其成员。“帐族”平时需追随辽帝迁徙。如辽帝在捺钵地驻营时,“御帐东向,遥辇九帐南向,皇族三父帐北向”。因此,“帐族”的驻牧地多分布于捺钵地。如位于南京道漷阴县的延芳淀是辽朝的冬捺钵地,“国主、皇族、群臣各有分地”。应当指出的是,“帐族”中的某些成员可能会成为斡鲁朵内的部族成员,而“帐族”本身却不是斡鲁朵内的部族。
斡鲁朵内的部族组织主要由石烈、抹里和瓦里三种形式的基层组织构成。其中,石烈和抹里由“正户”组成。
抹里又称弥里、没里,是契丹人社会的基层组织。抹里一词本意指河流。“没里者,河也”。作为游牧民族,牲畜的繁衍生息在很大程度上依赖其驻牧地草场的质量。而草原上的诸河流域往往是优质驻牧地。“金初,因辽诸抹而置群牧,抹之为言无蚊蚋、美水草之地也”。“抹”即抹里,意“无蚊蚋、美水草之地”,为“优质的驻牧地”。
因此,契丹人往往选择在河流流域内的水草丰美之地放牧。辽太宗会同二年(939)十月,“以乌古部水草肥美,诏北、南院徙三石烈户居之”。
可见,抹里的本意是一种特殊的地域。契丹人本无姓氏,“惟各以所居地名呼之”。如耶律阿保机家族“以其所居横帐地名为姓,曰世里”。耶律阿保机姓氏中的“世里”一词取自耶律阿保机家族所居“世里没里(抹里)”,即“世里河”流域。由此可知,耶律阿保机出身的“世里没里(抹里)”得名于“世里河”,其家族在世里河流域内相对固定的驻牧地上放牧。则“世里没里(抹里)”应是依据“世里河”流域驻牧地形成的社会组织。因此,部族抹里属于地域性的“部族”组织。斡鲁朵内抹里的本意同样是一种特殊的地域。如辽世宗耶鲁盌斡鲁朵中有女古抹里。“女古”一词是契丹语,“袅罗个没里,复名女古没里者,又其一也,源出饶州西南平地松林,直东流,华言所谓潢河是也”。其中,“女古没里(抹里)”即“潢河”之意。斡鲁朵内抹里亦得名于流经其驻牧地河流的名称。与部族抹里不同的是,斡鲁朵内抹里的构成人户源自“析部族”。斡鲁朵主将析分自契丹诸部的人户,迁置于斡鲁朵内抹里所在的地域内,构建属于其斡鲁朵的抹里组织。因此,斡鲁朵内的抹里不是自然聚落,但二者均是以地域为基础建立起来的“部族”组织。
石烈是抹里的上级组织。每个石烈下辖数个抹里。如迭剌部温纳何剌石烈即下辖钵与隋两个弥里(抹里)。部族石烈在命名方式上与抹里不同,并不皆以其驻牧地的地名命名。如辽圣宗时“取诸宫及横帐大族奴隶”置稍瓦和曷术石烈。其中“稍瓦”意为鹰坊;“曷术”意为铁。但部族石烈同样分布在相对固定的地域内。如世里抹里之名出自世里河。今阿鲁科尔沁旗境内的哈黑尔河在辽朝以都庵山为界,其北段称世里河。契丹人有归葬的习俗。据考古发现,耶律阿保机懿祖子孙墓葬多沿哈黑尔河分布。作为耶律阿保机懿祖一族发祥地的霞濑益石烈位于今哈黑尔河流域内。由此推知,世里抹里同样位于霞濑益石烈所在地的地域内。因此,部族石烈作为抹里的上级机构,其位置由其下辖抹里的位置决定。同时,都庵山作为世里河的界山,同样位于霞濑益石烈的地域内。“奇首”是耶律阿保机家族的始祖,“奇首生都庵山”。因此,在涅里“始制部族”时,他自然将其始祖出生之地的都庵山一带划分到霞濑益石烈的地域内。辽太祖七年(913)六月辛巳,耶律阿保机在平定“诸弟之乱”过程中,“至榆岭,以辖赖县人扫古非法残民,磔之”。甲申,耶律阿保机“登都庵山,抚其先世奇首可汗遗迹”。辖赖县即耶律阿保机出身的霞濑益石烈。辛巳至甲申不过三日,其间耶律阿保机还处置了“非法残民”的扫古,由此推测,此时的都庵山很可能仍位于霞濑益石烈境内。可见石烈作为一定地域内抹里的上级组织,其所在地位置较为固定,因此,部族石烈本身也应属于地缘性组织。与斡鲁朵内的抹里一样,斡鲁朵内的石烈并非自然聚落,而是由斡鲁朵主以析分自契丹诸部的人户设置。所以斡鲁朵内的石烈在设置之初,其位置就已经被确定下来。如耶律阿保机算斡鲁朵内有速鲁石烈。“速鲁”一词得名于速鲁河。特里特勉部“侦候落马河及速鲁河侧,置二十详稳”。速鲁河的方位史无详载。据考证,落马河即今赤峰东英金河。由此推知,速鲁河同样应位于辽上京道境内。国阿辇斡鲁朵与蒲速盌斡鲁朵内皆有北女古石烈,则二石烈应位于“潢河”以北。可见,斡鲁朵内石烈的本意是一种特殊的地域。承天皇太后孤稳斡鲁朵内有石烈名里,同时其斡鲁朵内有抹里名铁里乖稳里,二者名称中有相同的词素“里”。有学者指出这种现象反映了辽朝对草场的细致划分,将整片的草场分割为若干块。由此推测,斡鲁朵内的抹里的驻牧地应源自对石烈所在地的进一步划分。因此,与部族石烈不同,斡鲁朵内的石烈的位置决定了其下辖抹里的位置。然而二者作为地缘组织抹里的上级机构,其分布地均较为固定,应属于“部族”组织。